陸恒回府是在晌午, 他不是空手回來的,三皇子還贈他一包新安鬆蘿茶。

小廝們搬來茶爐生火,再擺上茶具。

陸恒取了些茶葉放進水中, 看它們在水中舒展,葉綠清新, 茶香四溢。

陸恒自提著茶壺倒茶水,輕抿一口, 茶香沁人心脾, 比他以往喝過的茶都好, 但是他隻喝了一口便放下。

這茶是地方獻入京的貢茶, 尋常百姓和普通仕族都不容易喝到,隻有聖人禦賜才能得,但是三皇子卻能大度的送他一包。

聖人第三子李明韶,淑妃所生, 在他五歲時便被封為穎川王,他的封地是所有皇子中離燕京最近, 可見聖人對其甚為寵愛。

他是在威懾他,讓他知難而退。

陸恒仰起頭看天邊的雲團,今兒沒出太陽,天邊盡是雲,大片大片的雲覆蓋住了天幕,窺不見半絲日光。

在他年幼時,母親告訴他, 威遠侯這個爵位是他的祖爺爺拿命在戰場上拚回來的,他的祖爺爺用半生護衛了大雍疆土, 他曾一度引以為傲, 少年熱血, 他也想過能像祖爺爺那樣,手持刀劍馬革裹屍。

可是大雍已經太平了很多年,在他父親往上那一輩便已經鮮少有戰亂,百姓過慣了安穩日子,根本經不起動**,胸襟抱負再大,也抵不過時事變動,他們威遠侯府幾代人即使有過血性,也在這年月中慢慢耗盡了。

威遠侯早就隻是個名頭,象征著身份地位,再也無人追溯它的由來,最後更是因為他父親瘸腿成為笑柄,一個跛子如何能成威風淩淩的威遠侯,不過是仗著祖宗蔭福庇佑罷了。

母親說,讓他不要走他父親的老路,陸家需要他扛起來。

所以他發奮苦讀,靠著自己考入朝堂,他成了文官,和他的祖爺爺已背道而馳,他入仕是為家族榮耀,他坐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人人崇敬他,他完全可以什麽都不管,不參與任何黨派紛爭,他和陸家便仍是這燕京城裏最值得稱讚的清貴宗族。

但他總歸是個人,他有倨傲矜冷,他也有想擯棄畏懼害怕想要做的事。

袁荃臨走時交代他,他要擔得起三司最後的複審重擔,因為走了袁荃,再沒有人擋在他前麵,荀誡完不成的事他必須頂起來,如果今日他因為畏懼三皇子,閉著眼當這件事不存在,往後便會有更多他處理不了的齷齪發生。

顧淮山說過,武將平亂,文臣安政。

威遠侯府傳到他這裏成了徹頭徹尾的文臣,但他終歸是威遠侯。

他和祖爺爺到底還是要殊途同歸的。

——

這一年的除夕夜,陸家分外冷清,隻在前堂擺了一桌菜,那倆小伶人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唱著曲兒,他也聽不懂唱的什麽,等他們唱完了,小廝領著他們到陸恒跟前,陸恒給了點賞錢,難得笑道,“以後不要唱戲了,這不是好行當。”

雲夢捧著賞錢嗯嗯聲。

香檀卻懵懵懂懂,“可我們不唱戲能幹嘛呢?”

陸恒被這句話問住,這種下九流供人逗趣的營生,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他揮揮手,小廝把兩個人帶下去了。

他端坐在桌前,慢條斯理的吃著菜。

墨硯進門恭聲道,“侯爺,人提來了。”

“帶進來,”陸恒道。

墨硯便退出去,須臾押著韓雲生入內,韓雲生在詔獄裏挨了頓打後叫人好吃好喝待著,還有人晝夜看護,倒過的甚是舒坦。

陸恒手指按著桌,墨硯便一腳踢到他膝蓋,讓他撲通跪到地上。

陸恒繼續吃著菜,待吃到七八分飽,又喝了一碗湯,才放下筷子,乜著他道,“你猜有誰找過本官?”

韓雲生扯了扯嘴角,“您認識的貴人多,我怎麽會知道誰找過您?”

仆婢進屋來收拾碗筷,陸恒咕著濃茶漱口,自有下人遞上帕子讓他擦手,等這些都做完,屋裏不相幹的人都退下了,陸恒才正眼看向他,“你在詔獄裏差點遭人暗殺,是本官救了你。”

“多謝大人相救,小的無以為報,”韓雲生油鹽不進道。

陸恒很隨意的點著頭,眼看著他笑,“我現在要是把你放出詔獄,你活不過今晚。”

韓雲生直接沒話說。

陸恒的手指點著桌子,嗓音中透著懶散,“就在前幾日,本官放出消息,你已經供認出是誰指使你殺本官,不出五日,就有人來找本官,你已經是個沒用的廢子了,不如從實交代,說不準我還能酌情留你一條狗命。”

韓雲生沉頓許久,反問他,“是誰找您?”

