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迎春 四
冬天去了,春天來了,暖風吹來的並不全是柔暖的春意。
李固的擔心也成真了。
疫病。
盡管李固來的信中說的淡然,可是阿福也聽到了別的消息,山莊遣散的下人陸續回來了一些,阿福和瑞雲在園中散步,想歇一會兒,瑞雲去取養身茶,阿福聽見不遠處有人小聲說“一日城門抬出屍,隊列前後相接,絡繹不斷。”
阿福心裏咯噔一聲,那小聲說話的人沒留意四周,隻是說:“也不知這病是怎麽過人的,許是水不幹淨,也或許是京城前段死的人太多,氣息都不幹淨了……幸好我們莊子離城遠,又清淨。”
“可是咱王爺在城裏……”
“噓,這可不能亂說。”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屋裏的,腳像踩在棉花裏,坐下來之後還是心神不定。
她前腳進屋,瑞雲也回來了,略有些擔憂的問:“夫人怎麽了?可是哪裏不適?”
“沒有……就是熱了。”
瑞雲鬆了口氣:“可不是,今天是熱。”她手裏還端著茶,走了一圈,已經微涼了:“我再去換熱的來。”
“不用了。”
阿福接過來,嚐了一口,沒品出什麽味來,一口氣就喝完了一盞。
她幫不上他什麽忙——阿福握著茶杯的手有些抖,瑞雲把茶盞接過去,阿福就緊緊攥著手,深深吸氣。
恐懼像是火苗,舔的心在疼痛,疼的她不得不坐直身,大口吸氣。
“夫人,夫人?”瑞雲有些慌,雖然阿福說熱,可是一下子出這麽些汗……
“我沒事。”
阿福定定神,不安在血管裏湧動,可是她不能慌。
外麵傳來腳步聲,匆忙淩亂,有人喊著:“夫人,夫人!”聲氣很急,一路趕過來。瑞雲有些意外的轉頭朝外看。阿福的一顆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隻想知道外麵來人為何這樣慌亂——可是又怕,怕外麵如果帶來的是壞消息,是不是他……
“夫人,夫人,王爺回來了!”
阿福心裏一突,隻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紫玫笑嘻嘻的進來,後麵李固扶著元慶的手上了台階,一腳邁進了屋門。
阿福眼裏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李固外麵還披著一件厚鬥篷,臉紅撲撲的,額頭上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精神好,人瘦了一圈,顴骨都微微突起來,眼睛卻顯得比以前更深更黑。阿福朝前走了一步又停步,瑞雲小聲說:“夫人當心身子。”
李固已經快步走了過來,阿福的手抬起,正好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
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
李固的確回來了!
他握著阿福的手,先問:“你怎麽樣?孩子好不好?”沒等阿福說話,忽然他又縮回手,有些匆忙的說:“我剛從外頭進來,身上髒,你等我,我去洗臉換了衣裳再過來。”
阿福卻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死死拉住他。
是他回來了!他好好的。
阿福隻覺得胸口有什麽地方要脹的裂開了,又是歡喜,又是悲辛。剛才那腳步聲,她隻以為是什麽壞消息——這時候的疫病,染上一個就死一個,任你是天潢貴胄也好,平頭百姓也好,瘟疫找上門來,隻有死路一條。
她想出聲,可是還沒說出一個字,眼淚就淌下來,熱熱的在臉上奔流。
楊夫人兩步趕了過去:“夫人可別哭,傷身子。王爺回來是好事——這一路風塵仆仆的,王爺快洗把臉換個衣服,再回來有多少話盡夠說。”
李固朝她笑笑,楊夫人見著他也歡喜,可這事上頭卻不含糊。瑞雲扶著阿福,阿福隻覺得時間過的那樣慢,她還轉頭問了瑞雲一聲:“王爺是真回來了?不是咱們聽錯了,看錯了吧?”
瑞雲撲哧笑出聲:“夫人,就是看錯也隻有一個人看錯的,咱們兩個看錯不了。再說,難道楊夫人紫玫姐姐也看錯,滿院子的人也都看錯?王爺是回來了,好好的一點兒不缺,夫人可不用擔心的睡不著覺了。”
阿福又想哭一場又想盡情的笑,清清嗓子鎮定下來,瞥了瑞雲一眼:“我幾時睡不著覺了?”
瑞雲怕再打趣下去,夫人的臉皮薄經不住,肚裏嘀咕:睡不著的話,那晚上長籲短歎的是誰?在炕上翻來覆去烙燒餅一樣的又是誰啊?
李固不止洗了臉,從頭到腳都用皂豆搓了,身上也從裏到外換了一套,來不及擦幹頭就匆匆出來。
阿福怔怔的看著他,舍不得眨眼。李固穿著夾袍,散著褲腳,赤著腳趿著雙棉底墨灰色布鞋,頭濕漉漉的披著,上頭細密的水珠亮晶晶的沾著一層,顯得整個人清俊明朗。
阿福的手握住他的手,一旁伺候的人知機的退了下去。
兩個人肩並肩挨著,坐在榻邊,半晌都沒說話。阿福隻覺得心裏輕飄飄的脹滿了欣喜快活,李固也是一樣。
外麵的風輕輕吹,太陽照在窗子上,暖融融,亮堂堂的。
過了好一會兒,阿福才說:“你瘦了。”
“嗯,你倒胖了。”李固語調輕鬆:“手摸起來更軟了,肉肉的。”
阿福很想掐他一把擰他一下,可是終究舍不得。
“怎麽這麽突然……前天信裏也沒有說要回來。”阿福下半句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來:“還走嗎?”
