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生變 二

三個人一起沉默。

那張白絹李固是看不到的,阿福甚至沒有念出聲來。

她扯過李固的手,緩緩的,一個一個字把那上麵的字寫出來。

也許她記得不是那麽清楚,但是字數極少,漏了漏不了幾個。

屋裏極悶熱,隻寫這麽幾個字的功夫阿福頭上臉上已經冒出一層汗,她緊張極了,就像不是在複核那內容,而是自己拿著筆在黃綾綢絹上寫一份聖旨一樣,隻覺得手臂說不出的沉重,寫完最後一筆,人都要虛脫了,回過手來用袖子抹拭臉上脖頸上的汗。

李固靜靜的坐著,劉潤也一語不發。

“還有誰知道?”

“沒別人了……”阿福低聲說:“幸好你回來的這樣巧,正不知道該怎麽辦。”

李固沒說話,隻是衝劉潤招了一下手。

劉潤抬起手來,將那個交到李固手裏。他剛才太緊張,半邊身體都僵硬了。不敢攥太緊,可也不敢握的鬆,仿佛那是塊火炭一樣,等遞到李固手裏,頓時覺得全身陡然一輕。

“這個……留不得。”李固低聲說:“本來就是不該留下的東西。”

他把那個又遞還回來,劉潤愕然,伸手接過來。

他微微踟躇,走過去揭開香爐的蓋子,把那張白絹扔了進去,拿起挑子撥了撥,香料灰燼下壓著的暗火亮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竄起來,白絹燒的很快,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兒,被火舌舔弄著,很快就化成了焦灰。

他們注視著那灰,半天都沒說話。李固握著阿福的手,那樣用力。

阿福覺得仿佛移走了胸口的一塊大石,終於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可是同時又覺得心中有些沒底,不上不下的,莫名的有點惶恐。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不用害怕。”

阿福答應了一聲,她的聲音在發顫,可是自己並沒有感覺。

“其他的東西,也不用留著了。”

劉潤答應了一聲:“我這就去處置。”

李固轉頭說:“我去洗臉換衣裳。”

他看起來鎮定自若,似乎剛才燒掉的是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阿福答應著,便替他解開外麵衣裳搭在一旁,再轉頭看,裏麵內衫,整個背都讓汗濕透了。阿福不知道這是因為趕路出的汗,還是……與剛的事情有什麽關係。她出去吩咐一聲讓人打水來,瑞雲不著痕跡的看了下阿福的臉色,她並沒看出什麽來,也絕猜不到剛才屋裏出了什麽事,隻是王爺回來,夫人臉上竟然沒有歡悅的神情,想必一定是有心事的。

瑞雲去吩咐了一聲,熱水現成,再擺上屏風。阿福扶著李固跨進桶裏,拿盆舀水替他衝頭。

他們都沒有再提起被燒掉的東西。

李固換了衣裳出來,阿福微微一怔,撚著衣邊說:“這個……唔,還是一成親時做的呢。”

李固微笑著說:“是啊,穿著覺得格外涼爽。平時我還舍不得穿呢,總怕磨壞了。”

阿福猜著他多半是有意把話說的輕鬆些,也就順著他的話說:“一件汗衫,也沒有什麽。回來我多做幾件給你替換。”

劉潤過來回話,請過安之後隻簡單的說:“已經辦妥了。”

李固點點頭。

這件事有多要緊也不必他說,劉潤和阿福自然明白。

李固逗了會兒子,阿福勸他:“你歇一會兒,趕了大半天路,又這樣熱。”

李固拉著她的袖子:“你和我一起躺著吧。”

阿福臉上微微發熱,不必照鏡子也知道一定紅了。

“天還沒黑呢。”

“管它呢。”李固拉了她一把,阿福也順勢躺了下了。席子是新編就的,窗子上的光映在上有,斜躺著看過去,竹紋青鬱如水。

李固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住……我一去這些日子,留你一人在家中擔驚受怕。”

“也沒有,”阿福把玩他的指頭:“我吃的香睡的實,哪有你說的那樣可憐。”

李固輕聲笑:“我來查看一下減肉沒有。”

他的手摸上來,阿福身上發軟發癢,又不敢高聲笑,兩個人在炕上滾來滾去,衣裳亂了,頭發也亂了。

“別鬧,別鬧,看把兒子吵醒了。”

阿福理一理頭發,轉頭看搖床那邊。兒子裹著紅肚兜和小薄被,睡的有如小豬。

“他倒是最沒心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福有感而發,枕在李固臂彎:“為什麽人一長大了,就有這樣多的煩惱。”

李固點點頭:“我也時常想,人要是不長大就好了,所有的煩惱都是旁人擔著,自己隻要吃睡玩——”

阿福噗的笑出來:“原來你也有這樣的心思。可見人的天性就是好逸惡勞的,皇子與我們平民百姓想的一樣。”

“也不是。以前也曾想過,要快些長大,長大後,就能承擔責任,做些事情……”他攬著阿福:“小孩子沒有力量,隻有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阿福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李固說:“這事就算了……”

“可是,別人以後就不惦記我們了嗎?”

