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蓉兒坐在銅鏡梳妝台前,直愣愣的望著鏡中自己的容顏。
眼尾似乎有道淡淡的痕跡,她拿起粉盒,沾了點擦了又擦,最終一氣之下,扔在了地上。
自己與那女人究竟有多大差別?是容貌、是年齡、還是氣度?
丫鬟桃蕊挑簾進了屋,拾起那粉盒,勸道:“主子您又何必自苦?且不說梅姨娘那是唱花旦的,就是汪姨娘也才十六,您自當重著身份,莫和那等戲子娼婦一般見識。
瞧見沒?這不還在院裏唱著嗎?如今世子妃不拿大事,銀錢還歸主子您管著,可院裏多少眼睛在盯著瞧著眼紅著,主子得好生琢磨,不能落人話柄才是,至於婦容……誰沒個美人遲暮的哪日?隻要您掌好了家,等王爺大歸了,說不定闔府上下還是由您操持,那才是臉麵呢!許就是潤州城內姨娘中的頭一號了!”
被她說的心下幾分活絡,聶蓉兒方鬆了口氣。前兒一夜未睡,通宵達旦、趕做了兩千多個包子,即便是幾年前自己在武氏王妃麵前做丫頭那會子,也沒這麽沒臉過。細想想世子妃才多大個人?十五還是十六呢?眼瞧著是個嬌柔慵懶的大家閨秀,卻下手如此幹脆,她說她不講道理,隻問主奴,令她不禁心中犯怵,很是慫了。
她是怕的,從那淩厲的眼神掃視她的那一刻;從她冷冷的說:我的心思也不是你等猜的來的那一刻;仿佛自己平時引以為傲的心計手段,在她麵前全都一覽無餘似的,她盯著她看的一瞬間,她隻覺得自己像光身無擋般的赤/裸。
可最終,世子妃還是將差事交給了她,這卻是怎麽回事呢?
她越是想不透,心中越是害怕,如今這管家的差事就仿佛一根繩,繞在了她的脖子上,吊著她患得患失起來了。
抬眼望了望窗外,天井裏梅氏還在泣血般的唱著,汪氏也不敢閑下手,世子爺進進出出的都未管,還能怎麽樣?聶蓉兒咬了咬帕子,心中暗道:看來得聯恒弱的,共對強枝了!
過了酉時,終是滿了三日,梅司瓊的嗓子已然出不了聲了,汪氏也淚水連連,支著手隻喊疼。
兩人的丫鬟槐花和香玉扶著她們去給世子妃磕頭,浮霜沒讓進屋,隻在窗棱下叩了首,浮霜淡淡的道:“告訴聶氏,讓支些補血補氣,潤喉清肺的藥給兩位送去,養上個幾日也就好了,不過隻一樣,別傷好了忘了疼。”
梅氏汪氏忙躬身應了,方回了西廂房。
過了沒一會兒,聶氏便帶著桃蕊送藥來了。三人雖都是住西廂的,可中間隔了兩進圍牆,平日三人不算和睦,也不常來往。此番剛交了惡,梅司瓊半躺在臨窗榻上,就著槐花的手喝蜜水,一口口吞下去就仿佛針紮般的疼。抬頭一看見聶氏,瞬間紅了眼,掙紮起來便要與她撕扯。
聶氏忙推了桃蕊上前,口中叫道:“好妹妹!別介!姐姐我真心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們不常來往,我又怎知道你裏麵貼身衣服穿得是啥?偏巧在世子妃麵前揭開了去,姐姐我心裏也不落忍不是?”
說著送上東西:“我給妹妹帶了些上好的金銀花,泡了茶水慢慢的喝,指不定明兒就消腫了,妹妹且別氣惱,誰家的姨娘妾室,不是被正房夫人打罵搓揉的呢?這也就是我們的命!”
梅氏隻氣的冒煙,卻恨在不能出聲,想上前廝打卻又被丫鬟們攔著。卻見聶氏扯下帕子便嚶嚶的哭了起來:“妹妹被罰了惱我,我又何嚐得了好?你看看我這雙手。”說著她伸出一雙手來,卻見關節紅腫,皮膚皺吧,遠不比平日的細嫩。
“我做了整整五個時辰的包子,還落得闔府上下傭人們嘴裏吃著口裏調笑。難道不比妹妹更慘?虧我平時是個要強的,兩儀居上下人等還得由我分派,今後還不定怎麽在背後笑話呢!”
她這話一說,梅司瓊心下解氣,便也不折騰了,隻坐在床沿喘著氣拿眼睛瞪她。
聶氏哽咽道:“我原真不是有意的,偏生世子妃要拿我作伐,妹妹卻是被我牽連的。想她定是不樂意我掌事,卻一時間又自己拿不起,偏生我送上去又當我有歹心,方才怒了,正巧妹妹這兒出了意外,以此發落我們呢!是我牽連了妹妹,真是該罰!”