陸恒跟他對視,倏爾勾出一抹笑,“王家。”

韓雲生的瞳孔微縮,旋即塌下肩膀,失聲一笑,“確實是王家。”

陸恒眉尾輕挑,猜對了。

韓雲生瞧他表情便知自己是被他詐了,但話已出口,再無後悔餘地。

陸恒好整以暇的等著他回話。

“江都知府王澤選先付了我一萬五千兩白銀,說殺了您之後,那剩餘一萬五千兩會有戶部侍郎王澤銘出給我,”韓雲生說道。

“沒了?”陸恒疑問。

韓雲生回他,“沒了。”

陸恒低笑,“你是去年十二月份來京的,為何要等到今年八月份才對本官動手?這中間八個月你在幹什麽?”

韓雲生微笑,不答。

陸恒替他答,“登聞鼓是你的人敲的?”

韓雲生便有點笑不下去了。

陸恒冷哼,“敲了登聞鼓,本官向外透露餘家父子已死,轉頭本官的夫人便得知消息,本官倒是要好生感謝你通風報信。”

韓雲生攤手,“是我叫人敲的。”

“餘家人死了,然後呢?”陸恒問道。

韓雲生道,“我是殺手,從雇主手裏得到的消息並不多,我來京確實要殺您,但當時王澤銘給我遞信,若餘家父子已死,此案平息,我也就不用再對您動手,可是您派人潛入江南,被江朝的人發現了,那人還有兩下子躲過了追殺逃回京,您把他們逼得太急了,我也隻能照計劃行事,繼續潛伏在燕京,殺了您交差。”

陸恒霎時便捋清了所有事情,江朝想吞並餘家引岸,王澤銘想通過多發鹽引,通過鹽引繳納多餘款項①來牟取暴利,三皇子在其中應得了不少利。

那陳家呢?陳肅是江南鹽政,鹽引從戶部下發到地方,陳肅不點頭,又怎麽能到鹽課司手裏。

可是江朝死了,他不可能從死人嘴裏套出話,那鹽課司大使咬死是自己私印鹽引,陳家倒是清白的過分。

陸恒騰的起來,衝墨硯道,“擬出一份供紙,讓他畫押。”

墨硯忙道是,將韓雲生拖走。

陸恒等了有小半柱香,供紙送到他手上,有了這份供紙,他入宮去麵見聖人,就憑王澤銘和王澤選□□這條罪,聖人便不可能饒過他們,隻要他們入了詔獄,之後清查戶部鹽稅便能順理成章了。

就看陳家經不經得住查了。

至於三皇子的警告,他已不在乎,若聖人真有偏袒,從他查案起,他便已是死人。

他想賭一把。

他疊好供紙,妥帖收進袖中,接著便聽外頭放煙花的聲響,他踱到門口,即見幾個丫鬟小廝在院裏放煙花,在半空燃燒,迅速消亡,去年這一天,餘晚媱還在屋裏跟丫頭們玩鬧,那大概是他見過的她在陸家笑的最開心的時候了,他站在窗邊,看著她手裏握著骰盤搖,沒有一點夫人得架子,輸了也開開心心給錢,他當時想進去的。

可他沒進去,他隻要踏進一步,裏麵歡鬧氣息就會一哄而散,所有人都會恭敬的站起來,如臨大敵。

他在門外站了許久,才讓丫鬟去叫她,她進屋的那一瞬便沒了笑容,低眉順眼的走到他麵前,輕著嗓子叫他爺,他的燥火便被點燃,她卻極恭敬的說沒有到日子,怕壞了他的規矩。

哪裏有什麽規矩,規矩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後也將自己困住。

陸恒微一閉眼,再睜開已是冷寂。

他轉進西廂房,翻找出了那些小人兒穿的鞋子、衣裳,府裏的繡娘給孩子做了許多套,男女都有,可他這個做父親的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敢去英國公府問一句。

他小心的摸了摸那頂小氈帽,就像摸到了孩子的小腦袋,他抿嘴輕笑,自腰間荷包裏取出一隻平安長命鎖,他讓人打的,原本想等她生下孩子,再給孩子戴上,可惜……

夜燈漸熄,屋裏人趴在桌前也快睡去。

這時前院的管事過來,敲著門道,“侯爺,去鳳凰城的人回來了。”

鳳凰城是餘家父子遭遇水盜的地方。

陸恒的瞌睡一下消失,忙出來道,“帶過來回話。”

管事抬了抬手,出去叫人,那幾個仆役捆著一個身量矮臉漆黑的漢子進院子,到跟前將他往地上一扔,打頭仆役道,“侯爺,這人是鳳凰城水盜的頭目。”

陸恒下了台階,眸色陰戾,那人剛想求饒,就被他狠狠踹了一腳,“餘家父子是你們殺的?”

