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香煙繚繞,太監總管王禧忙著搖扇子趕蚊蟲。到了初夏的季節,那些花苞裏、葉子根上總是會生出許多丁點小的黑蟲子來,它們從窗紗的洞眼裏鑽進來,最喜繞著燭火飛舞,皇上每回批折子時,都會被這些小蟲子擾了興致,有時候火起還會拿起奏折親自打蟲子。

所以王禧總會帶著小太監們事先將這些擾人的小東西都給趕了,省的皇上瞧了又心煩。

事實上此時年輕的皇帝已經十分心煩了。他自小便不愛處理這些政務,卻耐不住楊懷坤等人的念叨,什麽為君之道、天盡之責……他不過是個被各處藩王架空了的皇帝,做什麽還要擺出一副勤政的模樣來呢?

這又有什麽意思?

山西發了水災,他要下撫恤折子,事實上他的折子過去了還不頂懷王一句話管用;至於更遠些的江浙、四川,那就越發與他無礙了,他發了折子也不過是張廢紙。

可是楊懷坤等人卻不肯罷休,他們一竿子所謂的清流總是在高唱皇權,仿佛隻要他們一心一意將自己視為皇帝,全天下的人就都認他這個皇帝似的。天朝各地的事務都要他批示,哪怕他批示和不批示壓根沒有區別,他們還是不肯罷休。他們總是說,不聽令是那些個叛臣賊子大逆不道,但是皇上您不能放棄您的權利。

是他在放棄權利嗎?還是他根本從未有過這權利?

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想,或許這京都裏唯一清醒的人就是他自己個了吧?大臣們醉生夢死、太監宮女們醉生夢死、他的後宮女人們也在醉生夢死……什麽皇子、什麽太子,如他這樣的傀儡位置也值得勾心鬥角的爭嗎?甚至不惜鬧出人命?

“皇上,賢妃娘娘在外麵求見。”王禧湊上前來低聲回稟道。

皇帝回過神來,執在手中的筆端已經滴下了一滴墨痕,汙了某個寫的花團錦簇,卻言之無物的折子。他不耐煩的將這折子合上,閉了閉眼睛道:“讓她進來吧。”

想起皇後的話,想起那一盆子的汙血,皇帝隻覺得心頭一陣隱痛。他除了妻妾兒女,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就這點平靜的生活,還要被攪合的烏七八糟?

賢妃,那個他心目中最清麗婉約的女子,會是背後施手段、不惜毀了他子嗣的蛇蠍女人嗎?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人麵對他是真的,又有多少人戴著偽裝的麵具?

賢妃此時卻不知道自己所處的危境,她身穿一襲月白色宮裝,披著頭發未加點飾,親自捧了一盤蜜瓜走進了禦書房。皇上最喜歡她剛剛沐浴完畢,散發垂鬢的模樣,他總是撫摸著她的臉頰,讚道: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我最愛你這幅清雅的樣子。

進了屋,她便瞧見皇上皺著眉頭望著燭火出神,於是她揮退了太監宮女,輕移蓮步走到案前,將蜜瓜往近前一擱,婉聲說道:“皇上,皇後的事誰都不願意瞧見,姐妹們都十分遺憾,您也得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不要太過牽念掛心。孩子早晚會有的,皇上您還年輕。”

說著便把蜜瓜往前一推,道:“這是臣妾的哥哥從家鄉帶來的蜜瓜,最是甜了,皇上不如嚐一口?”

“蜜瓜?”皇帝聞言回過神來,望了望金燦燦的,切成蓮瓣狀的蜜瓜,隨即便死死的盯著賢妃,直把賢妃瞧得心中發毛。

“是……是蜜瓜啊,皇上……您……您怎麽了?”

皇帝突然猛的一揮手,將整盤蜜瓜都掃到了地板上,咣當一聲脆響,驚的賢妃捂著嘴後退了數步。

“你倒是打的什麽算盤?”皇帝怒道,“先是毒害了朕的孩兒,又想來毒害朕是嗎?朕死了想讓誰做皇帝?你說啊?你們到底想讓誰做皇帝!”

賢妃慌忙跪倒在地,一個勁的磕頭:“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臣妾不……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皇上您這是怎麽了?”

她不明白,自己的這盤蜜瓜到底是戳中了哪個錯處?怎麽引發出毒害皇子的說法來了?

皇後娘娘不是對外宣稱,孩子是沒坐穩胎,才流掉的嗎?怎麽是被人毒害的呢?再者又和她有什麽關係?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皇帝確不容她申辯,“即便能想出這樣歹毒的計策算計人,在我麵前還是要保持清純的不是嗎?你真會演戲!來人啊!”

外麵王禧忙快步進了屋。

“抹去賢妃的頭銜,打入冷宮!”皇帝沉聲說道。

“皇上~!”賢妃痛哭流涕,她一頭霧水、無限委屈,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辯解,王禧忙帶人將她拖了出去,皇上頹然的跌坐到龍椅中,心中一片煩亂。

“皇上,”王禧湊前低聲道,“今兒您心緒不佳,不如早些歇息吧?”

