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點著香,煙熏繚繞的。定王衛齊崢躺在榻上,額頭冒著虛汗。
兩個妾室用搗藥罐子搗碎了蘆薈,撩起他的褲腳,給他細細的敷在膝蓋上。小煤爐上熬著的百合薏米粥,撲通撲通的冒著響。
衛東鋆一挑門簾進了屋,微微一愣,隨即一屁股坐在了軟榻腳上,他撩起一撮蘆薈,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方在袍角上抹了,揮退了兩位妾室,他笑著衝衛齊崢道:“老爹,您又犯病了啊?”
衛齊崢睜開眼,見是他,氣的吹胡子瞪眼怒道:“你個逆子!非得到這會子,你老爹我病的不行了才回來?莫不是來給我收屍的?”
“瞧您說的!”衛東鋆摸摸鼻子笑道,“不過是痛風!老爹,就沒人因為痛風不行的!”
衛齊崢被他一嗆,半句話憋回了肚子,他抬手想打,卻虛空抓握住了拳頭。每回都這樣,這兒子生是來折騰他的,從來都不叫他省心,卻也偏生這個兒子才是他的驕傲,他衛氏將來的希望,見著了他又舍不得打了。
“你可回過兩儀居了?我給你娶進門的這房媳婦可好,可中你意?”他沉聲說道。
衛東鋆摸摸鼻子,傻傻一笑:“好,好的過了!就是太厲害了些。”
衛齊崢笑罵道:“不厲害哪裏能製得住你個猴崽子!人家大家閨秀,比你懂事不知道多少倍!見早的便來問安請侯,因為你,我都沒臉見她!”
“厲害的連您兒子我,都被擠兌的沒地住了。”衛東鋆道。
衛齊崢奇道:“這卻是怎麽說?”
衛東鋆便將爭屋的事說了,隻隱去了兩人間的交易,末了添了句:“我不過是想著好男不跟女鬥,方才讓著她的,且由她得意兩天再說。”
衛齊崢愣了片刻,問道:“你真個不打算跟她圓房?”
“嘿!老爺子!”衛東鋆像是炸了毛的貓般的跳起身來,“您以為我是東淳啊?香的臭的,隻要是老娘塞給他的都要?我衛東鋆也是講格調的好不好?”
衛齊崢被他氣得猛咳一陣,罵道:“什麽話!有你這麽說弟弟的嗎?再說霜郡主哪點不好?那模樣也是出類拔萃的,我瞧著滿府找不出第二個!怎麽就夠不上你的格調了?我說你什麽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嫡孫啊你?”
“免談!這事免談!”衛東鋆嬉皮笑臉的複又坐下,“我才十七歲,還年輕著呢,才不要被一群蘿卜頭纏著脫不開身。老爹您也該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最忌牽掛,您說這一上戰場,還不知道有沒有將來以後,老記掛著老婆孩子,還有什麽趣啊?”
衛齊崢執起手邊的軟墊便要砸他:“說了多少次了!你是主將!又不是斥候!你是要在後方主掌戰局的!做什麽一吹號角便帶兵衝將上去,我給你鐵騎衛真該是給錯了!”
“那不是後方有您嗎?”衛東鋆不知悔改的道,“隻要有老爹您在後麵,我便可以衝將上去,殺他個痛痛快快!”
衛齊崢複又一陣猛咳,直咳得臉色泛紅。衛東鋆見狀忙端茶遞水,又盛起尚未煮爛的百合薏米粥遞上前去。
衛齊崢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粥,長歎一聲道:“你老爹我……恐怕今後給你壓陣的機會不多嘍……”
衛東鋆嬉皮笑臉道:“哪兒能呢!老爹,您別因為個小小的痛風,便把人生看灰淡了,即便是您以後騎不了馬,也是可以駕車給我壓陣的麽!笑談間胡擼灰飛煙滅,您說您要執一羽扇,在車架上這麽一坐,定有一股子儒將的風範,比那豫州的老狐狸氣派多了!”
定王衛齊崢生生給他逗樂了,隻指著衛東鋆說不出話來。
說笑了一陣,定王衛齊崢收斂起笑容,問道:“說道睿王,你可是因為霜郡主是睿王所出,所以才不待見她?”
衛東鋆怪叫一聲道:“哪兒有不待見?我連主屋都讓給她住了,還要怎麽待見?莫非上香給供起來不成?”
“別給我貧嘴!”衛齊崢笑罵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你把人家姑娘晾了三五天,回來也不好好致歉,隻知道趕人家走,換誰這話也說不過去的啊!”
衛東鋆摸摸鼻子,想了想道:“也不是,隻是有些奇怪罷了。”
“奇怪?”