那水盜吐了口雪,驚恐道,“老爺饒命,小的是做打劫營生,可小的從不敢殺人。”

陸恒的腳碾著他的手,“八月份,被你們抓得那對父子是殺了還是放了?”

水盜一年做的打劫勾當十根手指都能數的過來,他一提月份,那水盜立刻就想起來了,哎吆吆著疼,“小的沒殺他們,小的在他們身上沒撈到一分錢,要是再殺了人,豈不是要平白背人命官司,小的上岸就把他們放了。”

他沒敢說還打了一頓,但陸恒猜的出來,對那幾個仆役道,“按著打,打到剩一口氣。”

說罷便挪開腳。

水盜尖叫一聲饒命,便被仆役們圍毆了一頓。

陸恒心裏焦喜參半,他現在就要去英國公府一趟,他要讓餘晚媱知道,她的養父養兄沒有死,她不能恨他,他們隻是誤會。

他特意換了一件孔雀金暗紋團花錦衣,外罩的是她給自己做的那件玄纁縐麵金線雲紋裘衣,長發用玉冠高束,他在銅鏡前望著鏡裏人,明明是肅穆麵容,卻因這身打扮顯出一股和他骨子裏不相稱的拘謹。

他捏緊手,將荷包配戴好,深吸一口氣,踏出房門,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水盜,“帶著他隨我去英國公府。”

——

英國公府正熱鬧的很,緣著今兒過年,宮裏放傅音旭回來團聚,傅音旭跟他們說了許多宮裏的樂事,逗得在座哈哈笑,正是其樂融融的場景。

令玉從門外進來,在傅氏耳邊低語,說陸恒過來了,想當麵說餘家父子的事。

傅氏笑容沒變,拉著餘晚媱尋了個借口離座,出去見陸恒。

餘晚媱走後邊小門進了堂屋,躲進旁邊的小隔間。

這是陸恒來英國公府最忐忑的一次,他在心裏反複練著話,待會兒見到她要怎麽說,才能不讓她難受,最好能讓她放下一點對自己的憤恨。

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隻有傅氏一人過來。

傅氏打量了他一番,笑盈盈道,“瑾瑜,大過年的,怎麽這個時辰來?用過膳了嗎?不然先隨我入座用膳。”

陸恒看出她話語裏的客套,嘴邊笑容淺淡,隻道,“我先前說過會給個交代,水盜底下人抓住了,我帶了頭目過來。”

他的腳邊跪著那水盜,被打的鼻青臉腫,傅氏後退一步,笑道,“餘家那對父子現下如何?”

陸恒踢一腳水盜,水盜慌忙回道,“回老夫人,小的們上岸就放人了,隻、隻打劫了船。”

傅氏心下放鬆,沒死就成,左右有時間來找,便對陸恒道,“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送客。

陸恒眼睫微垂,掩下眸底灰敗,片晌,他從荷包裏拿出那隻平安長命鎖,帶著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卑微語氣道,“……這是給孩子的。”

傅氏一頓,還是笑著接過鎖,沒再說一字。

陸恒的目光在屋裏看了看,她確實沒來,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來時他脊背挺闊,去時他已顯頹喪。

傅氏走到小隔間,把平安長命鎖遞給餘晚媱,餘晚媱揪著衣袖,許久都沒接,傅氏咽了咽聲,隻得把平安長命鎖自己收起來了。

——

年初一,陸恒著一身官服,袖揣供紙,才欲出府上朝,宮中伺候聖人的大太監卻比他還早,帶著聖人口諭入府。

直明即日起,收回奪情②命他丁憂③守孝,暫停大理寺卿職屬。

作者有話說:

①通過鹽引繳納多餘款項:鹽商領引納課,沿途鹽卡憑引盤查收稅,也就是說,不止收一次。

③丁憂:父母之喪,禮製要求守製三年,不得從政。

②奪情:奪其哀情,令留任當差。明代丁憂給假主體主要是文官,文官丁憂必須去官持服,服闕後再任職,奪情起複者須特旨準允。

以上百度搜索都可查。(三十二章有新添內容,關於陸狗爸爸沒了之後,皇帝讓他繼續任職,不用守孝的內容)

然後晚上還有一張哈,先去吃飯!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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