皇帝擺了擺手,道:“回宮。”

坤和宮內,季清韶第一時間得到了賢妃被打入冷宮的消息,她喚來碧潭,更衣梳洗完畢,顧不得身子尚虛,強撐著去了冷宮。

遠遠的就聽到裏麵傳來了賢妃的哭喊聲:“我不服!我冤枉!冤枉啊!”

季清韶冷冷一笑,衝著轎子旁的碧潭道:“這人呐,什麽都可以沒有,卻不能沒有腦子。愚鈍的自然留不住,可自作聰明的更是活不長,你瞧瞧,她許是這會兒還沒鬧明白自己是怎麽死的吧?”說罷便得意的笑了起來。

碧潭忙奉承道:“誰能有娘娘您的深思遠慮,娘娘若不出手則罷,出手又哪裏有她們的活路?”

“對,我就是不能給她們留活路。”季清韶點點頭,“第一步,我先得把持住後宮,把持住皇上的心,隨後才能按計行事。碧潭,你知道為何半夜我還非要來冷宮嗎?”

碧潭低頭回道:“奴婢不知。”

“一招致命、不留後患。”季清韶笑道,“皇上這會子是心煩加疑惑,方才發怒落了她的罪。等明兒早上起來,想起她的溫存甜美,怕是就要後悔的,那我此前的一切不都白費了嗎?所以我得趕著落井下石,賢妃,哦,不!現在應該稱她為陳婉箐了,她唯一能稱道的就是那張臉,如果沒了這張臉,她便等同於無物。”

說罷她下了轎子,扶著碧潭的手進了冷宮。

冷宮裏,披頭散發的賢妃見季清韶來了,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她撲上前嘶吼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誣賴我毒殺了你的孩子?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為何要害我?”

碧潭忙指揮兩個小太監按住了賢妃。

季清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我可沒有誣賴你,我什麽都沒說。我隻說我自己貪嘴,吃了你的蜜瓜,引起腹瀉才沒了孩子,其他的可真是沒說過。不過誰叫皇上心裏不痛快呢?皇上疑心你,方才定了你的罪,又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你……”賢妃聞言心中一亂,忙道,“皇後娘娘!求求您,求求您去和皇上說清楚,我沒有下毒害您和您的孩子,這您最清楚不過了,總不能平白冤枉我啊?”

“為什麽不能呢?”季清韶冷笑道,“我不但要冤枉你,還想你去死。”

賢妃傻了,她呆愣愣的望著季清韶,半天沒回過味來。

季清韶得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想要你死嗎?不是因為嫉妒,也不是因為我恨你,隻是因為你擋了我的路。我必須掌握住皇上的心,而你則是我成功路上的絆腳石,所以我隻能把你踢開了。”

“我……我擋路你的路?”賢妃愣了好久,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不錯。”季清韶點頭笑道,“都到這會子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明白,因為你姓陳,又有一張能迷戀住皇帝的臉,所以雖然你不過是懷王陳氏的旁支遠脈,但卻不能不除掉。你要怨恨就怨恨老天爺為何將你生在陳家,換做旁的妃子,我壓根不會放在眼裏。”

說罷她便衝著碧潭使了個眼色。

賢妃慌了,她歇斯底裏的叫嚷起來,可這裏是冷宮,又有誰能聽到呢?

目送著碧潭將一碗藥灌入賢妃的喉嚨裏,季清韶又等了片刻,確保她再也吐不出來,方才帶著人去了。賢妃隻覺得喉嚨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直燒的她魂飛魄散。

第二日清晨,皇上從惠妃的**起身,在她的伺候下穿戴好了衣裳,卻望著惠妃的臉出神。

“怎麽了皇上?”圓圓臉的惠妃莞爾一笑,問道,“可是臣妾臉上有東西沒洗幹淨嗎?”

皇帝搖搖頭,轉身出了屋,他想起了賢妃,那張清麗的麵孔含淚帶怨的望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後悔。

審案子還得上堂畫押呢,他卻什麽都沒問明白就落了她的罪,莫不是太過了?

正猶豫要不要將賢妃放出冷宮,突然王禧進前回稟道:“陛下,昨兒晚上皇後娘娘去了冷宮,聽說她知道皇上說是賢妃下毒害了她的孩兒,心中不忿,讓人下藥毒啞了賢妃,又毀了她的容以資報複。”

皇帝聞言傻了,說不出此時心中是什麽滋味。

見皇上沒開口,王禧又道:“這也怨不得皇後娘娘,陛下您知道的,女人對孩子那種感情難以舍棄,皇後娘娘此舉也是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皇帝一陣心悸,想起賢妃的容顏,又想起毀了兩個字,隨即長長的歎了口氣:“便由她去吧。”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