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3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錢唐已經又不見蹤影。我獨自坐在**,看著很薄的夕陽照在瓷表盤上。睡午覺的感覺總是恍如隔世啊媽的,接著,我爬起來準備吃晚飯。
但找遍了整張床,怎麽找不到錢唐給我的車鑰匙。
我不由再憂傷地想最好是他拿走了,不然弄丟鑰匙一千多,到時候他又得讓我擦車來賠。為什麽我這麽大歲數了,還要擦車?
距離臨走還剩一天半,錢唐利用這時間把家親手打掃完,就一直把自個兒窩在書房為葬禮來賓寫回帖。我也沒閑著,錢唐母親拉我再打了幾場麻將,順便帶我去寺廟燒了趟香。
等從山裏回來後,她叫人買了兩隻帝王蟹。吩咐鉗爪炒椒鹽,黃酒燉蟹身,膏黃蒸水波蛋,又讓人去做點心和蔬菜——最近錢唐家一直都吃素,她這樣明顯是為我開的單獨小灶。
我很靦腆地竊笑會,就準備拒絕。她卻勸我:“明天早上你們就走,不知道下次能什麽時候能再來。”
“您想叫我吃飯那還不簡單,伯母,給我打電話我就飛過來了呀。”
錢唐母親微笑一下,沒有回答。
等我咂著蟹腿時,才有點琢磨過點勁來。錢唐母親如今待我的態度比最初更親切,但依舊隱隱保持距離。在不確定兒子的心意前,這位伯母並不會對我過分示好,甚至不肯透露口風。
哦喲,我學著她的口頭禪,心想他們這一家人做事風格還真是像:總意味深長外加反複冷淡,讓人捉不住頭緒。這要在以前,我估計自己還傻乎乎的什麽都感覺不出來。但現在,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我覺得自己是琢磨明白了點。
“伯母,您肯定能再見到我,搞不好還能總見到姑奶奶我。”
我認真地告訴錢唐母親這個信息。當然了,主要是靠我無聲的眼神。
但錢唐母親顯然和我沒什麽默契。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炙熱交織一會,然後她轉頭就溫柔地告訴廚師把飯菜的分量加多:“北方人,不夠吃。”
我憂傷愉快地把每盤菜都吃了雙份,錢唐母親在對麵依舊沒怎麽動筷子,慢斯條理地喝著茶。
她下午在寺廟裏時,又哀哀切切地在僧人麵前痛哭一場,回來的路上還在不停流淚。但等我一吃完飯後,錢唐母親依舊要拉著我繼續玩牌。我不好推辭,隻得先去衛生間漱口。然而回到房間,發現她不知覺間已經倚在軟椅上睡著了。
錢唐母親一點都不老,她不屬於特別好看的類型,但從脖子到手都保養的白白嫩嫩,穿衣打扮的更比我們大學宿舍的幾個女生還年輕。但現在閉著眼睛,頭一點一點往下瞌的時候,確實感覺是個瘦弱又蒼白的老太太。
在門口,一個可疑的黑色人影同樣沉默地望著她。
“來人!抓偷窺狂!”我繞到他身後,壓低聲音喊。
錢唐看到是我,揚了下眉反問:“嗯?”
“你偷偷看別人睡覺,不是偷窺狂嗎?”
錢唐不容我繼續胡說,隨手警告性地拍了下我腦門,再繼續凝視著母親的睡姿。半晌過後,才開口:“她居然老了那麽多——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估計是你不在時候的事吧。”
錢唐沉默片刻:“我應該多留幾日陪她。”
“還是算了吧,”我低聲嘟囔,“你媽估計盼你趕緊滾蛋呢。”
他皺眉問:“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你以為大家都瞎呀?你自個兒就不喜歡住這裏,也不喜歡這裏的生活方式——每次你看你媽出門搓麻,那表情別提多嫌棄了。你擺這種臉色,她能開心?還讓不讓愉快搓麻了?”
他語氣僵硬:“因為從小到大,她們在牌局總會喋喋不休的議論我……”頓了頓,錢唐醒悟過來,“特長生,你現在是在教育我?”
“你這個人就是欠教育啊!”
