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
每次熬夜完的早晨,不知道為什麽都顯得特別特別的冷。我沒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抬頭發現錢唐母親雖然畫著精細的妝,卻同樣顯得神色疲倦和陰沉。
等早餐都上齊全,她還是全無動靜地沉思。我確實是餓得急眼了,又沒法先動筷子,耐心再等了五分鍾才不甘心地開口叫她。
“吃飯了?伯母?伯母?伯母?”
她抬起眼睛望著我,突然冷不防開口說:“我以為今天也見不到你。”
我不由“啊”了下。這話什麽意思,今天見不到我是什麽意思?
錢唐母親往旁邊微微一歪頭,我才後知後覺發現今天餐桌上顯得特別空。她兒子肯定還在犄角旮旯裏罰跪呢。但平常總在的蟑螂屬性小表姐同樣不見蹤影。
不用想,梁細細估計又巴巴陪錢唐去了——我操,怎麽就能那麽閑?都成年人了做事還那麽幼稚,有空怎麽就不知道幫我寫寫作業啊!
“阿唐那薄涼個性,”她開始數落起兒子了,“從小到大,做什麽事都能拉到人去陪他。但別人陪來陪去,最後又不能成為他累贅。細細聰明歸聰明,卻看不到這點——”
她看著我:“你年紀小,倒是性格更獨立。”
……獨立個屁啊!我聽錢唐母親點評錢唐和梁細細,再聯想到他倆還湊一起呢,那叫一個心裏不舒服。但萬事有輕重緩急,我總得先吃口早飯啊!
“唉,都是造化弄人。”她說,“細細無論如何也有了個孩子,阿唐怎麽就……”
我死命地盯著眼前沒有熱氣的粥,勉強擠出句萬金油接下茬:“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強求,伯母。我們先吃東西吧,伯母。”
“這我明白。”她點了點頭,從桌子對麵瞟我一眼,“阿唐那種袖裏陰陽的爛脾氣,肯主動告訴你這件隱私,應該是極看重你。”
我打定主意早餐後就奔去看看錢唐和梁細細又在幹嘛,隨口應了聲:“噢,他估計覺得我不會為這事嘲笑他吧。”
錢唐的母親突然不出聲了,隻專注地盯著我的臉來回看。
我不由移開視線,心虛想姑奶奶說謊難道又被看出來了?好吧,我承認私下裏其實取笑過錢唐幾次。隻是他每次的回應也是像他母親現在這般:直接又嚴肅地盯著我。再到後來,我就不提了。
“誰會為了這事取笑他?”錢唐母親終於再開口,她眉宇裏的哀傷和憤怒全麵褪下,有股淡淡的威嚴感蔓延出來,“大丈夫一生在世,豈止單純是為了生兒育女而苟活?”
我說:“對啊,那您現在也就別罰他跪了唄。他都跪了一夜了。”
錢唐的母親不由再一愣,突然間,嘴角邊無聲地微笑一下。
“小老甲魚。”她搖頭說。
“啊?”
“幾句話就被繞進去了。早看不出唷,阿唐居然帶了個小老甲魚回來見我。隻可惜他爸爸都看不見。”
甲魚?什麽甲魚?在哪兒呢甲魚?我怎麽沒看見啊?難道被我吃了?
剩餘的用餐時間,錢唐母親也沒讓我好好吃飯。她用閑聊的語氣,開始很仔細問我家的情況、我的學業,我和父母的關係等等等等。而那頓完全沒有甲魚影子的早餐吃完,我也沒立刻走成。
錢唐母親雖然答應把兒子叫回來,但也不肯放我走。而且,她開始挑戰我最討厭的話題——真不知道錢家的人都相信什麽古怪道理,眼前這位伯母跟她逝去的丈夫和兒子一樣,認為自己有神奇的辦法能讓我和我爸言歸於好。
“怎麽父女間關係鬧那麽僵?我打電話跟李部長談談,父女間有什麽過不去的大問題?”
“別打電話了,伯母。我爸都已經把我打出家門了。”
“說笑。”錢唐母親又化身為北方居委會大媽,“雖然我同樣對阿唐動氣,但父母和孩子間總還是有互相珍惜、互相尊重的默契。”
“那是您家的情況。但在我家就完全沒有。”我冷冷說。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她微微有些動怒。
我管她呢!此刻也毫不退縮地看著她。
“這丫頭,一說到自己家的事怎麽就立馬翻臉。”錢唐母親卻鬆動了表情,她慢騰騰抿了口茶,再問了句,“那打算和家裏僵著,永遠不見你父親?”