李固點點頭:“明天走。”
他說的聲音也低,可是又不能不說。
阿福心裏緩緩靜下來,頭靠在他肩膀上:“我讓人煮了麵,做了小菜,你……”
李固的唇輕輕靠上來。
阿福覺得臉一下來就熱起來,李固剛喝過茶,舌尖唇上帶著青澀泛著甘香的水汽。
“我想你……”
阿福臉通紅,喘息急促,臉貼著他的臉,也分不清誰的體溫更高。
“我也……想你。”
“孩子好不好?有沒有折騰你?”
“挺乖的……”阿福拉著他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李固的臉貼了上來,輕聲說:“孩子,爹爹回來了。”
阿福抿著嘴笑:“夫人說……多半是男孩兒。”
“女孩兒也好,女孩兒乖。”李固輕聲說:“我都喜歡。”
阿福看著他漆黑的頂,低聲問:“你……很忙吧?怎麽有空回來的?”
“嗯,還好。”
瘦成這樣,能算還好?
阿福沒說什麽,隻是覺得心裏微微酸疼。
“麵好了,趁熱吃,要不就泡糊了。”
麵湯燙,李固吃的不快,阿福托著腮坐在一旁看他吃。
一肚子裏都是話,可是卻說不出來。
不安就像懷裏揣著的炭火,無論怎麽忍,都壓不滅,揮不走,不管過多久,那煎熬都在。
要是他能不走,就好了……
阿福搖搖頭,看他吃完一碗:“再添一碗吧?”
“不了。”李固抹過嘴,喝了半盞茶。
“城裏……怎麽樣?”
“還好,現在糧也有,藥也有……”
李固避重就輕,阿福也沒有追問。
李固的性子,真是一直都沒有變啊。
但凡他覺得她會擔心的事,就都隱瞞不說。
她知道他是為她好。
可是她從別處得到消息,隻會更擔驚受怕。
屋裏很安靜,碗盞擺在那裏還沒收走,食物的香氣靜靜彌漫,窗上明朗的陽光,花枝的疏影映在窗紙上,風一吹,枝葉在顫,影子也在搖動。
阿福靜靜的靠在他身邊,李固抱著她,兩個人就這樣靠一起。
相聚的時光這樣珍貴。
阿福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開。
“對了,韋素他沒事。”
“真的?”
“嗯,他現在就在京裏我們府中,腿上受了傷,還沒好利索,不過郎中說,好好養著,以後走路什麽的都沒妨礙。”
阿福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韋家其他人呢?”
李固聲音艱澀:“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啟哥他去了軍中。”
阿福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口。
“我沒事……舅舅在城破時死了,舅母隨後就上了吊……韋素對我說,他傷一養好,也去從軍。這筆血債,自然要記在蠻人的頭上。”
“不過,你兄長,還沒有消息。房子雖然沒燒掉,卻也被搶過了,我想他多半是逃到別處去了。”
阿福沒出聲。
朱平貴隻怕……是凶多吉少。
還是暫時瞞著朱氏和阿喜的好,沒消息,總比壞消息要好一些,沒有消息,總還存有一些希望。
阿福想問他疫症的事,可是話到嘴邊,徘徊了幾次還是咽了回去。李固雖然盡力在笑,但眉宇間還是有一股隱隱的憂急之色。
她這麽無力,一點忙也幫不上,總不能再拖後腿。
起碼,不能讓他再替她操心。
他不是關在籠子裏的鳥,不是在她身邊陪伴,在家裏躲著的小男人。
他有他做的事情。
時間過的那樣快,阿福眼睜睜看太陽一點點朝西邊落下去,天邊被染得一片紅,最後那紅色也隱沒了,天上有了星星。
阿福緊緊摟著李固不撒手,像是溺水的人抱著浮木。他們絮絮的說話,其實許多話在信裏都寫過,可是現在卻不厭其煩,一遍一遍的說。
她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她。
別人都沒來打擾,大概知道他們相聚如此短暫,李馨沒來,李信沒來,朱氏阿喜他們也都沒來。李固就將楊夫人和常醫官叫了來問話,又囑咐他們一些話。
李固和常醫官說話時,楊夫人也低聲對阿福說:“夫人……你現在身子重,不可與王爺太親近了。”
阿福勾著頭,低聲說:“我知道……”
楊夫人這話說的實在……她挺著大肚子呢,哪會和李固……
那邊常醫官不知說了什麽,李固聲音提高了些:“當真?”
阿福與楊夫人都轉頭看過去。
常醫官說:“雖沒有十成把握,但七八分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