錢唐再哼了聲,轉頭盯著我:“心是玩野了?我看加緊收拾行李走人得好。不然繼續留在這裏,我無妨,你再被她們把心腸帶壞。到時候又壞又笨又饞又嗜賭,無藥可救。”
我氣得直用手指他:“誰?是誰說我又壞又——”
房間內突然傳來響亮的“啪”的聲,我和錢唐都止住話,往裏麵看去,原來是錢唐母親手上的牌滑手掉在地上,她突然間被驚醒,很迷茫地直起腰看著四周。
錢唐跨進屋扶他母親坐起來,偏偏他母親為著什麽怪規矩,怎麽不肯讓兒子進自己臥室,於是隻好由我繼續代勞。我輕車熟路地把他媽攙回臥室,等再走出來,發現錢唐還在外麵等我。
“怎麽樣?”他問我。
什麽怎麽樣啊?睡著了呀。
在陪他走回書房的途中,我順便把今天去廟裏老和尚給我算命的結果告訴他。
“那禿子說了——你別打我頭,先聽我說——那方丈說我前途無量,以後賺得錢大了去了!對了,他還給我算了姻緣,說假如我跟現在的對象在一起的話,以後還得我養他呢。”我等著錢唐回應,結果他默不作聲,我隻好自己洋洋自得的接下去,“這都不叫事兒!如果到時候的我真那麽牛逼那麽有錢了,養就養唄!嘖嘖,看出來我對你多好!”
錢唐問我:“算沒算出來什麽時候開始養,得趕緊的呀?”
我怔了下:“呃,什麽時候這倒沒說,有生之年吧。”
錢唐跟著我玩味地重複了一遍:“有生之年?”過了會,又問,“你平常不是不信鬼神占卜?”
我嘟囔了句:“對,不信,但有件事對我很重要,而我確實沒把握。就找那老和尚問了下。”
此時我們正走在小橋上,前方的冷風從池塘上方刮過來。我直縮腦袋眯起眼睛,錢唐沒什麽表情的回頭掃了我眼,然後他淡淡問:“那是什麽?”
唉,其實你也知道我真不信算命。但我依舊找那方丈,讓他看了我手相八字什麽的。這是有道理的,因為我不確定的事總是特別無聊特別瑣屑。無聊到我不想用來打擾還沉浸在喪父之痛的錢唐,瑣屑到沒有其他明眼人能告訴我:究竟我的愛好、我的特長是什麽。
別人總說要抓緊時間,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至今為止,時間對我來說總像是假幣,想花總花不出去。那天看著錢唐思念他父親,我想到的卻是在自己家幾乎沒有意氣風發過。小時候麵對最多的就是我媽笑而不語和我爸的潑冷水——
“比起你的一堆獎杯,我幾乎沒有取得過任何成就。”
“你會空手道。”
“太!遜!了!”我沮喪地說,“怪不得你總覺得我特傻。”
錢唐微微動了下嘴角,他沉默地陪著我靠在柵欄上。過了會,突然說,“特長生,我認為你活的非常性感。”
……性感?我聽了後猛地抬頭。操,這詞是什麽意思啊?諷刺嗎?
他緩慢說:“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每一分鍾都如此。”
我擰過頭,臉上有點火辣辣的。
錢唐以前對我說過很多話,他對和人交流這事簡直太有一套了,說學逗唱喜怒收放自如。但當他漫不經心,用這種不帶什麽感情的口吻開口,才是錢唐說真話時的表情。
他整個人在我麵前越來越透明,就跟腳下池塘裏透白色的錦鯉一樣。那些身形巨大的魚看到有水麵上人影,就立刻浮上來張嘴等著喂——我總是更喜歡那種直接的性格,但不知道為什麽,喜歡的人卻是錢唐。
我抽了抽鼻子:“我能撈你家一條魚走嗎。”
錢唐的性格簡直也是屬魚的,他立刻忘記說過姑奶奶對他多麽寶貴了,皺眉說:“胡鬧。宅中養錦鯉,數目都有講究,不能隨便遷移。”
“可是……”
“走吧,特長生。”
我隻好不情願地被拽著繼續往前走了。
其實錢唐現在已經沒什麽事可做,但深更半夜裏,他又非得讓我在書房裏陪他聊天。
淩晨三點半,我狂打哈欠,坐在那裏默默地吃杏仁露,留一個耳朵聽錢唐說他家那明永樂禦製紅閻摩敵刺繡唐卡。據說是打眼流出的拍賣,被他母親撿漏買回來,當寶貝似的擺在臥室。結果錢唐父親不樂意,和他母親為了唐卡擺放在什麽位置,足足冷戰了一年半。
我聽這種八卦時才提起點精神:“是嗎,為了這點事都能吵?”
