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鋆迎著細細密密的小雪,猛的一哆嗦,打了個噴嚏。元壽忙趕馬上前,行至他的坐騎旁,翻出包裹裏的披風道:“世子爺,加件衣服吧,小心著涼。”

衛東鋆掉過頭,望了眼身後跟著的眾人凍得白白紅紅的臉頰,歎了口氣。立冬之際下小雪是好兆頭,可卻累得跟著他出來送節禮的人凍得要死,他想了想道:“停下找地方休整一晚再說吧,今兒怕是趕不回去了。”

於是眾人紛紛下馬,至前方尋了個莊戶安頓下來。

莊戶主人騰出的臨時客房內,元吉端著一盆熱水進了屋,他放下木盆,雙手攆著耳垂道:“世子爺,燙個腳吧!今兒突然下雪,燙燙腳祛除寒氣啊!”

衛東鋆退了鞋襪,笑著衝他道:“元壽呢?他上哪兒去了?”

“許是和莊主商量房錢的事去了,世子爺,這些事您就甭操心了,我哥他會辦的妥妥的。”元吉笑著回道。

“你們也趕早的洗洗睡,明日還要趕路呢。”衛東鋆將雙腳浸入水中,隻覺得一股子熱氣從腳底板慢慢延伸上來,不一會便通身都暖和了。

此時家裏的宴席怕是還未散呢吧?也不知道各房都團聚一堂,唯獨少了他,浮霜會不會……不,這怎麽可能?衛東鋆暗罵自己自作多情,浮霜和他又不同尋常夫妻,再者昨兒晚上的那個吻,她怕是火氣還未消呢吧?

耽擱一晚上再回去見她也好。

擦了腳,揣進冰冷的被窩,衛東鋆打了個顫,隨即平躺下來。這兒自然比不上王府,可他早已習慣了,在軍營裏,睡的營床比這木板床還要狹窄冷硬幾分。出戰的時候,甚至連床都沒有的日子也是尋常。

家裏那人應該是睡的暖和又踏實的吧?

衛東鋆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念頭,隨即便睡著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便是他過去最為不屑的牽掛。

第二日清晨眾人便起身告辭,打馬往回趕。剛行至潤州城門口,便遠遠的瞧見一名身穿王府服飾的家丁抄著手靠牆候著,見他的隊伍來了,那人忙衝上前抹著淚道:“世子爺!王爺……王爺他……”

衛東鋆臉騰的就變了,他騎在馬上的身子晃了兩晃,隨即一抽鞭子便趕馬狂奔,一路奔回王府。

府內已經掛起了白番,裏麵隱隱傳來哭聲一片,衛東鋆翻身下馬,蹬了兩回才掙脫開馬鐙,他一路狂奔進梧山堂,隻見裏麵人群湧動,一具金色楠木的棺材橫在正堂上,顯見是已經裝殮完畢了。

衛東淳披麻戴孝,哭得跟淚人似的,幾個庶出的子女也邊抹淚邊燒著紙錢,二老爺和三老爺早已守在靈柩兩側,也是早已淚濕滿襟。

王妃武氏帶著女眷跪在近首,正在吩咐王總管話。

“……王爺發喪,須不得簡慢,至少也得越過老王妃的規格。”

王總管忙淒聲回道:“王妃請放心,欽天監陰陽司的人已經驗過風水了,又定了停靈日子,奴才請了三百僧眾和九十九位道長來超度法事,準備……”

話還未說完,見衛東鋆進來了,忙都停住了口。

一時間靈堂內萬籟皆寂。

衛東鋆站在門前,直勾勾的盯著棺材,鷹眼中厲色盡顯,仿佛要將其洞穿似的。他走的時候老爹還笑著衝他說:這等麻煩儀式又冷又累,卻又少不得,今歲可終於有人替了。那欣慰的笑容,還曆曆在目。

他才剛剛替了老爹一回……

過了好半晌,他突然開口道:“老爹是怎麽去的?”

眾人皆靜,片刻之後王總管叩首道:“昨夜家宴後,王爺酒後中風,半夜便去了。”

“真的是中風?”衛東鋆冷不丁的甩下一句,隨即調轉臉,望向王妃武氏,“不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瞬間屋內殺氣四溢,驚得衛東淳妾室懷中抱著的娃兒哇的一聲便哭了,滿屋子的人俱都失魂落魄,有的低頭,有的則長大了嘴望著他。

衛東鋆死死的盯著武氏,一雙黑色的眸子陰沉沉的,帶著充滿了殺意的冷光,如同出鞘的利刃般冰涼刺骨,無端讓人心底泛起懼意。他臉上神情萬變,激憤、悲痛、懊悔、沮喪……最終都化作了瘋狂。

武氏目視前方,回避著他的目光,兩人對峙了片刻,武氏隻覺得渾身發毛,她轉了轉眼睛,斜撇著衛東鋆道:“你這是什麽眼神?父親剛剛去世,就那這種眼神盯著我這個做母親的,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應該明白我是什麽意思!”衛東鋆爆喝一聲,調轉身奔上前便要去開棺,二老爺衛齊瑞一把抱住他道:“混賬東西!莫要糊塗!自然是給王爺驗過屍的,確是中風!”