“目前就是這麽打算的。”
“孩子氣!做父母的總會對孩子心軟。想想看,等以後你結婚、生子的時候——”
“沒這一天。”我沉聲說,“首先,錢唐不結婚,其次,他也不會有孩子——”
錢唐母親眨了眨眼,身後傳來熟悉的咳嗽聲打斷我,原來錢唐已經緩慢走進屋。而在他身後,還跟著梁細細正複雜地望著我。
說實話,我是看著他們在一起就煩。但現在,我沒心情吃那份醋,更不打算繼續跟錢唐母親繼續聊了。
因為在突然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是太他媽悲劇了。我得思考下自己怎麽走到這麽倒黴的境地。錢唐母親偏偏跟著我站起來,她對錢唐說:“阿唐,你好去送客了。”然後對我說,“繼續陪著伯母吧。”
我這麽個拒絕黃賭毒的優秀大學生,被錢唐母親莫名其妙地拽到他們村另一所人家打麻將……我還是稱之為山莊吧。在被這山莊的豪華震驚前,女主人急忙擺手:“農村裏的地都很便宜呀,我家布置肯定沒有錢老家好。”
曾經,我最大的願望是當個男孩。但現在,我最大的願望是當個生在農村的男孩。當然,最好生在錢唐他們村裏。
錢唐不太喜歡他們老家,他小時候在祖父家住居多,又從小到大在外求學,更喜歡英雄不問出身的城市。但當我知道他們村的牌局2萬起,身家沒有多少千萬根本不敢在村裏開車,彼此之間連直升飛機都交換的時候,不由深深愛上這個淳樸的農村。
唯一的問題是。
“我不會打麻將,伯母。”
“年輕人總要學一下麻將,不然出了社會怎麽應酬?”
我覺得我和錢唐母親一定不是混得同一個黑社會。
她們教了我炸金花,長沙麻將、杭州麻將等等等。但到了最後,我依舊沒怎麽掌握要領,隻能學著她們利落的出牌。然而打麻將氛圍確實好,剛開始我冷得借了條羊絨圍巾,後來穿著短袖坐在熱火朝天的牌局旁,再到後來,我發現自己居然能聽得懂點吳話和上海話聊天了。
和錢唐母親打牌的都是村裏的主婦,她們在葬禮時就對我特別好奇,此刻問錢唐母親:“她是誰?”
錢唐母親瞥了我眼,一邊洗牌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反正不是什麽電影大明星。”
這句話卻讓我莫名其妙的放下心。
“但長得像大明星呀。”有個和錢唐母親歲數一邊大的人再軟聲軟氣地問我,“和阿唐在工作時認識的?”
“算是吧。”我回答。
“喏,你看看她和阿唐一樣,看上去就是個特招人喜歡的孩子。”
錢唐母親隻是微笑,雖然是她主動提出玩麻將。但就算玩牌時,精力也並不會完全放在上麵。這點又和她兒子很像。
我莫名其妙地留戀這種互相聊天的溫暖氣氛,不知不覺玩了整個通宵,連窗戶外迷迷愣愣下起雨夾雪都不知道。仗著麻將新手有“手氣”,我贏得卻還是比輸的多。幸好錢唐母親不在意錢的樣子。
等我倆深一腳淺一腳走回去的時候,我心虛地問她:“伯母,我是不是輸了很多錢啊?”
