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餘波 二
正月十五日,阿福和楊夫人她們一起動手,蒸麵燈,紮火炮,滾元宵。這個節過的冷冷清清,院子空曠,人卻寥落,都聚在一起也沒有什麽熱鬧的氣氛,與過年的時候完全不同。那時候大家知道蠻人就在近側,反而能夠團在一起,苦中作樂。現在蠻人走了,留下滿地瘡痍,阿福聽人說,一年兵亂十年苦。京城被狠狠的重創,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十年……都未必能恢複元氣。
麵燈蒸好,十二隻擺出來,楊夫人細看了看,笑著說:“今年好,雨水旺,收成該不錯。”
蒸熟的麵燈一字擺開,有四五隻裏頭都有淺淺的一汪水。人們蒸麵燈要麽六隻,要麽十二隻,看麵燈的凹窪裏有無積水來預測天氣。若是麵燈全幹幹的,人們便覺得今年難免會旱,多半會早些引渠打井。有積了水,看看是排第幾隻的燈裏有水,便認為哪個月份雨水充足。
阿福不知道這種辦法是不是科學,但是小時候也看母親在家中蒸過,麵裏揉了豬油與糖,捏出蓮花,魚兒,南瓜重重形狀來,上籠蒸熟,倒進一點油,點上一根線芯,就這樣點成了燈,擺在桌上,或是穿了繩提在手中,好看好玩,點過了癮再將燈吃掉。
到了晚上,每人一碗元宵端上來,雪白可愛的元宵浮在碗中,李固拿調羹舀了一隻,沒有吃,又放下來。
他轉頭向窗外,雖然看不到,可是風聲呼嘯,卻是聲聲入耳。
張氏抱著李信,阿福喂他也吃了一隻。因為糯米麵性黏不易消化,所以隻喂了這一個就讓張氏哄他吃飯,自己扶著桌邊慢慢起身,移到李固身旁,挨著他坐下。
“不想吃?”
李固笑意苦澀:“我們在這裏還有元宵吃,可是京城和附近的百姓……”
阿福握著他的手,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阿福輕聲說:“我剛才和楊夫人一起蒸了燈,就放在案上還沒有點呢,等下咱們一起點。”
李固點點頭,沒再說剛才的話。
他們也幫不了誰。
蠻人把莊裏能吃能用的都帶走了,帶不走的也都砸了毀了。他們隻夠自己糊口,無力周濟旁人。
阿福舀了一個元宵喂給李固,輕聲說:“咬開,等一下再咽,燙。”
自己也吃了一個。
可是本應該軟糯黏甜的元宵現在吃起來有一種隱約的苦澀味,粘在舌頭上齒齶上嘴唇上,讓人覺得既吐不出,也咽不下。
“將來……一切都會好的。”李固反過來安慰她,阿福點點頭,喝了一口湯,才把元宵咽了下去。
麵燈點了起來,火苗輕輕顫抖著,散著橘黃色的溫暖的光芒。李信咯咯笑,想伸手去抓,張氏握著他的手不許他去碰,隻讓他遠遠看著,弄的小家夥很不高興,嘟著嘴巴。楊夫人的目光從李信身上移到李固阿福的身上,小夫妻兩個相互依偎,一起吃了一碗元宵,那情景看的人心頭微微軟。
老天還是開眼的,讓他們躲過了災劫。過了這個冬天,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驚怖,動**。災難……都會過去的。
他們能活下來,也一定能撐的過去。
朱氏和阿喜隔著一道鏤花木屏風坐在另一張桌上,朱氏麵帶愁容,阿喜卻不時的轉過頭朝屏風那邊看。
隔著屏風上的孔隙,她可以看到李固的側臉。
他生的很好,雖然比前些天瘦了許多——可是好像更好看了。
阿喜不止一次的想,若是當時自己沒嫁到劉昱書家去,進宮的是她……
沒和李固接觸過的時候她就已經有過這樣的念頭,在後山小院那樣近的相處,皇帝的兒子,卻那樣斯文溫和,說話的聲音……就像有隻小貓的爪子在皮膚上輕輕抓搔。
阿福不是沒察覺阿喜頻頻朝這邊看。
但是今天怎麽說都是過節,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說什麽更掃興的話。
從前過元宵節,不管是宮裏還是宮外,都是極熱鬧的。而現在阿福抬頭時看到廊簷下掛的幾盞燈籠,隻覺得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她低下頭握著李固的手,移動著手裏的紙撚,逐一將剩下的幾盞燈也都點亮了。
“這燈要亮到什麽時候?”
“裏麵的油會燒一會兒的。”
李固忽然轉頭,他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什麽。外麵風聲呼嘯,或許是他聽錯了。但是並不是聽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人的腳步聲,似乎還有話語聲。元慶飛快的穿過庭院朝這邊跑來,遠遠的已經喊了一聲:“王爺,夫人——皇上聖駕已經到了門外了!”
