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迎春

?李馨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她望著燈火通明的正屋,屋外回廊上台階上庭院裏,都站著穿著深色衣甲的士兵,有一種沉默壓抑的氣氛。

她抬了一下手,守在門外的元慶微微躬著身走過來,腳底下輕悄的像貓一樣。

“父皇在裏麵?”

“回三公主,是。”

曾經在他們身上變淡的規矩,又濃濃的兜了回來。

李馨點點頭:“替我通報一聲。”

元慶怔了一下,然後轉身去了。

他不能進屋,去通報的是劉潤。

過了一會兒,李固從屋裏出來,劉潤跟在他身側。李馨倚著牆站在門邊。她也瘦了許多,阿福的衣裳她穿著有些短,也有些寬。

“父皇讓你進去。”

李馨點點頭,朝屋裏走。

擦肩而過時李固低聲說:“別任性啊。”

李馨沒出聲,門簾掀起來,她就進了屋。

李固站在門外,一時沒動。他的眼睛看不到,耳力就比一般人要好。莊子裏的牆厚,屋裏人說話聲音也不高,他站了一會兒,隱約聽到屋裏男人低沉的聲音說了句,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

李固鬆了口氣。

李馨曾經的選擇讓她失寵,如果沒有接下來的這一場動**,也許她的下半生全都要在冷落抑鬱中度過。經過這一場變故,父皇的心腸硬了許多,但……也有些地方柔軟了。畢竟,宣夫人與李哲,他們——

屋裏傳來李馨的哭聲,細細的,像是勒在人脖子上的細絲,疼痛,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宣夫人與李哲在逃離皇城的路上,已經死了。

李固不是不難過,他想著李哲,過去他也常回來看他,帶來些他覺得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兒,也不管李固是不是也喜歡,就一股腦兒的都塞給他。

元慶迎上來,李固扶著他的手緩緩向前走。

他看不到,但是,他對自己要走的路,自己要去的方向,一點都不迷茫。

他聽到阿福輕柔的聲音。無論什麽時候,她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一種陽光微光的感覺。從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是如此。

她在和瑞雲說話:“吩咐人多準備兩個炭盆送主屋。”

瑞雲老沒人住,總是少股人氣,清冷。”阿福頓了一下,說:“是不是有人來了?”

瑞雲來開門了,垂手說:“王爺回來了。”

阿福站起身來,李固從外頭進來,臉被冷風吹著,有點微微的紅。這種紅跟熱出來的紅不一樣,冷風吹的紅是亮的,而熱逼出來的紅是潮的。

“手這麽冷。”

阿福把手爐塞進他手裏,拉著他在炕邊坐下,又端了盞熱茶來。她剛才送走了王美人,當著人,兩個人誰也沒提過去的那段經曆。不知道高正官看出多少,不過那種人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也會爛在肚子裏的,這點阿福懂,不然他不會在宮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怕宣夫人她們見了他也要客客氣氣的。

阿福實在不知道,師傅年紀老大一把,怎麽從道姑變成了皇帝身邊的美人的。這簡直比變戲法還神奇。

不過阿福也猜到一點,她和王美人以前有舊緣,說不定王美人以前和皇帝也有舊緣,這話雖能說的準呢?話本傳奇裏的故事永遠都沒有真實生的事情來的離奇。

她正琢磨怎麽和李固說王美人的事,李固接過茶盞放下,握著她的手,輕聲說:“阿福,有件事,很對不住你。”

對不住她?

“我明天,和父皇回京城。”

阿福怔住了:“回京城?”

“是,現在京城一片淩亂,不下大力氣,恐怕很難恢複。百姓的衣,食,住……還有許多的事情,而偏偏現在最缺人手,父皇也頭疼的很。我沒和你商量,就已經對父皇說了,我雖然無能,可是也願替他分憂,替百姓做些事,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

阿福坐在他身旁:“這是好事,可說不上對不起我。”

“可是,你現在有身子,我卻要……”

阿福手按在他的眉頭,把那裏因為情急而擠出的皺褶撫平:“沒關係,我又不是泥捏紙紮的,有這麽些人照應我,我好的很。你要做正經事,這是要緊的。想做就去做,我雖然幫不上你的忙,可也決不會拖你後腿。”

對李固的想法,阿福不說全理解,可也明白個八九成的。他這些天都心神不寧,他不願意自己苟安,而坐視京城百姓受苦。沒有機會時他隻能抑鬱,現在有了機會……

阿福摸摸自己的肚子,雖然從小女人的角度來說,她很想李固留下來陪伴她,哪怕他什麽也不做,隻要他在,阿福就覺得頭頂這片天是穩當當的,心裏也有底氣。可就算是上輩子,那時代女人地位那麽高,也沒有誰是懷了孩子就讓老公也不要上班工作,就整天在家陪著自己。

