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的陵寢是早先就備下的,位於潤州城北麵的衛氏王陵。出殯這日,六十四人共抬棺木出府,滿朝文武傾巢而出,衛東淳、浮霜等人更是披麻戴孝,走在隊伍前列。

衛東鋆自打那日之後,便沒有出現。請來的法師卜過凶吉,說是世子爺殺氣過重、陽氣過剩,易衝撞陰靈,所以不送亡靈出殯為妙。方才將此事遮掩了過去。浮霜作為長媳,便義不容辭的要代替衛東鋆扶靈。

漫天的白幡開道、成百上千的和尚、道士和喇嘛跟在隊列兩旁。他們身著法衣、手執法器,吹奏、誦經聲連綿不絕,送葬的隊伍長達數裏,沿路又是無數富戶鄉紳們的路祭。

定王爺名聲頗佳,今年更是傾囊而出,救助澇災後的平民百姓,以至於江淮大澇,卻幾乎沒有流民失所。如今他崩了,百姓們悲聲遍野,自發的披麻戴孝來給他送葬。

浮霜身著孝服,扶著棺木尾端,跟著隊伍緩緩前行,她前方不遠處便是武氏王妃,武氏背對著她,偶爾嚎哭的聲音甚至壓過了誦經聲。

浮霜望著她的背影,暗恨不已。是她大意了!她原以為定王爺的過世是因為越王送來的女人沁蓮,又因為沁蓮早已被驅逐,她便鬆懈了,以為王爺已經闖過了年尾這道坎,卻沒成想王爺還是沒了,下手的竟然是武氏。

武氏的身份地位均來自於定王,王爺雖厭惡她,卻礙著世子的身份,從未想過休妻。隻要王爺在一日,她便是一日的王妃,所以浮霜知道她心狠,知道她善於下毒,卻從沒想到過她竟然會下手毒害王爺。

可她卻偏偏這麽做了!隻是為了不讓定王順利的把朝政交托給衛東鋆,隻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機會……

這個女人的狠,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浮霜望向身後,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不禁有些茫然,她這一世究竟能改變什麽?使出諸般手段,她還是嫁來了潤州;費盡心機籌謀,王爺還是在年尾沒了;機關算盡的掙紮,江淮衛氏卻還是麵臨分裂的危險境地……

難道她所能影響的隻能是些小事?而曆史的軌跡會不受任何影響,總會沿著固有的模式走下去嗎?

她究竟還能做到什麽?

她扶著靈柩的手指節泛白……不!她不能放棄!更不能失去信心!重走這一遭,老天爺絕不是讓她作為一位看客來的!絕不能隻默默看著一切重複上演,她必須改變!即便是要將那軌跡掰歪了,斬斷了,也都要改變!

這是她的選擇!

行過長街,繞城三轉,王爺最終停靈在潤州城北的法華寺內,在這兒得作滿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才能入王陵下葬,才能安撫亡靈。浮霜甚至懷疑,是武氏心中要求個安穩,方才選擇了最繁瑣、最浩大的超度法事。

王府眾人在法華寺的客房內安頓下來,日日跟著和尚們行法事,晚上正殿的靈柩卻是要有人守的,半夜加燈油、燒冥香、諸事都不能假以旁人之手,因此浮霜作為長房代表,雖是女兒身,卻跟著衛東淳、衛東澤一起排了守靈的日子。

這一日正是浮霜守靈,白日裏法事完畢,王府眾人用完豆腐宴便回各屋歇下了。因浮霜是女眷,法華寺的和尚們不便留下,於是隻有幾個丫鬟陪著熬夜添油。

行將至半夜,浮霜早已累的一個勁的打瞌睡,她枕著貢品案眯了一小會兒,卻聽外麵一陣響動,隨即涼風襲來,有人推開門進了靈堂。

這麽晚了?卻又是誰?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氣,水霧中隻見衛東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他失魂落魄的站在棺木前,如喪考妣。

廂房裏忙活煲湯熬宵夜的丫鬟芍藥聽到響動,便走了出來,見是世子爺,忙搖醒了薔薇,拉著她出去了,靈堂內隻剩下浮霜和衛東鋆兩人和王爺黑沉沉的棺材。

衛東鋆直視棺木,一言不發,火光在他臉上投下大片的陰影,隱藏了他的哀怨和悲傷。浮霜則靜靜的注視著他,一聲不吭,就仿佛生怕發出響動打攪了他。

靈堂裏彌漫著人界的煙火香味,那筆直的香煙無風繚繞、直衝橫梁,就好似是通往幽冥地界的橋。火盆散發著橘色的光芒,將兩人靜止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老爹三十四歲上才得了我。”沉默了好半晌,衛東鋆突然開口道,他雙眼已經直視著棺木,眼神卻變得悠遠流長:“他歡喜的不知道什麽樣。小時候我想起祖母,便是一絲不苟的規矩禮法,可想起老爹卻是他黑紅的臉膛上,那不十分相稱的溺愛和縱容。”

