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寒之喝了幾盅酒,又被睿王世子季清誠拉著詢問曹家一案,心中不免很是煩亂。
他不過是路遇不平,恰好救了魏慶華一命,沒想過事後那許多,卻不知怎的被卷入睿王府來了。
師傅雖極少約束他們行止,大師兄卻常常教導他,官宦人家最是藏汙納垢,無事還是避著些好。更何況天下諸事若沾了利這一字,不免失了初衷了。他原就並無求謝之意,承了情反倒不美了。
散了宴席他便想走,卻被季清誠、魏慶華拉著不放。說是若請不動他多住幾日,少不得備了厚禮上峨眉山去致謝。他恐他們擾了師父清修,不得已方才答應了。又接著眾人去往水榭聽戲的當口,溜出來,尋了一處清淨的亭子,坐看景致。
不得不說,睿王這花園子是建的極好的,遠遠近近的桂花,幽香清遠,又顯得富麗堂皇。
突然他遠遠的瞧見一個姑娘拾階而上,沿著假山便朝亭子處來。
顧寒之起身想避出去,又恐迂回下山反倒撞了麵,便索性翻身躍上了八角攢頂的飛簷。此時雖是中午,但他所處被山石遮掩了,倒也不怕人瞧見。
那姑娘走得近了,他好奇探出頭望了一眼,卻見那姑娘身著白色對襟褙子,背後繡有一隻水仙花,下著墨蘭色的長裙,看起來十分清新雅致,卻既不像貴女又不像丫鬟。
那姑娘走到亭中,轉過身衝著山下左顧右盼,顧寒之瞥見了她樣貌,心道:怎生是她?
他清楚地記得中秋月夜那滿身是血,卻依然氣勢淩然的少女。也忘不了那血腥彌漫中的,淡淡玉蘭花香……
那夜的腥風血雨中,他眼中隻有她,心底莫名萌生狂喜,就仿佛前生失卻的珍寶,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他眼前。
他不知道那一瞬間的念頭從何而來,隻知道自己再難忘記!
正愣神間,卻見睿王大公子秦國公季清允沿著石階逐級而上,迎著那少女走來。
“大哥,初次見麵,浮霜這廂有禮了。”浮霜站在亭口,躬身行禮,不卑不亢。
季清允左右查看一番,見並未他人,便走進亭內坐下道:“你為何非要見我?”
浮霜在他對麵亭台上坐下,挑眉反問道:“你又為何非要躲我呢?”
“我沒有躲你。”季清允泰然回道,“你我之間並不相熟,也無利害關係,我有什麽必要躲著你?”
浮霜笑了:“因為你害怕。”
“我怕什麽?”季清允心中薄怒,瞪目膛聲道。
浮霜卻不害怕,反倒前傾身軀道:“你怕自己被我說服,所以方才不敢見我。我這話說得可對?大哥。”
季清允閉口不言,臉上露出不耐的神色。
浮霜接著道:“大哥你可有否想過?有些事是躲不過去的,也是避不開的。權利如棋局,當入了局,不進則退,容不得你猶豫。況且你的事其實並不隻關你一人,還有你的妻妾,你那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兒,一幹人等的安危福禍全都係於你一身。若真有一天鳥盡弓藏,你又指望他們能有何下場?”
“你莫要胡說!”季清允起身喝道,“簡直是危言聳聽!什麽鳥盡弓藏,我是王爺的親子,你離間我們父子是何道理?”
“我說的是實話,還是離間,大哥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浮霜朗聲道,“會戰江淮衛氏之前,你便是王爺手中利刃,無你王爺便無以平定天下;可會戰之後,無論是天下兩分還是一統江山,你都會變成一柄豁了口的舊劍,棄之不便,留之卻又傷己,你說到那時王爺又會怎麽樣?”
季清允抿緊嘴角,一言不發。不用到那時,現如今父王已然防備他了……
浮霜一擺衣袖,正色道:“即便王爺尚念父子之情,世子又如何?世子一向誌大才疏,又沒有戰功可依仗。他若要上位,你想他會拿誰做筏?
我雖剛進府沒多久,但僅憑一事便可得知世子的心性。他前幾日還特特的與我說,劍客顧寒之中秋緝凶,動私刑犯了王法不可饒恕,想我從口裏問出他的模樣。今日卻對顧寒之推崇備至,笑臉相迎,恨不能結為異姓兄弟。且不說他因何改變,僅此可見他是一個表裏不一、心思縝密的人,你覺得他難道能容得下你嗎?”
季清允仍舊沒有表態,卻也未起身便走,浮霜便知道他心動了。
“俗話說,高人觀三步、智者看兩步,凡人隻見當下。”浮霜進一步道,“大哥你是否認為,隻要兵權一日在手,便能保得自家安整?難道你認為王爺在位之時,還會容得你大權在握?隻要戰事一罷,他若真要保世子繼位,唯有在世時便將所有障礙全都剪除,即便你是他親子,在權利地位麵前,也沒有什麽不同!等到那日你恐怕就後悔莫及了啊!”
說完這話後她便閉口不語了,隻靜靜的坐在季清允對麵,細觀他的神態。
隻見季清允長歎一聲,沉聲道:“這便是你今日邀我來說的話?”
浮霜冷冷一笑,心道這秦國公還真是和睿王一個脾性,明明已經心動,偏什麽事都藏在心底,絕不在嘴上展露,真可謂城府甚深。
她起身笑道:“我這可是肺腑之言,國公若是不願聽,大可告知王爺。他若問起來,我自當句句承認,絕不推諉。我浮霜既然敢說,便不怕認!隻不知屆時王爺待你如何?又會待我如何?”說著她長歎一聲,臉上露出憂慮之色,“你我同為棋子,隨時可被棄之。我隻不過是想給自己,也給你留一條退路罷了。若大哥你信了我,也不用當下做些什麽,盡管看以後便是。”
她前後兩句一個國公,一個大哥,意態誠懇,卻又十分硬氣,說得季清允心中浮躁。沒想到這剛進府的小丫頭,竟然能將事態看的如此通透?句句說在了他的心坎上,季清允不禁有些舉棋不定了,隱約間仿佛是在他眼前困局中出現了一條通路,可這路偏偏霧靄重重,也說不清楚能否走得出去……
浮霜淡淡一笑,起身作了個揖,道:“耽擱了不少時間,我也該回院子去了,水榭前堂還有諸多客人等著大哥呢,去晚了恐不好。”
說罷便一揮手下得山去。
浮霜腳步輕快,心中略定。她此番一舉兩得,若季清允真的將她的話全盤說給季景齋聽,季景齋自然不會再放心她做棋子,潤州聯姻的事恐怕也隻有換人了。若季清允聽進去了,將來她即便真去了潤州,也算是在豫州睿王府內有了個同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或許她更傾向於季清允去告密也不一定……
假山廳內,兩個男人一明一暗均注視著她的背影。季清允且不說,簷上的顧寒之卻心中跌宕起伏。
天下竟然有如此女子?
言談間直指人心,直剖大勢,有理有據。其中道理乍一聽驚人,細細想來卻委實如此。
怪道大師兄常歎:亂世之中,武者為人所用,謀者得攬天下呢!
轉念一想,方才她話中說到世子季清誠的話,不免令他驚醒,想起季清誠席上不斷追問曹家公案,恐怕的確另有目的。顧寒之眉頭微簇,打定了心思,住幾日便住幾日,他顧寒之不習慣恭維討好,卻從不怕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