說著撩裙便給跪下了。
滿屋子皆驚,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姨娘和姨娘間誰也不比誰更矜貴些。聶氏掌家這麽些年,原就有些眾妾之首的地位,此番卻說跪就給梅氏跪下了,真是爭鬥多年都未曾有過的事,梅司瓊不禁也愣了。
“妹妹今日若不原諒我,我這就不起來了。”聶氏抹淚道,“世子爺從未進過我們屋,我們都是有名無份的人,此番來了主母,若我們自己還相互爭鬥的話,更是沒活路了。妹妹也該和我心使到一處、力用到一處才是。過去的恩怨隻一抿便罷了,從今往後,姐姐我發誓,若對妹妹有二心,天打五雷轟!”
她舉著手指發誓,眼神灼灼的望著梅司瓊,梅司瓊不由心軟了。這兩年來她和聶氏鬥得和烏眼雞似的,聶氏因為掌錢,總也壓著她一頭,而今卻跪在她麵前求寬恕,不禁令她心中舒暢萬分,那些過往雲煙,似乎也成了笑話。
說實在的,比起旁的姨娘通房,她們且沒有男人的寵愛在內,所謂鬥,到底是不真切的。
想到方才在院中聽到的,似乎世子爺要與世子妃同住?若真如此,世子妃得了歡心,將來以後這院裏哪裏還有她們一席之地呢?
對於世子爺,她是真動了心的。人都說戲子無情,可演了那許多傳奇故事、恩恩愛愛,她又怎麽會真無情無心?世子爺雖說不修邊幅,但那樣貌、那氣度、那身份,哪一樣也不容她不動心。過去她還在想著,若論容貌,自己是眾妾中頭一號的,世子爺還是年輕不知事,等知道了事,許是會瞧上她也不一定。
她不求天長地久,隻求一時眷寵,若能與世子爺……她這輩子也算是沒白活了!
所以她才打扮得出挑,成日在院內屋外的晃**,內裏還做著正房的夢……
此番世子爺娶來個天仙般的世子妃,身份地位與她又是天壤之別,若今後琴瑟和鳴了,她這顆心卻又落到哪裏去呢……
想到此處,不禁淚水連連。聶氏心知她意動了,便起身走到近前,扶著她躺下,安慰道:“妹妹且好生養著,這幅嗓子若是因此壞了,豈不稱了某人的心?若有什麽要的,隻管讓槐花上我那兒去要,從今往後,我們倆便如親姊妹一般了!”
說完她替梅司瓊掖好被子,又囑咐了番槐花,方帶著桃蕊出了屋,又去了汪氏的房裏。
汪氏正在屋裏上藥膏子,香玉挑了黃褐色的藥稿子,在爐子上融開,又扇涼了一點點的抹在汪氏的手指上。汪氏含著一包眼淚,隻不住的抽氣。
見聶蓉兒來了,汪氏忙站起身,委屈的上前道:“兩位姐姐的事可是把我拖累慘了,原又關我什麽事呢?非連著我一並罰,還這麽狠!真個叫人寒心。”
“是啊,還真當自己是世子妃了?”聶氏附和道,“誰不知道豫州睿王府那是我們定王的大敵,不知怎地就突然成了親家。你想啊,這天底下如何有這麽奇怪的事?難道說之前打的幾十年仗都白打了?那些損耗人命都白瞎了不成?依我看啊,這世子妃實是做不長的。妹妹且不用怕她,隻要我們三個一心一意,定然能叫她知難而退!”
“姐姐的意思是……”汪氏眼珠子一轉,做出一副小兒女態,“我可沒那麽大膽量,隻求不犯錯,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罷了。”
“妹妹怎的這麽膽小?”聶氏道,“論說起來,我們三個中你的出身卻是最好的,不比我和梅妹妹,一個是家生奴才,一個是戲子,你可是好人兒家的姑娘。雖然以妾室之姿委身了世子爺,那也該是貴妾,如何見了這麽個不靠譜的世子妃就慫了?”
汪氏鼓起嬰兒肥的腮幫子,歎道:“妻與妾還是有天壤之別啊,即便我是貴妾又如何?留不住世子爺的心,那都是枉然!”
“可是啊!”聶氏被她這麽一說,反倒警醒了,原隻想著爭權奪利了,便忘了久不出現的世子爺!
“要我說啊,這內院後宅,一等一重要的還是世子爺,隻要世子爺說是,難道世子妃還能說不是?”汪氏接著說道,“世子爺看重姐姐,方才將管家的事交與姐姐,照姐姐的說法,這敵人之女且不能長久,姐姐隻要把住了世子爺的看重,又怕什麽旁的?”
聶氏被她一番話說得心思愈發活絡了,卻忘了自己本來的初衷,汪氏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隻靜靜的看著她,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