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治本三

阿福和李固說起這事來,李固唔了一聲,說:“這些是非與我們不相幹,你不要攪進去就行。”

“我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往前湊。”

阿福躺下來了還在琢磨這事兒,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簡單。

“這傳言一環扣一環,噯,你想想,先是說王美人的身世,那是亂臣賊子和賤籍娼女所生的孩子,根不正苗歪,出身已經這樣糟,當年入宮又爭寵相嫉,讓人覺得她果然品行不佳,就算與王美人沒仇怨不相識的人,聽到這樣的話,也難免對她心生惡感。再加上最後一下子……”

而且,這傳言並不全是謠言,就算是,王美人也無法證明,她真的不是王濱和一個娼女的私生女嗎?誰能證明她不是?她又的確在宮中消失了許久……這傳言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讓你一聽就覺得這事似是而非,再細想又覺得大有道理。就算你說那是假的,是謠傳,你又有什麽證據來推翻?

散布謠言的人,心思縝密布局嚴謹,出手就是必殺招數,實在不容小覷。雖然現在針對的是王美人,可是如果這樣的人成了自家仇人,和這樣的為敵作對,想想讓人覺得有點

李固輕聲笑:“聽聽,你是不是想替王美人出頭,把散步謠言的人揪出來?”

“我又沒瘋沒傻。”阿福抱著他一條胳膊,笑眯眯的說:“王美人現在焦頭爛額,八成是沒空來找我們麻煩,讓她煩她的去吧,越煩越好。”

帳子的沉沉的赭色,但是被燭光一照,帳子裏頭是一種柔和的茶色。

打更聲在夜的寂靜中遠遠傳來,夜色如濃墨。

“明天多半還會下雨,要是那樣你就別出城了。”

“我知道……”

李譽嗯嗯呀呀兩聲,阿福把他抱起來,他並沒醒。把尿布換過,沒再把他放回搖床裏,就臥在兩個人中間。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兒濃濃的甜甜的,比什麽熏香味兒都好聞。

李固覺得心裏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他也會覺得迷惘,做一件事的之前之後,他會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他該不該做?

阿福重新躺下,李固的手繞過兒子,搭在她的腰上。

他現在不迷惑了,也許夜間的安靜讓白天繁雜的心緒也沉澱下來。

他現在不是自己幼時憧憬向往的那種人——君子端方,清素潔白。

完全不一樣。

可是他心裏很踏實。

阿福含含糊糊的說了聲:“睡吧。”

一場秋雨之後,黃葉落了一地,夏天去的那樣快,一夜之間就遠了,即使原來在抱怨夏天太熱太長的人,也覺得季節的變換快得讓人來不及抓住夏天的尾巴。

可是季節變涼了,流言並沒變涼。宮裏麵,權臣勳貴之家,倒是沒流傳到民間。皇帝的壽辰時阿福又帶著兒子隨李固進了一次宮,這次壽辰並沒大辦,也沒有受群臣磕頭,各郡各州千裏迢迢運送來的壽禮,皇帝揀不貴重的收下,其他的都歸置給戶部。近臣們的禮也一樣沒收。

不過,阿福他們算是兒子,兒媳,不算臣子。

阿福送的是一副繡圖,趕了快半個月趕出來的。李固請一位大家畫的繁河山溪圖,然後阿福親自動手,將這副圖原樣描在絲絹上,繡成一副大圖,長七尺,闊五尺。李固心疼的要死,說可以找旁人繡。阿福隻是笑:“沒關係,這種東西不難繡。比如那片大水,那都不是繡的,是飛線界上去的,你摸著了麽?很光滑吧……”看起來就是一片亮亮的深淺浮湧的水光。

阿福拉著李固的手輕輕觸著絹圖的絲麵。山巒的紋理,河水的流紋。李固的手指輕輕發抖。

他雖然請人畫了畫,可是畫上的山是什麽樣,水是什麽樣,樹是什麽樣,他此時方知。

阿福發覺他在顫抖,先是有些奇怪,隨即明白過來原因。

她微微心疼,手環著他的腰,貼在他背上,輕聲說:“趕明兒咱們繡幅更大的,比這還大,上麵什麽都有,比這單是山水的好多了。”

“別,做這些太費眼了。”李固的手指尖彎曲過來。撫摸她這些天拈針刺繡的手指。指尖那裏變得硬硬的。

“我也可以請人做木雕石刻……一樣能感覺到的。”

“嗯。”

這副繡好的繁河山溪圖,李固都舍不得送進宮做壽禮了。

他又輕輕撫摸了一會兒,站直身說:“收起來吧。”

劉潤走過來,他望著那平攤著的絹畫,山川奇秀,水煙澹澹,這繡成的絹畫,似乎比那紙畫……嗯,有很大不同。雖然還是那張畫,可是畫在紙上讓人覺得隻是一張畫,縱然好,卻也不是沒有見過。這繡完之後,水卻像是會流動一樣,山與樹與溪中間層次分明,就像,要從紙上站立起來——讓人覺得遠近錯落如此生動鮮活。

是的,這畫一下子變得立體了。

劉潤對琴棋書畫這些東西不過是略知皮毛,他下狠心去鑽研的隻是家傳醫術。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一眼看出這張繡畫不同來。

難道隻是紙畫與繡畫的區別嗎?