阿福愕然的站起身來,她沒有站穩,晃了一下,李固在旁邊扶住她。
“你說什麽?”
元慶重複了一次:“王爺,夫人,皇上已經到了莊前了,請王爺快出去迎接吧!”
“不用了。”
遙遙的,有個聲音這麽說。
從上次離開雲台,阿福沒聽過皇帝的聲音,現在在夜裏忽然聽到,隻覺得非常陌生。那聲音已經到了院門口,大概元慶一路進來,皇帝已經走了進來。
“天黑,風又冷,還出去迎什麽?難道他不迎,朕自己就不能進來了?”
皇帝來的太快,快的讓人都回不過神來,提著燈的內侍都被皇帝甩在了後頭。他披著一件黑貂裘鬥篷,進屋的時候帶著一股寒意一起刮進來,局中坐下。李固和阿福與眾人跪了下來行禮,阿福身子沉重,跪的不穩,皇帝抬了下手,跟在他身後的高正官急忙說:“快將夫人攙起來。”
皇帝和顏悅色的問:“孩子什麽時候出生?”
李固答了句:“常醫官說,總得到五月底。”
皇帝點點頭。
阿福領著其他人退下去的時候,匆匆的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在阿福記憶中原本的樣子已經模糊了,現在看起來,隻覺得他極瘦,一雙眼卻極為有神,在燈下顯得格外鋒銳,整個人——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力量。以前皇帝也氣勢非凡,但是那時候看起來更溫和含蓄,不像現在,那些圓潤都耗去了,隻剩下了嶙峋的筋骨。
阿福想,也許這就是天子之威吧?
阿喜湊過來問阿福:“姐,那就是皇帝啊?”
阿福點點頭,沒顧上理她。
高正官走了過來,朝阿福微微躬身:“夫人。”
“高正官不必多禮。”阿福問:“怎麽皇上會這個時候過來?事先也沒有說一聲,我們也好準備接迎。”
“這一路是從九關過來的,皇上也是一個時辰前才說暫不去東苑,折轉朝這邊來的。”
東苑啊……
高正官看出阿福的疑惑:“東苑荒僻,所以並未遭蠻人洗劫,比起其他行宮,東苑離京城最近。”
阿福點了點頭:“高正官,您不是外人,我也不用說客氣話,現在莊裏的吃穿用度都不夠,皇上……”
“夫人不必多慮,我們隨行帶了供給。軍士就駐紮在莊外,皇上今晚的宿處……”
阿福說:“主院空著,高正官這就讓人收拾收拾吧。”
高正官答應了一聲,遠遠的,挑著燈籠的人緩緩走來,前麵是兩個宦官,後麵有個披著深色連帽鬥篷的女子,步態從容,逶迤而來。高正官退到一旁,阿福知道是皇帝的女人,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個。
或許,是玉夫人?
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也許她是跟在皇帝身邊的?
那個女子停了下來,伸手輕輕把兜帽掀了,輕聲說:“阿福,你還好麽?”
阿福扶著瑞雲的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女人她認識的,可是怎麽也沒有想到是她,一瞬間眼前似乎湧起層層迷霧,讓她覺得茫然而疑惑。
這是她的曾經的師傅,那位道裝打扮的,住在離山的女人。
分別後阿福曾經多少次想起她,惦記她,可是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麽個時候,這麽一個情形下見到她。
她和以前的樣子大不相同了,住在離山的時候她總是著青衫,梳道髻,不施脂粉,虛靜淡薄。可現在她雖然隻是淡掃蛾眉輕施粉黛,整個人卻有一種難言的光彩。這種光彩不屬於淡泊出塵的修行人呢,而是世俗的,實實在在的。
阿福覺得心怦怦直跳,隱約間,她知道這件事絕不簡單!她這個師傅到底是誰?她怎麽會在這裏出現?她……
高正官低聲說:“這位是王美人。”
阿福回過神來,以她的品級不用對美人行禮,隻是微微頷。
王美人還以一笑,輕聲說:“有沒有熱水?太冷了,我想洗一把臉。”
“有……請隨我來。”
阿福沒領她去別處,而是回了自己那屋。整個莊子裏現在也隻有那裏還能待人,有熱炕有熱水,別的院落都還沒整理出來,荒涼的能養野狐。
紫玫打了水來,她把外麵的鬥篷解了,俯身掬水洗臉。熱水拍在臉上,讓她的臉帶上一點紅暈。她看起來年輕極了,阿福以前從來沒問過她多大年紀,頂多隻是暗暗好奇。她擦了臉,紫玫捧了麵脂鉛粉過來請她勻妝。
阿福在一旁看著,沉默不語,心中的疑惑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你看見我,肯定嚇了一跳吧?”
阿福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一轉眼,你都這樣大了,我還總覺得你是小孩子。”王美人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柔聲問:“孩子什麽時候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