錢唐一般不說他家事,現在隻是微笑擺弄著茶杯:“很早之前。兩個有脾氣的人,在婚姻裏總要磨合吧。”
“哦,我覺得我結婚後,脾氣也會逐漸磨合的更隨和”
他奚落我:“等你嫁給魔鬼的時候?”
我不高興了:“等姑奶奶嫁你的時候!”
幾乎是話落地的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錢唐的眼神迅速從那牛頭唐卡上移開,滑到我臉上。偏偏他還沒什麽表情,在對視的時候,我倆誰都沒主動說話。氣氛很有點尷尬,我感覺自己後背好像有蟲子爬來爬去,特別熱。
半晌,錢唐再開口了,輕描淡寫:“特長生,不管你怎麽想,現在都不是討論這種話的時候。”
我發誓如果不是太困,自己那話不會脫口而出。但現在聽錢唐這麽講,解不解釋都顯得特別不要臉,隻好憋著氣剝著旁邊的瓜子。
但這次,是錢唐對這個話題追著不放。他沉默片刻,突然問:“特長生,你想結婚?”
“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如果兩個人互相喜歡,最後總會自然而然就結婚吧……要不都沒事可以做啊。”
“沒事可做,可以出?軌麽。”
我簡直被錢唐這話氣得勃然大怒:“出,出?軌??!!出?軌那就說明兩個人已經不是互相喜歡了啊你這個臭傻逼!!!”
聽我說髒話,錢唐毫不猶豫地提起旁邊的茶刀,倒提著敲了我腦門一下。我本來昏昏欲睡,結果疼得都清醒了。
我猛地跳起來怒視著他。而錢唐依舊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繼續低頭玩著他那狗屁唐卡。
“我早告訴過你,春風,我不想結婚。我處理不好長期的男女關係,也沒法長久的愛一個人。”
“這跟不結婚沒半毛錢的狗屁關係!沒人能長久的愛一個人,但大家不都這麽活過來的?你就想,愛一回少一回。姑奶奶不一定非要你愛我到海枯石爛天暈地旋,你隻要愛我到我死掉前就可以——”
錢唐剛開始估計還覺得好笑,他沉默聽我胡扯,略微鬆動點臉色。直到聽我說到最後一句,突然打斷我:“少說廢話!”
我捂住火辣辣的額頭,同樣對錢唐怒目而視。
然而錢唐依舊不看我,繼續玩著那小刀子。此刻他表情很有點奇怪,不像對我生氣,也不像思考,更像是心煩意亂和迷惑無奈:“你怎麽總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怎麽就跟你這種小丫頭耽誤了那麽久時間?”
他突然抬起頭,追問:“我再問你一句,你想結婚?跟我結婚?”
我一愣,不是因為錢唐這問題,主要是因為他拿著刀尖正對著我呢。而在我猶豫的一秒,他突然就“砰”聲把茶葉刀扔在那據說很名貴的唐卡上,深更半夜很大一聲。
“我算是徹底怕了你。”
我壓著氣:“怕了我是什麽意思?”
“y大的大學生連‘怕’都聽不懂。”錢唐盯著我眼睛,他拉著我的手,硬逼我在對麵重新坐下,“趁我現在還不清醒,來,說你喜歡什麽樣的戒指?”
我餘怒未消,斜著眼瞥了下他的表情,又看不出苗頭。但說到戒指,我腦海裏隻能有一個最近看到的參考物:“你要送我戒指?那我要梁細細手上那樣的,亮的,大的,閃死別人眼的那種!”
他直盯著我,問:“你真喜歡那樣的?別後悔。”
“不後悔。”我咬牙說。
“好吧。”錢唐答應了,又說,“趁你沒後悔,趁我也沒後悔。”
他當然後悔了,錢唐事後抱怨的原話是:“比我車都貴一倍。”
“我的車。”我糾正,“你應該說,比你的車都貴。”
“比我的車都貴。”
……傻逼。我默默地用眼神嚴肅地告訴他。
錢唐卻和他母親一樣,再度誤解了我的意思,他說:“開玩笑,我沒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