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的三個月一晃眼便過去了,在這三個月中,洋人的海船擠滿了浮霜新立的港口,收入的稅金則充盈了潤州小朝廷的金庫。半年來推行了六期的吏部新考核,最終刷下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官員,而潤州也完成了第二次恩科選拔。

整個潤州城在不知不覺中從冬季走到了開春。

這段時間裏,無論是朝堂上的毛尚書和賈太尉等人,還是王府內的老王妃武氏,都顯得格外低調。毛賈二人在提出分封之後,便再沒有了任何舉動,每日上朝似乎也不過是走形式,常常站在最前頭一言不發。而衛東鋆將賈氏接入王府後,圍繞在毛賈二人身邊的陣營似乎也有了不同的聲音。武氏更是如同不存在似的,三個月從未踏出玲瓏館一步,聽說在玲瓏館裏,她還為老王爺立了香案,日日誦經。

對此浮霜和衛東鋆都隱隱的有些不安,她這種故作姿態的方式不但在外營造了極好的名聲,更像是某種風雨欲來前的寂靜。這個女人的狠毒是常人難以預計的,她的下一步棋究竟會往哪裏落子呢?

一切的答案,終於在三個月後的第一天揭曉了。

這一日上朝時,太和堂裏來了位眾人意想不到的人。

二公子衛東淳身穿一襲寶藍色長衫,跟著文臣的隊列緩步走進了太和堂。

他沒有朝服,因為老王爺在世的時候,並未曾給自己這位嫡出的二子封號、更沒有任命他官職,可此時他緩緩走入太和堂,雖然腳步有些遲疑,臉上也麵露恐慌,卻沒人上前阻攔。

他畢竟是老王爺的嫡子,朝堂上如今的新王爺的親弟弟。

“今兒你怎麽來了?”衛東鋆見了他,卻是沒有太過驚訝,隻笑著拉家常般的問道。

衛東淳在堂下站定,左右看了看,瞧見毛尚書和賈太尉兩人,心跳才漸漸的緩和下來。他先兜頭行了個禮,方道:“王爺,我今日是……是自行來請……請封的。”

他這話說的並不響亮,若不是當下周遭寂靜,衛東鋆甚至都聽不見。說完這話衛東淳自己的臉便紅了,額角甚至還微微出了些薄汗。

衛東鋆鷹眼圓睜,如同刀戳般的投向堂下的弟弟,他臉上還掛著笑意,可眼神中的失望、痛惜,以及怒其不爭的火氣卻抑製不住了。

這話絕不是衛東淳自己想起來說的,怕是玲瓏館的那位指使的吧?

很好!先是毛尚書在朝堂上提議,再由衛東淳本人親自來催逼,她真是迫不及待了!

他並不是不打算給衛東淳分封,事實上當初定下鎮州,他便不是隻說說而已的意思。隻不過東淳耳根子軟,又不會理事,給他分封實際上便等同於給武氏。

當然,其實給武氏也沒有什麽關係,當朝堂上並不是一條心的時候,還不如將這些人幹脆剔除去,給他們一個區域讓他們膨脹,然後一舉扣殺!隻要這片區域在掌控之內便可,而鎮州,無論是地理條件還是與潤州的距離,都是個絕佳的選擇。

若為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一味的壓製並不是解決之道,唯有讓他們自以為有機會了,再將其一舉殲滅。

通常自認為擁有一切的時候,最終都隻會什麽都沒有。

可是衛東鋆卻不願意看到東淳站在自己的麵前說出要求分封的話。

他與武氏的關係水火不容,有當初老太妃的挑撥,主要原因卻還是因為權利。武氏不甘心自己隻能停留於王府內做個深宅婦人,而他自然不願意做傀儡,失去原本就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於是武氏的目光便轉向了二兒子衛東淳。

可是對於東淳這弟弟,衛東鋆還是很有感情的,這小家夥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後麵,即便那時候的他十分不待見這位拖鼻涕蟲般的肉團子,可被跟著跟著也就習慣了。長大之後,東淳夾在他和武氏之間兩麵為難,竭盡全力的想調和他和武氏的關係,雖然沒能做到,可也一直沒有放棄。

所以衛東鋆也沒有放棄爭取過他,他總想著也許有一天,當衛東淳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他哪怕是保持中立,都是好的。

他並不想把這懵懂的小家夥視為敵人,更不想有朝一日與他沙場見招。

然而,此時此刻,兄弟之情依舊抵不過所謂的孝道倫常,衛東鋆突然很想笑,天朝所謂的以孝治天下,究竟是多麽操蛋的東西!