不,不是的。

劉潤不是沒見過繡屏繡畫,可是全不是這樣。

這繡畫,似乎……代表了一種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畫法又或是紋繡技法,一個……全新的流派!

一旁還有用墨線繡上的兩行詩句,那詩是李固作的,也是書法名家所寫。阿福把那字繡的如行雲流水,揮灑寫意,有如香爐中嫋嫋升騰的青煙,自在輕靈,沒有一絲匠氣。

“等一裱好就是一座大的畫屏,嘖嘖,這兩麵俱是光潔精麗,真是好畫,好手藝!”韋素問:“是用什麽木頭?紫檀?黑檀?還是用石頭的?”

“石頭太冷硬,與輕薄的絲絹不相醒。”阿福說:“已經擇定了黑檀架子。”

“好,很好。”

這副繡屏在皇帝壽辰那天抬進了宮裏,凡是見過的人無不嘖嘖稱讚。皇帝也看到了,十分歡喜,是真歡喜,笑的時候從唇角眼角的紋路裏都透出一股欣慰來:“這是範如濤的畫吧?畫好,繡的更好!”

“是臣媳的一點小手藝,皇上不嫌棄,倒也可以留著閑時賞玩。”

最後皇帝把那繡屏,直接擺在雲台東殿座椅之後,把那裏擺的一架玉石鬆鶴屏風給撤了。

宴就像家宴,隻有兩桌而已,李信李固和皇帝他們坐了一桌,那桌還有駙馬蕭元,以及皇帝的兩個堂弟。雖然是堂弟,可是卻比皇帝更加蒼老,一個頭發快白盡了,另一個腰背佝僂著。皇帝的兄弟不好做……

阿福和李馨,五公主七公主,還有幾位美人坐一起。五公主穿著正品宮裝,頭上脖子上手上戴的那叫一個累贅,臉上胭脂濃的,那兩塊塗的像猴屁股一樣!

沒見到王美人。

自然,官方說辭是,王美人懷了身孕要靜養,所以不便來這種場合。

可是人人心裏可都嘀咕著。

李馨給阿福舀了一勺蝦仁,態度既自然又親切:“嫂子,我侄子呢?”

“楊夫人她們看著呢,已經睡了,所以就不抱進來了。”

“哦,今兒那繡屏可真好。”李馨說:“嫂子這一手簡直是巧奪天工,我就不行了,手笨得很。”

五公主李芝插了句:“三姐姐可不笨呢,這宮裏哪還有人比三姐姐更聰明啊?”

這話說的酸溜溜的,大不合宜。

阿福抿著唇,似乎沒聽到什麽,滿桌的人也沒個對這話表示關注的。李馨隻說:“嫂子閑時教教我,也不求繡成那屏風的樣子,能繡個荷包手絹就行。”

“這個也不難,慢慢來就成了,一開始把樣子描好……”

五公主又插了一句話進來:“三姐姐真是變賢惠了,是不是要繡東西送給駙馬呀?說的也是,姐姐也該學著賢惠些,到底……”

李馨把頭轉一邊去,可是五公主好像一點沒感覺到她的不悅,接著說:“到底三姐姐也是嫁作人婦了,不比我們還在閨中,自由自在的……”

何美人終於忍不住了,輕聲說:“小芝,你話太多了,快吃飯吧。”

李芝的眉頭皺起來,不過親娘的話自然要聽,她終於閉上了嘴。

呂美人笑容和煦,落落大方,桌上幾個人都照顧到了,又不讓人覺得她霸道淩厲,掐尖要強。

阿福心目中對她的印象,隻是第一次在太後賞花會上的見麵,那時候她極青澀,想表現自己,又不得其法。

現在完全不同了,每個人都變了。

這裏坐的女人,會不會哪個,就是放出王美人的謠言的嗯?

“嫂子嚐嚐這湯。”

“我自己來。”

宮人替李馨斟酒,朱紅的酒液注入杯中,玉白的杯子裏隱約透出的雅約酒紅,讓人聞之即醉。

忽然宮女的手猛的朝前一抖,酒嘩的一下澆在了李馨的身上。

李馨旁邊,坐的是五公主。那宮女為什麽突然失手——這種簡單的,宮中最不入流的小手段,連阿福這種不會宮鬥的人都明白。

可是,不明白的是,五公主和三公主有什麽利益衝突?讓李馨出醜對她有什麽好處?

阿福摸出帕子替她擦了兩下。

擦也白白搭,這種紅酒最染衣服,就是擱在自己來的那個時代,有的衣服染了都洗不掉,李馨的這件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直接換掉,這件衣裳也絕不能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