“我原以為她定是季景齋派來刺探消息的細作,可她頭一回見著我,就讓我覺著很怪,怎麽說呢……”他頓了頓,仿佛思索般的摸著下巴,“她看我的眼神,不想是看一個陌生人,反倒有股子似乎是虧欠的味道……”
“哦?虧欠?”衛齊崢來了興趣,他知道這兒子一向是看人準的,既然這麽說,定是瞧出什麽來了。
衛東鋆搖搖頭:“也不好說,隻是一閃而過的感覺,許是我看錯了。”他轉移話題道:“對了,老爹,你說睿王和懷王可會打起來?”
衛齊崢仰身往榻背上一靠,笑著望著他道:“你說呢?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衛東鋆雙眼閃著光,興奮異常的說道:“我看是必打不可的!懷王隱忍蟄伏了十多年,如今小媳婦終於熬成了婆,如何能甘心?他自以為北地兵強馬壯,睿王又與我等斯磨頹敗了,正是後浪推前浪的當口,總不會舍得這機會的。”
衛齊崢笑道:“瞧你說的,能再損一點嗎?好好一個北地懷王,在你嘴裏倒成了小媳婦了!”
“我說他是小媳婦還是抬舉了他!實際不過是個目光短淺的蠢貨罷了!”衛東鋆道,“我若是他,此刻根本不會起意,反而愈發恭順的去豫州拜見季老狐狸。”
“哦?那你又打的是什麽主意?”
衛東鋆舔舔嘴唇:“若他能按捺下反心,不露一絲痕跡,季老狐狸又怎會顧得上他?此番我們江淮大澇,若是季老狐狸孤注一擲繼續打下去,估計我們衛氏就得一敗塗地了。若不是芒刺在背,季老狐狸怎肯放過到嘴的肥肉?更何況這肉他記掛了有十多年了!
我們江淮一敗,屆時季老狐狸也差不多隻剩個空殼子了,他懷王再來個釜底抽薪豈不更好?偏生他為了那些小利和名頭,剛有些底牌在手,就自以為能和季氏相抗,也不拿腦子想想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季氏和我們衛氏怎麽說也是近百年的家底,啟是他短短十數年能比的?好家夥,這麽一不去豫州朝貢,便令季老狐狸察覺到了他的不臣之心,轉了矛頭首先來收拾他。老爹,你說這樣的人不是蠢貨是什麽?”
衛齊崢欣慰的笑道:“那是因為他知道的不如你知道的多的緣故啊!所謂戰機、戰機,其實首先是機,其次才是戰,孫子有雲,上兵伐謀。他若知曉我們江淮和蜀中的真實境況,又何至於此?”
“正是呢!”衛東鋆點頭歎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老爹,你說我們要不要先挑撥季老狐狸和懷王打起來?他們越早開戰,對我們越有利啊!”
衛齊崢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急,他們遲早有一戰的。季靜齋是將我們視為勁敵,並沒將懷王放在眼裏,所以想盡快收拾妥帖北地,再與我們一爭天下。可東鋆啊,你要牢記一件事。”
“什麽事?”衛東鋆忙問道。
衛齊崢望著咕嚕咕嚕冒熱氣的煤爐,幽幽的說道:“無論別人怎麽露出破綻,若你自己沒準備好,那都是無用的。”
衛東鋆聞言愣了,細細的品味起老爹的這句話來。是啊,無論是本地懷王的自不量力,還是豫州老狐狸的外強中幹,此番他們江淮衛氏錢糧告急,後續乏力,即便是機會在眼前,又能怎麽樣?自己沒有準備,敵人即便是有破綻,也隻能如鏡中月、水中花,幹看著沒奈何罷了!
老爹的話總是很有道理,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爹!
衛齊崢卻因腿上的疼再度冒了身虛汗,這該死的痛風,疼起來真要人命!他咬著牙關,忍過這陣痛,抬眼見兒子關切的目光,心中一暖。
“我多希望這把老骨頭是死在沙場上啊,也好如今日這般,纏綿席榻!”他長長的呼出口氣,歎息道。
衛東鋆紅了眼圈,老爹戎馬一生,臨了卻英雄氣短、百病纏身,他心中就仿佛憋了股子氣,欲蓬勃而出,卻又無處宣泄般的難受。
“老爹!痛風會好的,老爹!”他隻能喃喃的說道。
“東鋆啊!”衛齊崢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忍著膝蓋上的痛,眼睛死死的盯著他道,“答應我,東鋆!讓衛氏在你手中崛起!替你老爹我打敗季景齋!”
衛東鋆緊閉雙眼,強壓下淚去,方道:“別介!老爹你別介啊!還得您給我壓陣呢!老爹!”
“你這死孩子!”衛齊崢歎道。
衛東鋆扯出一絲笑意,故意用調侃的語氣道:“照您的話,我還嫩著呢!哪裏鬥得過季老狐狸,老爹您與他鬥了十多年了,說放手便放手,讓季老狐狸情何以堪呢?不是?”
衛齊崢又被他這話給逗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