屋裏靜靜的,沒有人搭腔,衛東鋆卻知道她是在用心聽著。

“他雖貴為王爺,卻願意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去夠樹上的鳥窩,而不是騎在長隨的脖子上;我淘氣捉弄他的下屬,他多半也是人前訓我幾句,轉過身卻拿好吃好玩的哄我開心、直到我破涕為笑;後來我大些了,鬧著要上陣參軍,他舍不得自己管教我,隻好把我送到宜城於總兵麾下,卻又忍不住隔三差五的來宜州視察。”

衛東鋆眼神空落落的望著前方,仿佛瞧見了那個人,又仿佛什麽都沒瞧見。

“我常常在想,若不是祖母嚴苛、母親狠毒,我也許早就長歪了,被他寵成個一事無成的紈絝也不一定。不過我知道,無論變成什麽模樣,老爹都不會對我失望。”

他說完這話,便又再度沉默了,布滿血絲的雙眼中隱隱帶起了水的反光。

寂靜猶如平滑的一把刀,慢慢的撥開了每個人的心房。夜色如魅、勾起回憶的一根線頭拉扯,便扯出一長串的喜怒哀樂,唯有理順了,方才能一點點的卷回去珍藏。

過了好一會兒,浮霜長長的歎了口氣:“小時候,鄰居的孩子從不搭理我,他們隻會站得遠遠的,一邊拿石頭砸我,一邊喊我是破鞋的女兒,將來會長成個小破鞋。我不知道什麽叫破鞋,便跑去問我娘,我娘便告訴我,破鞋便是穿壞了,沒人要的鞋子。於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漂亮的娘親哪裏長得像一隻鞋子?

我娘還說,有些人不夠強大,於是隻能為了別人眼中的自己活著。可是另一些人,卻能無視旁人,為自己活著。她說隻要你自己不看輕你自己,旁人便永遠無法貶低你。我想她說的對,所以自那次後,我每回碰到鄰居的孩子,便會撿起石頭還擊他們,並衝他們喊道:你們都是些好鞋,天生就是被人穿的!”

衛東鋆被她的話逗得笑了,隨即這絲淺淺的笑容卻變成了苦澀。

“少年時,也有人說我不懂規矩,是個瘋子,我從來都是置若罔聞的。老爹也從不強逼我,他有的時候忍不住會叨念兩句,但大半的時候都是隨我去,他總是說,好男兒不要被條條框框箍住,那樣難以一展抱負,要恣意妄為、天馬行空,才顯英雄氣魄。”

“後來我大了,成了遠近聞名的悍婦。少年郎多半都怕我,即便有少數不怕我的,他們家的老爺夫人也怕我。如今看來確實沒錯,我不是個合格的兒媳婦,更不懂得如何孝順公婆。”

兩人各自說著毫不相幹的話,卻似乎又相互接的上。過去的點點滴滴,關於父親或者母親的記憶,卻是他們所有的記憶中最美好的東西,莫名的,這兩人突然發現,自己和對方十分相像……

她的父母一個疼她入骨,一個卻視她如敝,他也一樣;她雖有姊妹,卻如同孤身一人,他也一樣;她身邊都是敵人,隻有自己能依靠,他也一樣……

長夜漫漫、身影流長,漸漸的,火盆裏的火焰燒盡了,卻將兩人拉長的影子連成了一片,再難分彼此。衛東鋆孤寂而又悲傷的心逐漸變得緩和了,他突然發覺,老天待他不薄,他失去了一個,卻又獲得了一個。

最終,浮霜望著衛東鋆,幽幽的勸道:“人遲早會死,或今日、或明日,長短不過是過程,可最終都是一樣。記憶卻能變得越來越鮮活,不要忘記,便是最好的念想。”

她的一句話,無意間戳中了衛東鋆的心,那一刻臉上的悲戚,竟無從掩飾,他向來是個硬漢,更不願在浮霜麵前流露出軟弱,當下調轉了臉,望向靈堂外幽暗的夜色,好半晌才控製住了聲色。

他摸摸鼻子,抹了把臉,上前衝著棺木恭恭敬敬的叩了幾個頭,又燃著了一把紙錢,投入了火盆裏,便猛的站起身,開門衝出了靈堂。

靈堂內的白燭被刮進來的風吹滅了,火盆中火焰隨著燃著的半張紙呼啦一下躥了起來,照亮了浮霜半張臉。

她依舊靜靜的坐著,一雙鳳眼點漆似的,目送著窗外他的背影遠去。

四十九日之後,九九八十一回法事完了,終於功德大圓滿,王爺的靈柩被抬出法華寺,穿過潤州北門,送去王陵葬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