她對你不好,你不能反抗,隻能低頭;她想奪取你的東西,你不能反抗,隻能拱手送上;因為你是兒子!是她的兒子!是她生了你,所以你就該秉承孝道?

父親的事情如此,如今衛東淳也如此,她究竟還想從他生命中奪走多少?

一瞬間他甚至想不管不顧的衝到玲瓏館,幹脆一把掐死那個老東西!

堂下衛東淳被大哥的目光盯的後脊梁一陣發涼,他似乎都感覺到腿肚子的打顫,從小到大,他從未鼓起過勇氣與大哥對著幹。

可是今天,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在這裏,因為他更無法接受母親的淚水和哀求。

母親說,她如今在王府裏就是度日如年。身邊使喚的丫鬟都是不中用的,甚至不中用也罷了,有時候連她的命令都不聽!她的膳食從十菜一湯減少了一半,如今連玲瓏館的月例也減半了,近日更是連她邀約官員夫人前來打馬吊都不許,說是開銷太大,賠不起!

好歹她也曾養活兒女一場,怎麽到頭來人還未老,就糟了嫌棄呢?

毛尚書也說了,開春以來潤州小朝廷的財政其實是大為好轉,聽說新王妃的私人碼頭稅收驚世駭俗,可得了這些個銀子卻不肯讓母親吃的好點或者過的舒坦些,這都是為什麽啊?

他想不通,甚至昨兒就想當麵挑明了責問大哥,可是母親卻攔著他道:沒用的,你去了和他吵也沒用,你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是看我不順眼的,如今你父王也沒了,他更是肆無忌憚了的。

想起大哥平日裏對母親的無視和怠慢,他不得不承認母親說的沒錯。

隨後母親就哭著對他說,今後她有沒有好日子過就看他了,她隻能指望他一個。如果他能爭取到封地,帶著母親離開潤州,也算是盡到自己微薄的力量了,這不應該是大家都希望的事嗎?

可為什麽大哥會如此生氣?難道說大哥並不想給他封地?

一想到這個念頭,衛東淳打了個顫,他突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話:別被你大哥兄友弟恭的模樣騙了,他其實就是個白眼狼!在他心裏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的位置,隻要妨礙他的,他都恨不得對方去死!你要記住,謹慎小心周遭的一切,如果你死了,你大哥可就再沒顧忌了。

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衛東淳拚命的回響,他好像記得自己說的是:怎麽可能?大哥怎麽可能害我?

而母親卻帶著淚花撫慰著他的頭,嘴裏念叨著:什麽不可能啊?天家無親情,你父王大歸的時候,你瞧見你哥流過一滴眼淚嗎?他沒有!因為他知道他終於等到這日了!

衛東淳回想起這句話,心中仿佛有根東西啪的一聲斷了,他狐疑的望向堂上,大哥那雙怒火衝天的眼睛還死死的盯著他,沒錯!大哥是在恨他吧?是恨不得他去死的吧?這樣就沒人會跟他分割江淮了……

他僅僅是想有個地方,能帶著母親離開啊……為什麽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有呢?

一股子怒氣突然從他心底升起,衛東淳握緊雙拳,抬起頭來直視衛東鋆,大聲的重複了一遍:“我今日是來自行請封的!我還要帶著老王妃去封地,母親說了,她不適應潤州的潮濕空氣。”

這話一出口,堂上一片喧囂。

二公子衛東淳要個封地沒什麽,江淮衛氏是有這個慣例的,可是若帶著老王妃離開潤州定王府,那意義就不同了。擺明了說不適應潤州的潮濕空氣,誰信啊?這都跟著王爺十幾二十年了,又生了幾個孩子,還說不適應?反而更令人猜度是不是新任定王衛東鋆對老王妃不孝順,逼得老王妃不得不離開潤州?

不過好像衛東鋆做世子的時候,對老王妃就不怎麽尊重吧?如今想來老王爺沒了,恐怕更是……

天朝的傳統孝道在人心中的分量還是極重的,嘴上雖不說,但心中不免有些異樣的想法。衛東淳這句話,等同於當堂狠狠的給了衛東鋆一巴掌,將一些難以言喻的事情,從暗中挑到了明處,再也無可挽回了。

衛東鋆眼中的火焰熄滅了,他從來不在意所謂的名聲,可是衛東淳這句話一出口,他便明白了東淳的選擇。

他還是選擇了母親,為了母親他寧可讓他這位大哥處於萬人唾罵的境地也在所不惜。

東淳,其實還是恨他的吧?衛東鋆不禁苦笑,原來從小到大的手足之情,不過是他一個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他冷冷的一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便起身走進了後堂。

“退朝!”元吉掐著嗓子吆喝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