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冬日 四

紫玫在阿福房裏鋪了一張小榻上夜,阿福雖然一開始不適應,但若是炕熱了夜間口渴,又或是因為肚子脹想起夜,還真的是離不了人。紫玫人穩重,晚上睡的警醒,差不多阿福一動她就能醒。

阿福寬了衣裳上床,紫玫也就在靠西牆的榻上躺下,聽著阿福翻了兩個身,輕聲:“夫人睡不著麽?”

“嗯。”

“要不要吃口茶?”

“不用,我不渴。”阿福的手無意識的揉搓枕頭,朱氏給她的那雙小虎頭鞋已經交給紫玫收了起來,但是那細密的針腳紋路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她的指尖上久久不散,屋裏還有一枝燭沒有熄,聽著外頭嗚嗚的風聲刮的那樣緊,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馳踏踢,聲勢讓人覺得心驚。

阿福說:“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紫玫嗯了一聲。

“王爺在城裏,這會兒想必也歇下了……不知道他是就近宿在宮裏了,還是回了咱王府。”

紫玫想了想:“住在宮裏雖然方便,可是難免會有人講閑話的,王爺素來持重,應該是回王府歇著的。”

“嗯,太平殿前些天還去看了一回,雖然還是老樣子,可是沒有人住的屋子,就是顯得冷暗。”

紫玫有些出神,想著她從德福宮到太平殿,又到了成王府的經曆——她算是德福宮當時幾個大宮女裏頭境況最好的一個了吧?紅錦跟著太後,不是死,也不會活的太好。綠盈和白芸從那回事之後就再沒了消息,怕是已經不在了……她跟的主子也險些被那場變故給害了,可是吉人天相,現在不但化險為夷,還正了名分,又有了身孕。紫玫想,要是生下位士子來,自己幫著照料,或許就會像曾經的楊夫人與王爺一樣,楊夫人也不是奶娘,但是也是教養宮人出身的。要是生一位郡主,那也很好……阿福性子好,從來不打罵人,王爺心地脾氣也好……她心裏想著事,嘴上說:“聽說恐怕過兩天還要下雪的,要進出城是更加不便了。”

阿福聽著熏籠裏頭炭塊兒輕微的裂響,她不喜歡這種熱熏熏的炭氣,最近也都沒有用什麽香。

李固這會兒肯定也躺下了吧?他睡著了麽?累不累?他有沒有想她?

一定想了……想她,也想孩子。

“嗯。阿喜這幾天還好麽?”

紫玫說:“楊夫人每天過去一個時辰給她講規矩,還有管事婆子看著教著,那屋子雖偏,屋裏也有炕,一應炭火衣裳吃食都周到,夫人不必為這個掛心。”

阿福隻是想著今天朱氏的神情,遞完鞋子後,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想說什麽呢?是不是想說阿喜的事情?

其實阿喜對朱氏殊無敬意,朱氏對她也總是有些戰戰兢兢的賠小心的樣子。兩個人看起來也並不像母女——可阿福自己和朱氏,也沒有親近到哪裏去。

“宮中隻說讓王爺去,沒提阿信的事情?”

紫玫輕聲說:“大約天冷,怕小孩子禁不住。”

恐怕是皇上都想不起這孩子來了吧?

宮裏的事,向來人走茶涼。麗夫人沒了,這孩子幾乎沒人管了。這過年的大宴,也沒有提讓這孩子回去的事情。阿福想的心裏微微發酸,心裏默默的說,就算自己生了孩子,也絕不會對李信厚此薄彼。

紫玫又說了兩句閑話,還問起阿福明天想吃什麽。

阿福卻有點恍惚。

朱氏當年是怎麽想的呢?把阿喜看的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重要。

她是不是也對阿喜抱著一種憐惜的補償的心態?和自己現在對李信的感情……是一樣的嗎?

有句話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可是阿福還是猜不著,朱氏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阿福輾轉反側,紫玫覺得她似是有了困意,起來倒了杯熱水——隻是白水,阿福喝了兩口潤潤喉嚨,再躺了下來。

她心裏總是有點不安定,手輕輕撫摸著肚腹,過了好一會兒才模糊睡去。

她睡的不沉,肚子已經漸漸發沉,隔一會兒便會翻個身,不是朝左就是朝右,隻是不能平臥。紫玫也沒有睡實,今晚的風聲聽起來似乎特別不同——雖然都該是一樣的,可是總讓人覺得有一種肅殺之意。紫玫模模糊糊的想,這風這樣緊,莊戶人家的屋頂倘若沒壓實蓋穩,隻怕整個房頂都能給掀了去。

還有,屋裏炕燒的太熱,趕明兒得和人說一聲,降一降才好。或是端些水放在屋裏,省的太幹了,人會上火。

她正想著,忽然聽見外麵廊下有腳步聲。

紫玫身子一頓,輕手輕腳翻身坐了起來。阿福裹著戲水鴛鴦的錦被,麵朝著裏,這會兒好不容易睡實了。

紫玫聽見輕輕的叩門聲,雖然輕,卻又急又快。

她披衣起來,端了壁架上的燈,到了外間才問:“是誰?”

慶和在外麵壓低了聲音急切的說:“紫玫姐,你開一下門。”

紫玫來不及多問,拉開門閂,將門開了一條縫。寒風一下子灌進來,吹得她機靈靈打了個寒噤。外間睡兩個小丫頭也被驚醒,隻是看見紫玫端著燈站在那裏,元慶並沒進來,隻說:“紫玫姐,你看。”

紫玫看元慶也隻穿著小襖,卻好像全不覺得冷似的。他伸出手,朝著斜北的方向指去。

本來應該是漆黑的夜空,可是那個方向卻有著通紅的光亮,將半天邊都映成了一種異樣的紫紅顏色。那光亮仿佛還在擴大,像是要把整個天空都給照亮一樣,那不詳的紅光讓人覺得連天都要燒起來了。

那邊是京城的方向。

離天亮還早著,現在才剛過三更,無論如何……再說太陽也不會從那方向升起。

一陣狂風吹過來,紫玫手裏的燈燭焰跳了兩下,撲的一聲熄滅了。紫玫手一抖,屋裏阿福的聲音問:“外頭怎麽了?”

紫玫隻覺得嘴唇發幹兩腿發軟,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後背上原來一些熱涔涔的汗意,現在全化成了刺骨的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