三老爺也忙上前勸到:“人已經沒了,你還這麽著,可不是讓你爹在天之靈都不能安息嗎?別鬧騰了!”

衛東鋆掙了兩掙,睚眥欲裂,最終一甩膀子,掉頭便衝出了靈堂。

屋裏寂靜了片刻,武氏突然拿帕子捂著臉嚎啕大哭:“我竟生了個這麽不孝的東西!父親亡故了,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真個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衛東鋆一路狂奔,隻覺得胸中有萬般怒氣鼓漲的幾欲爆裂,他頭暈目眩,一時間瞧見老爹笑眯眯的望著他,絲毫無恙,一時間又瞧見他七竅流血,怨憤難平,這一路渾渾僵僵,也不知走了多遠,再回神時,卻已然站在了兩儀居院外。

院裏沒人,都去憑吊舉喪了,他直奔進正屋,卻見浮霜身穿喪服,正對門坐著,靜靜的望著他。

她沒有去靈堂。

她隻靜靜的注視著他,鳳眸微張,眼中是異樣的溫柔平靜,如同一襲涼水,澆熄了衛東鋆胸中熊熊業火。

兩人靜默了片刻,浮霜緩緩站起身,前行兩步,輕聲說道:“我……”

她的話剛出口,整個人便被衛東鋆摟到了懷裏,衛東鋆死命的箍住了她,枕著她的肩膀,眼圈漸漸的紅了。

浮霜微微一窒,支著的雙手也緩緩的抱住了他。

他心中的痛仿佛能從這相連的擁抱中傳遞過來似的,浮霜閉了閉眼,也跟著痛了。

衛東鋆咬著牙,嘴唇被咬破了,卻忍著一言不發,仿佛隻要說出話的那一瞬間,便抵擋不住無窮無盡的脆弱和悲傷。浮霜也沒有說話,她明白此際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兩人靜靜的相擁,沉默無語,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短如瞬息,又如經年漫長……

衛東鋆突然掙開她,轉身便要往外走。

“別去!”浮霜一把摟住他的腰,將額頭抵在了他的後背上,“你別去!”

衛東鋆抖著手要掰開她,卻被她死死的箍住。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可你不能這麽做!”浮霜抖著嘴唇道,“他們是瞎了眼、是不配給王爺出殯吊喪,可你也不能私自搶了王爺的靈柩,無論如何你已經不是世子衛東鋆了!你是新任定王!”

衛東鋆聞言渾身一僵,雙眼不可置信的瞪大了。

她如何知道他所想?

卻聽浮霜接著說道:“江淮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你從今日起,便一步都不能行錯!別說我們現在根本無憑無據,即便是有!你也不能當堂揭穿武氏,隻因為她是你母親!你的親生母親!你是嫡長子,理所當然的繼承王位,可若武氏毒殺王爺天下盡知,她便等同於被廢的王妃,你的名正言順便會成為名不正言不順!

更何況如果你現在選擇跟武氏翻牌,你便永遠占據了個不孝的名頭,你的弟弟會因此被迫成為你的敵人!二老爺也不一定會支持你!這些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此際唯有隱忍才是唯一的選擇!”

“不!”衛東鋆終於歇斯底裏的喊出了聲,“難道我就讓老爹含冤地下?”

“你當知何事為重!何事為輕!”浮霜柔聲道,“想必王爺更願意看到你重振衛氏,而不是江淮衛氏因為他的死鬧得分崩離析!”

她的話如同杖頭棒喝,徹底敲醒了他被怨憤蒙蔽的理智,衛東鋆猛的閉上眼睛,隨即身體顫抖起來,越來越強烈……一滴眼淚滴落在浮霜的手背上。如同被灼燒般,浮霜的手微微一顫,心中懸著的石頭卻終是落下了。

上輩子衛東鋆帶兵搶出定王爺的靈柩,私自入葬收斂,又公然指控生母王妃武氏毒殺王爺,驚起朝堂內外一致失音,他瘋癲的名聲越發確鑿,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朝野對他的非議都不曾斷過。所以這回她無論如何的都要勸住他!

衛東鋆背對著浮霜,默默已是淚流滿麵,從小到大,唯一懂他、愛他、理解他的人去了……永遠的去了,再不會回來。他抬手抹了把臉,抹去了這脆弱的痕跡,隨即緊緊的攥住了浮霜的手腕。

現在這世上,唯一能看懂他的人,隻剩下了她……

他再也不要放開!無論如何都不會放!

浮霜緊緊的靠著他,她感覺到了他的顫抖,卻無能為力,她的心跟著也痛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這輩子站到衛氏陣營的理由,除了活命、除了複仇、還有一個深埋在心底,不敢承認的原因。這原因讓她畏懼、讓她退避,讓她無法正視自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上輩子自己騙了他的同時,卻也付出了真心……

她曾經愛過他。

不過,幸好是曾經……幸好。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