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寒雪 一

“夫人,床鋪好了,再睡會兒吧,天還沒亮。”

阿福搖了搖頭。

楊夫人不容反駁的說:“您擔心王爺,我也擔心,可是夫人,您更該先保重自己的身體——您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天邊那紅光讓人心驚膽戰,如果是一把小火,那一定不會有這樣的亮。

這樣大的火……

阿福坐立難安,一時間什麽壞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楊夫人強硬的過來,把她攙起來,硬架到床邊。

“我替夫人寬衣?”

阿福搖搖頭,她坐到床邊,脫掉大毛鬥篷躺了下來。

楊夫人把被子替她掖好:“我就在這兒陪著夫人,您不用擔心。天一亮我就讓人去打探消息。”

阿福的嘴唇抿的緊緊的,不過楊夫人剛才讓人給她喝的紅棗茶裏還摻了一些安神的東西,屋裏的熱氣再一熏,她就沉沉的睡了過去,比剛才沒吵醒之前睡的還沉。

楊夫人走到外間,常太醫坐在椅子裏,頭扭過去看著天邊紅色的半邊天空,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往常那種討好的,略帶點猥瑣意味的神情。他望著外頭,輕聲說:“夫人,隻怕我們也得快做準備——天亮之前最好。”

“給夫人喝這個真的不會損傷她的身子麽?”

常太醫搖頭,說話的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讓夫人繼續熬夜憂慮下去,我敢說肯定比吃點這個藥睡一覺的傷害要大多了。”

楊夫人點了下頭。

她經曆的事情更多,包括先皇去世時那場皇位之爭,還有更近的這一場外戚與皇帝的爭奪。也許山莊裏其他驚醒的人隻覺得這是一場火災,可是楊夫人卻看到的是血光。

她有些擔憂的轉頭看了一眼內室——她知道又陷入沉睡的阿福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被驚醒時,看到那天光,臉上因為水麵和暖熱而泛起的紅潤一下子褪的精光。

如果是又一次政變……或者,大火之後會發生什麽樣的政變——

楊夫人一把掐住了常太醫的胳膊。她的手指細而瘦,平時總是有一種優雅的感覺,現在卻讓常太醫覺得像尖利的雞爪一樣,難以掙脫,手臂被掐的生疼。

“一定要保護好夫人和小世子!”楊夫人已經把阿福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小主子——李固現在在城裏,下落不明,生死不明……有可能,再也回不來!所以一定要保住阿福和孩子!

楊夫人在宮中多年,一顆心早就磨的堅硬無比,隻要認準了一個目標,就算付出再大的犧牲,她也一定要成功!哪怕——這犧牲是自己,或是別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推開後窗,積雪的山峰在夜色下像是一根石雕的柱子,冰冷,堅硬。

“常太醫,恐怕今晚有些事得勞煩你了。”

常太醫哆嗦了一下,他還來不及慶幸自己今晚不在京城中,就陷入了新的恐懼之中。

這火……也許,也會燒到這城外的山莊裏來。

如果朝局再有反複的話……

楊夫人關上窗子,轉過身來。她整個人都冷冰冰的,像是一尊瓷器:“出了山莊後門,繞過去……有道深澗,過了吊橋澗那邊有個院子。”

楊夫人轉過頭來說:“撤了吊橋,再沒路能過去——後麵那山峰陡的很爬不上人。現在還看不見路,天亮之後我會讓夫人先住過去,常太醫,你也一起過去,照料夫人的身體。”

沒等他出聲,楊夫人利索的吩咐瑞雲和紫玫收拾整理東西,一條條指令被傳出去,整個山莊都醒了過來,人們無聲的忙亂著,遠遠望著斜北方的京城。灼熱的火光仿佛是燃在每個人心裏,疼痛而恐懼,每個人都不知道——

明天會怎麽樣。

糧食,藥材,棉被,炭……

天還沒有亮,楊夫人已經讓人把東西都陸續搬過去,但是安排誰服侍,楊夫人卻著實猶豫了一下。

侍女的話,她身旁的海芳海蘭,阿福身邊的紫玫瑞雲都是好姑娘,能幹,懂事,聰明。可是隻有幾個姑娘卻不夠。

楊夫人想,如果劉潤在……他是個非常能幹的人。

但是他隨王爺一起走了,現在……生死不知。

楊夫人揉揉額角,積雪遍地的夜晚並沒有那樣黑暗,天地間被白雪映的有一種朦朧清冷的光亮。這種光亮和京城那邊的火光映在一起,潔白的雪地和院牆看起來有一種音樂的紅。這紅色讓人覺得心驚肉跳。

紫玫守在阿福身側,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災禍總在人們最沒防備的時候降臨。

阿福覺得身體開始搖搖晃晃的,似乎她不是躺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張繩索編就的吊**一樣。她想睜開眼睛,但是卻醒不過來。

身周有人在小聲說話,她能感覺到那些人的不安,她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麽……可是那些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濃霧,一時近,一時遠。

阿福又陷入了沉睡。

她見到了李固,穿著一身杏黃長衫,走在夏日的綠茵下,他似乎發現了她,阿福都差點忘了他其實看不到。她朝他笑。

李固和她說話,可是阿福聽不清他說了什麽,隻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她想朝他走近,可是怎麽也走不過去,仿佛兩個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障壁,她覺得她也朝前走,但卻發現李固離她越來越遠。

背部一陣輕微的**,阿福忽然間睜開了眼。

剛睜開看到的東西似乎有一種淺藍色,天空,雲朵,積雪……一切都帶著一種瑩瑩的淺藍。

她這是在哪兒?

阿福發現自己被人抬著,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與毛坯大氅,頭上還罩著風帽,睜開眼可以看到天——她不是在屋裏!

“夫人,別動……我們這就進屋了。”

阿福想轉頭的時候,楊夫人聲音輕快的說:“進了屋我和您細說。”

阿福不知道楊夫人把她帶到了哪兒,不過她看見那被冰雪覆蓋的山峰,寒意從四麵八方湧來,山風吹著她頭上的風帽翅邊不停的顫動。

阿福幾乎覺得昨天晚上她聽到看到的那火光都是自己的幻覺,是一場夢一樣。

不過,她眼角的餘光看到,蓋在身上的錦被,被風吹過後,原本潔淨的雪白的被邊上,已經落了一層細微的黑塵——那是被大火燒過的焦土,風將它們吹散,帶到四方——帶到阿福的眼前。

小院隱在幾塊巨石後麵,從來的方向除了樹與石頭什麽也看不到。這裏是建造山莊時順帶建造的院子,隱蔽而又清靜,當時山莊主人,一位侯爺的兒子曾經在這裏讀了四年半的書。隻要一撤澗上的吊橋,住在這小小山坳裏的人除非插翅才能飛離。

同樣,外麵的人也不可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