“還好。”她說。
“那我就放心了。”
錢唐母親解釋說:“雖然輸得多,但看得出你牌品還好。”
哪看出我牌品好的?是因為我出牌時不猶豫,還是因為我回答問題答對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走到他家,這次換成錢唐吃完早餐,邊喝茶邊耐心地等著我們。而看到我們,他站起來說:“細細已經走了。”
雖然朝著母親,但錢唐的眼睛是看著我說的。我愣了下,沒想到那滿臉寫著麻煩的梁細細居然這樣就默默離開了。但錢唐母親壓根沒搭理兒子,她把外衣脫下來前先珍重地取那一枚別在領口處的白花。
錢唐繞到他母親麵前幫忙,一時間什麽動靜都沒有。可是轉眼間,他倆已經擁抱在一起。
錢唐母親流著淚說:“……阿唐,你知道我並不是怪你。這麽大的事,我是心疼你……”
她兒子被母親來回搖晃著,也隻能輕聲安慰:“所以才沒讓父親告訴你,不想你為我傷心。”
這是我唯一聽懂的兩句方言,我獨自在旁邊站了會,闔上門就默默地走了。
從補完論文,姑奶奶至今已經四十多小時都沒合眼了。然而洗完澡,隻是大腦覺得無比疲倦(估計多半打麻將打得),依舊沒有太大困意。
等走出浴室,卻赫然發現錢唐躺在**,他正低頭看我電腦裏的論文。
我不出聲地繞過他爬上床,將被子拉到頭部擋住光線,結果沒一會就被扯下來。
“寶貝?”錢唐握住我的手。
“老甲魚是什麽意思?”
“老甲魚?你從哪學來的?這是本地方言,形容人狡猾就叫他老甲魚,裙邊拖地。”
“那你媽一定沒在說我,她說你帶來一隻小老甲魚,這說誰呢?說的是梁細細吧。她是你什麽人啊?”
他毫不猶豫地說:“她是我半個家人。”
“惡心死了!那我是你什麽人?”
錢唐看了我眼,回答說:“心上人?”
“惡心死了!我都沒法相信你。我都不知道你整天想什麽,我覺得我一點都不了解你……”
錢唐沒說話,他眼神幽深地望著我。過了會,躺在我身邊。
“如果不了解我。怎麽能一句話就讓我跪一晚上,結果又一句話讓我母親把我放出來?”
“活該!跪死你丫的!滾蛋!”
錢唐在身邊無聲地笑,我簡直惱火極了,直接把他推下床。結果這人咚得聲掉在地上,一點聲音都再沒有。
我忍了半天沒抬頭,終於受不了掀開被子偷偷地看,卻發現錢唐坐在地上,他摘了眼鏡,正沉默地玩著之前給我的車鑰匙。那要是原本我塞在枕頭下麵的,不知道為什麽也跟著落地。
再過了好久好久,錢唐突然開口:“小時候,我母親罰我跪祠堂,那會我祖父把我接回家。等祖父去世後,我父親替我求情。但昨天晚上,我發現自己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沒人再能從黑暗裏把我領回來,我隻有靠自己。”
“少來!你壓根不怕黑的。而且,你已經有足夠的能力去做任何事!”
“不一樣,寶貝。我父親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第一個老師。有他在,即使我父親不需要具體幫我什麽,我都百分百確信自己可以解決任何事情。因為他從小就給了我這種自信心,因為我相信他,才相信自己。但現在我父親徹底走了。我的家永遠地缺失,隻剩下一半了。”錢唐的聲音沒有一點波瀾,“就是這麽不公平。上天給了你最好的東西,然後再拿走,沒有任何補償。”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提醒他:“失去就是失去,補償的東西也不一定都好,你看我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我爸一定不想讓我代替我哥。”
錢唐沒說話。
我爬下床坐在他對麵:“好了嘛,你不要太難過了。”頓了頓,我試著叫,“阿唐?”
錢唐突然哼了聲,抱起我把我丟在**。我嚇了一跳,卻感覺錢唐也重新上了床,從背後抱住我。
“膽子越來越肥了,直呼其名就罷了,但阿唐是你叫的嗎?”
“怎麽不能叫啊?”
我略微掙紮了一下,發現他除了從背後抱我沒有任何其他動作後,就任他緊緊摟著。
不,錢唐又開始廢話。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我假裝沒察覺錢唐說話時不一般的低沉,說:“娘娘腔!這他媽是什麽鬼?”
“這他媽是《鎖麟囊》。”錢唐學著我的腔調回答,然後他對我說,“特長生,睡覺吧。你熬夜的論文也很糟糕。”
“閉嘴!”
錢唐果然閉嘴了,雖然我感覺他的淚水已經滲透衣料,滾燙地滴落到了我背上。我的心沉甸甸的,但又不知道怎麽安慰。隻得任他從後麵抱著我,到臨睡前,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