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鋆回了兩儀居,卻沒有進屋。他站在天井裏,透過半支著的窗棱,瞥見屋內浮霜正在縫衣服。
隻見她費力的將針頂入錦緞中,再笨手笨腳從那頭拉出來,有時候還要反針重納,瞧起來分外有趣。沒想到她竟然也有如此顯拙的時候。
在以往的印象中,女人都是愚鈍的,她們心中盤算的小心思往往輕易便被他看透。譬如自打他滿了十二歲,那些個穿著妖嬈,可了勁的往他跟前擠的丫鬟們;譬如踩低就高,貶了旁人想在他麵前露臉的妾室;再譬如心懷鬼胎,往他身邊紮針打探的仆婦……
即便是武氏,那點心思在他眼裏也不夠看,成日裏做出個慈母愛子的模樣,可她是真個愛東淳嗎?哼……東淳不過是她手中的籌碼,是她自己奪權的橋梁罷了。在那個女人的心裏,恐怕除了對權利的欲望,根本沒剩下任何感情。
可浮霜卻與她們都不同。
他迄今為止尚且鬧不清浮霜究竟在想什麽,他看不透她,她該以美色蠱惑他,可她偏偏不這麽做;她該冷眼旁觀,可她偏偏出謀支招。她說過她對是否心懷鬼胎不置可否,也沒有急切的辯白自己,卻隻說他們此時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他該信她。
他是該信她的!幾次提點她說得都極準,主意出得也極妙,如今日之事,換做父王麾下的幾個謀士,恐怕也未必能想出更高妙的法子來。如此一個深閨女子,季景齋老狐狸可真**的不錯!
可他能長久的相信她嗎?她顯然在經營自己的事務,又有如顧寒之這樣的高手在身邊,她有很多事都沒有告知他,也並不想告知他,就如同她最初說的:她隻信自己!
她並不是嫁入定王府的世子妃,她隻是季浮霜,她與他之間的合作是本著利益相投的基礎上的,等哪一日季氏與衛氏重新開戰,她又該將如何?
衛東鋆因方才堂上獲勝,而變得輕快愉悅的心情,逐漸又一點點的冷了下來。他搖頭暗笑:衛東鋆啊衛東鋆!這個女子可不簡單,你得小心,別被她蠱惑了去才好……
亦或者他不該再將她視為普通女子,而是該當做配得上他正視的對手來看了!
思量了一番,衛東鋆失了進屋與她訴說的興趣,他轉身剛想離去,卻猛的撞到了一個人。
梅司瓊嚶嚀一聲,跌坐在地上,隻見她側著臉,哀聲撫腳踝處,低低呻吟,似乎是等著衛東鋆來扶。
此際方才三月初,天氣晴朗,還微微有些帶寒。梅司瓊卻身著夏日薄衫,又因摔倒在地,衣衫淩亂,竟露出了半拉香肩,高高聳起的胸脯在那一抹緋紅色的抹胸下,襯得格外妖嬈。
她鬢發微亂,風情萬種,隻拿勾魂的眼睛撇著衛東鋆,貝齒輕咬朱唇,含羞帶屈的喊了聲:“世子爺……”
衛東鋆撣撣衣袍,冷聲道:“你離我那麽近作什麽?”
他身邊鬼魅不斷,下藥的、放冷箭的層出不窮,因此他最忌諱旁人近身。若不是元吉被他先打發回了兩儀居報信,元壽又去安頓羊奮的事,他也不會落單。此際偏又在屋前想事出了神,竟連這女人近前都沒察覺?
心中一緊,暗道自己是大意了。
梅司瓊還賴在地上撒嬌,等著衛東鋆來拉自己,口中隻道:“我瞧世子爺站在天井裏,也不知在想什麽,額角卻見了汗,便好心拿帕子給世子爺擦擦,沒成想竟和世子爺撞著了,現下崴了腳,可是疼壞奴家了。”說著又擠出幾滴淚來。
衛東鋆沒等她說完,便大踏步的繞過去走出了院門,很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梅司瓊長大了嘴,呆愣了片刻,方聽正堂裏屋裏傳來一聲輕笑。
薔薇伸出手,去了支窗的棱木,隻扔下句:“沒事別在這兒趴著,要作死,盡可回屋去作。”
梅司瓊聞言氣了個半死,再想回應時窗戶已經關上了。
她在衛東鋆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的怨氣,便都撒到了裏屋人的身上,方才季浮霜定是合著丫鬟們在內瞧她出醜吧?又不知為何世子爺會在屋外發呆,難道是已經迷上了那女人?一瞬間嫉妒、怨氣、羞辱齊上心頭,她暗恨不已,卻又無可奈何,隻得站起身,撣撣衣裙,扭著腰毫無異狀的回了自己房裏。
卻說薔薇關上了窗戶,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對浮霜道:“郡主啊,我瞧著這院裏的姨娘收拾的還不夠狠!竟在您屋子跟前勾搭世子爺,若說將來……還不得上房揭瓦了?