忘了聽誰說過,男人像鳥,總要在外麵飛的,隻要記得回家就成。老圈著,成了籠中鳥,那也不是男人了。

“你去吧,我在家等你,楊夫人和我母親都在,沒什麽可擔心的。”

李固握著她的手,半晌沒說一個字。

“真的,想著外麵的人沒吃沒喝凍餓交迫,咱們的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實。你去吧,隻當是,給咱們,給孩子積福。再說,咱們享著百姓供奉的富貴,為百姓做事,也是應該的啊。”

阿福低聲說話,雖然心裏也有點淒惶,但是卻也有一點欣悅。

她喜歡的,她托付終身的,不是個沒擔當的窩囊的人。

“明天,你就和皇上走麽?”

“嗯。”

“我讓人給你收拾行李罷……元慶和劉潤跟你去妥當嗎?要不,跟楊夫人說一聲,把海芳海蘭也帶去?”

“不必,女人在這種時候是處處不便的,元慶和慶和跟我走就好,劉潤你留著,他有功夫又有成算,莊子裏有他和楊夫人照應,我也很放心。”

兩個人互相攥著對方的手,依偎在一起。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阿福想囑咐他愛惜身體,定時吃飯,不要受涼不要受累,要勤傳信回來……李固想叮嚀她不要操心多想,好好保養,太醫開的養胎湯膳要喝,行動間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碰著磕著……

可是,又覺得,其實什麽話也不用說。

“還有,”李固想起來:“三妹的事情,你要費些心。宣夫人與哲弟在起火那夜……亡於亂中,三妹也已經知道了。你平時照看她,勸解些,別讓她想不開。”

“宣夫人母子……”

阿福也有些難過,雖然不是很親近,但總是認識的人啊。哲皇子笑的時候特別沒心機,眼睛眯起來,讓人印象很深。驕縱難免,根本還是個大孩子——

阿福點點頭:“我記得了——她還留在莊裏?不隨皇上去東苑麽?”

“東苑隻有一座知易宮能住,還不知道那裏究竟如何,她還是留在莊中好,我看父皇也是這個意思。我到了京城自然住咱們王府裏,你不用擔心。”

打了水來兩個人梳洗了睡下,熄了燈,阿福還是忍不住心裏慌,緊緊靠著李固,似乎想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和安全感。

阿福覺得,自己變得膽小了。以前在離山上住,狼嘯聲被風吹來,一時遠一時近,那會兒她頂了窗閂了門都睡的踏踏實實。可是從進宮——不,是從有了孩子,她的膽子就越變越小,哪怕落個樹葉,或是忽然一聲門響都讓她覺得心悸不安。

也許懷了孕的女人,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女人,是妻子,更是母親。

阿福覺得自己沒以前那麽樂天知命了,反而多了一股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以前沒什麽好失去,所以什麽都不計較。現在卻不一樣,如果人有要傷害她的丈夫,孩子,要損害她的家,她敢豁出去拚命,絕不會手軟。

兩個人心裏都有事,聽著窗外的風聲,這一夜睡的並不算踏實。阿福身子重了,一夜要翻幾次身,有時還要起夜,她起來一回李固也跟著起來一回,阿福有時也很過意不去。

天剛亮阿福就醒了,周圍不似往日寧靜,遠遠的,有許多人在走動。

厚衣裳都找了出來打包好,還有一些常吃的丸藥,防風丸益氣丸都已經裝好,阿福囑咐了元慶他們好些話,李固最後抱了抱她,在她頰邊輕吻了下:“你多保重,別掛心我。”

阿福忍著淚說:“你也是。”

“不要送我了,外頭冷。”

阿福扶著門看李固走遠,隻覺得心裏像挖走了一大塊,空落落的難受。楊夫人扶著她的手回屋,勸她:“夫人不必掛心,現在大亂已經平定了,王爺必會一路順利平安的。多半一開春,王爺就能回來了。”

大隊人馬要開拔上路,阿福問了句:“王美人呢?也走了嗎?”

“這是自然的。”楊夫人神情有一絲怪異,阿福並未注意。楊夫人已經轉開了話題:“王爺給皇上說了,討了八名功夫極好的禁衛軍留下,不然莊子太大人手太少,實在不怎麽穩當。夫人,要請三公主一起過來用飯麽?”

阿福點頭:“請她過來吧,我一個人吃飯也沒有意思,想必她也是。”

皇上走了,別人倒還沒什麽,隻是阿喜特別失落,過來聽到這消息,悶了半晌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