“我自會處置。”

阿福沒有多問,她幫不上什麽大忙,至少,她不添亂,也不拖他的後腿。那些大事,他來辦。而家中的小事,都是阿福來打理。

李固一回來她就有了主心骨,隻要靠著他,就算再多風雨艱辛也不必害怕。

李固的頭靠在她肩窩裏,隻覺得柔軟滑膩,呼吸間是淡淡的香——

“喂……”阿福握住他伸進衣襟裏的手。

“我好想你……”李固的唇在她的頸上廝磨,衣襟早鬆了,他的唇熱熱的,貼在她的肩膀上。

阿福也不是一點都不想。

可是,可是現在天沒黑,要是別人知道,一定會取笑——

“等晚上再……外麵還有人的……”

“管他們呢,聽不著的。”

阿福還想說什麽,李固的唇移過來,把她的唇堵住了。

阿福覺得很熱,分不清是誰的汗從胸口緩緩的蜿蜒流下。身下的竹席是涼的,可是……漸漸的也熱起來。

她咬著唇,唯恐別人會聽到,所以盡力忍耐。可是後來還是沒有忍受,輕聲的呻吟出聲來。李固的掌心很熱,唇也是一樣,在她身上到處點火,阿福的手碰著了床前的垂幔,簾鉤也被碰的來回晃**,碰在床柱上,便輕輕的響一聲,然後又**開去,在空中劃一個弧,再**回來。

從外頭看,床帳像是被微風吹過一樣細細的搖擺著,下麵的垂花穗也跟著**起波紋,就像被風吹過的水麵一樣。

過了一陣子,一切漸漸平息下來。

阿福伸出手來摸著床頭邊的茶盞,遞給李固喝了一口。她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李固喝了半盞,忽然唇湊過來,將半口茶渡給了她。

“澡是白洗了。”身上濕漉漉的,阿福很想丟白眼給他,可惜丟也是白丟,李固又瞧不見。

“惱我了?”李固在她耳邊低聲說:“是不是嫌我剛才不夠賣力?”

阿福呸了一聲,然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人都說:小別勝新婚。

“晚上想吃什麽?”

“清淡的就好。”

“唔,我去吩咐一聲。”

阿福披上衣裳,她頭發極亂,也不能出去見人,隻喊紫玫過來吩咐一聲。她站在簾子裏頭,紫玫在外麵,看不到她。可是阿福還是覺得,剛才的事情,她們一定都知道了。一邊說話一邊覺得有些難為情。

李固也披了衣裳,半敞著襟,坐在那兒瞧著她,嘴角那絲笑怎麽看怎麽都透著股壞兮兮的勁兒。阿福有意不去看他,打了盆水來擦身,又替他也擦過。左右也不出去見人,頭發便隻鬆鬆挽起,又給李固也將頭發理好,外麵回稟說飯已經擺上了。

紫玫服侍他們用飯,固然是一本正經,連瑞雲也是目不斜視。雖然她們平時就穩重,可是今天這作派就顯得有點假了。

反正……有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隻是大家都裝不知道。

二丫穿著圓領小衫,下麵是白綾裙,站在一旁學著伺候,她好奇,不住的偷眼打量李固。

這個就是王爺?皇帝的兒子,好大好大的官……

可是,也看不出有什麽了不得,既沒穿金,也沒戴銀,而且……也不顯得威風,比自己以前見過的那官老爺氣派可差遠了。不過二丫這些天來記住了一點:穿金戴銀吆五喝六的,未必就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反而是那默默的,看起來不起眼的,說不定來頭很大。

紫玫示意二丫朝前走一點,她拿著扇子輕輕扇動,微微的涼風拂動著李固鬢邊的頭發。

二丫隻想著:王爺可真是年輕的很,和夫人很是般配。戲裏怎麽說來著?對,叫神仙什麽侶?

飯撤了下去,阿福才有空問李固在城裏怎麽樣。

“還好……”李固點點頭:“隻是,無家可歸的孩子著實不少,安置起來不大易。”阿福靠著他坐著,聽他說如何安置那些孩子,如何調配匠人重修街道房舍,她這一天情緒大起大落,早已經疲倦不堪,聽了沒一會兒,就沉沉的睡了過去。李固聞著屋裏淡淡的香氣——混著乳香,茶香,墨香……這些味道如此真實豐富,他雖然看不到,卻可以體會得到。

他回到家了。

他的妻,他的孩子,這安靜的院子——

他抱著她的手臂緩緩收緊。他絕不允許誰來破壞這一切,不會讓家人受到傷害。

晚風吹來,簾子輕輕擺**,窗外竹葉颯颯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