我就瞧著那三個姨娘都不是好貨!尤其是那梅戲子,您方才沒瞧見,她那**樣子,恨不得光天化日下就脫了衣服了都!再這麽下去,不說旁的,若是鬧出什麽風流韻事,還不得將您都拖累了?既然世子爺對她們三人無所謂的很,不如盡早將她們都打發了去。”
浮霜咬斷了線頭,摸著略有些扭曲的針腳,開口道:“你合著操這份心做什麽?現下難道不好嗎?吃穿用度的雜事有聶氏給管著,不用我勞心;無聊了還能喊梅氏來唱個小曲兒什麽的,再者汪氏好歹也是表小姐,若真打發了,卻讓三老爺三夫人如何?”
丁香拿著根金線給穿好了遞給浮霜,插話道:“薔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聶氏明擺著就是王妃的人,二老爺人在廣陵,卻偏送了戲子給世子爺,哪裏又會是興起而為的?三老爺那裏許是沒旁的意思,可好歹也是親戚了,不便真的打了臉,這也是世子爺當時照單全收的原因。妾室姨娘,主子愛了便是個人物,主子不在意便是個玩物,我們又何必做那不賢良的事。”
卻說衛東鋆出了兩儀居,便朝梧山堂尋那玩物去了。
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了把扇子,展開了瞅了瞅,歎了口氣扔了。又從路過的小丫鬟盤中掏了個橘子,拿在手中顛了顛。
這風流倜儻、入百花卻片葉不沾身究竟是何等境界呢?衛東鋆摸了摸鼻子,很是無奈。他從小在軍營裏混大的,對女人從未真個留心過,若說被勾搭那是常有的事,可是勾搭人還真是頭一遭。
待得了片刻,他吹了聲口哨,元吉小跑著追了上來。
“主子!事情都和世子妃匯報過了,世子妃隻笑了笑,沒說什麽。”
衛東鋆擺擺手,抓著他問道:“你瞧爺這身如何?”
元吉掃了一番,心中詫異,不就是平時那身嗎?也沒見得幹淨多少或者整齊多少啊。世子爺不是最煩穿長褂直祿,也最是不拘小節的嗎?
他嘴上便答道:“極好!極好!風姿颯爽、氣度瀟灑、依小的看,沒人比世子爺更俊了!”
衛東鋆被他拍了有幾分舒坦,笑著把橘子拋給他接著,便自信滿滿的入了梧山堂。
進了屋,便聞見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定王剛下了朝,正在小歇。隻見他靠在長塌上睡得正香,美人兒沁蓮背對著門,坐在腳蹬上給他捶著腿。
衛東鋆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伸手便從後麵捂住了沁蓮的眼睛。
沁蓮一驚,又不敢喊,怕吵了定王。隻渾身顫抖起來。
衛東鋆掩住心中不屑,附身湊到她耳邊低語道:“猜猜我是誰?”
他低沉而富於磁性的聲音令沁蓮止住了顫抖,瞬間身子都軟了下來。
沁蓮一顆心已然飛出了胸腔外,她低聲喃喃道:“你又來找我做什麽?”
衛東鋆衝著她瑩白色的耳垂熱熱的吹了口氣,道:“出去說,這裏不方便。”說罷便鬆了手,複又悄悄的走了出去。”
沁蓮隻覺得渾身發熱,心中糾結不已。
世子爺已經不是頭一回來找她了,自從那日初見,世子爺當著王爺的麵對她出言不遜,她還以為他是厭惡她的,可出了門他卻又換了張臉。
他常常無事便來尋她,隻避開王爺,口裏又諸多調笑,沒個正緊,也不知是真是假。
初始她啐過他,罵過他,也威脅過他要告訴王爺,卻沒想到世子爺大刺刺的道:你想告便去告,為了你,挨罰也值。於是她便心軟瞞下了。
一連大半個月下去,她隻知道自己的心是越陷越深,越來越無力抵禦他。
她出身低微,原是揚州堂子裏**的瘦馬,後被人送於了南地越王。於她而言,蔓藤般的女人,能攀附個大樹得享富貴,便是一輩子的造化了,可偏偏越王見了她的麵,並不臨幸,隻派人將她又**了數年,非照著另一個人的姿勢、神態、做派來行事。
今歲越王把她送來了江淮,什麽話都沒說,隻囑咐她一定要伺候好定王。她倒也無所謂,反正自己生來便是伺候人的,越王不要她,定王要也是一樣的,因此當定王要退回她時,她孤注一擲便摘了麵紗跪下了。
卻沒想到就這麽順利的被留下,其實定王是個極好伺候的人,他為人和藹,不亂發脾氣,待她又溫柔……可不知為何她偏偏眷戀上了世子爺那年輕健壯的胸膛,隻是被他摟在懷中,卻與旁的男人都不一樣。
世人都說世子爺是個瘋子,她卻絲毫瞧不出來,即便是他不修邊幅的模樣,都令她心跳不已,尤其是那雙閃閃發光的眸子,以及笑起來臉頰上的單側凹陷,真個能將她的魂兒都勾了去。過去嬤嬤們教的魅人技藝她都忘了,眼裏心中隻剩下他一人。
於是伺候定王爺便變得格外苦悶起來,她每日都怕世子爺來找她,卻又盼世子爺來找她,他真個來了,她卻又心驚膽戰,不敢回話。
此際世子爺喊她出去說話,她究竟是去,還是不去呢?沁蓮咬著下唇,將紅潤的嘴都咬白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