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壘石
李馨進來時,臉上倒是滿麵笑容,阿福卻覺得……那笑容看起來,怎麽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這樣形容不恰當,不過,李固的感覺和她如出一轍,雖然他目不能視,可是李馨笑吟吟的打過招呼坐下,李馨問:“哥哥這些天住的可順心啊?”
李固沒答她卻問:“你這些天過的可順心?”
他們兄妹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但是關係卻近,李固完全不用跟她講麵子話客氣話。阿福接過紫玫端的茶盞,示意她們都退下去,自己將茶捧給客人。
“好,怎麽不好。”李馨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是瞅著窗外的眼神異常尖銳:“太後現在不張羅著給我尋駙馬了。”
李固接過阿福端的茶杯:“這不是好事嗎?”
“可是皇上露了點口風,可能要拿我去和親。”
李固愕然抬頭,手裏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下,打了個粉碎。
“你不用意外,我自己倒覺得,和親也好,招駙馬也好,反正都是嫁人嘛,嫁誰不是一樣……對了,聽說你們的花園不錯,阿福啊,領我一塊兒逛逛去,回來飯就在花園裏吃吧。”
阿福腦袋裏也淨繞著“和親”兩個字打圈圈呢。和親,這個沒什麽不好理解的,就是皇帝把自己家的女兒,侄女兒,或是親戚家的女孩兒,大臣家的女孩兒嫁給外族人,再多多的配送嫁妝,安撫人家不要找自己麻煩,今天打明天打大家都過不了好日子,和,當然是和平,親,就是指姻親了……
可是阿福不知道這個朝代也存在和親的事,剛才從李馨嘴裏說出來的話,是她第一次聽說。
“和親……是去西域?”李固輕聲問。
李馨搖頭:“你也真是……一出了宮,就對朝上的事漠不關心了?”
李固苦笑著說:“你知道,我從前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
李馨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是是是,你是隱士高人,不問紅塵俗事。不是西域,或許……是西南吧。”
“西南?項族?”李固臉色變的異常難看:“那怎麽能成!那裏淨是霧瘴毒蟲,項族人與……”
“唉,別說了,又不一定成事。”李馨擺擺手:“再說,就算我們在這兒抱怨又有什麽用?我倒覺得,去項族也未必是一件頂糟糕的事情,比起在承恩坊的公主府圈一輩子,說不定出去反而要好多了。”
“胡說!”
李固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阿福朝前踏了半步,輕輕挽住他的手。
“好啦,我今天就是想來散散心,倒成了看你的臉色了。”李馨也放軟了口氣:“咱們好好樂嗬一天吧,反正不管是和親,還是要住進公主府,那都是來日方長的事兒。”
揣著心事,誰也玩不痛快。阿福打起精神,帶李馨把花園裏的好景致都看了一遍,李馨倒是嘖嘖稱讚:“真是一處好地方,我都想住下來了。”
李固輕聲說:“你喜歡,隻管住。”
“唔……”李馨低頭喝湯,也沒再說別的。用了飯,隨她同來的掌事夫人與宮女就開始催促。李馨倒沒有戀戀不舍,隻說下回還來,把那葡萄石榴別都吃完了,多少想著給她留點,就上車回去。阿福送她上了車,回過頭去,李固已經把韋素揪進屋了。
“我怎麽沒聽說,現在還要對項族和親了?”
李固的聲音響,多半是剛才的氣憋著,現在才一吐為快,韋素的聲音卻很低,兩個人在屋裏說了半晌話。阿福坐在廊下,一邊繡手裏的活計,一邊等著他們聊完。天都擦了黑,掌燈時分韋素才從屋裏出來。
阿福放下繡活兒,朝前迎了一步:“韋詹事,我可有事兒請教呢。”
她口氣雖然顯得輕鬆,可韋素卻隻能對她擠出苦笑:“朱淑人,我可已經費了半天唇舌,現在真是口幹舌燥。你要想問什麽,隻管進去問王爺吧。”
阿福拿他沒轍,李固在屋裏聽見他們說話,說了句:“阿福,你進來吧。”
阿福掀簾進去,李固靠在椅中,臉上是疲倦而無奈的神情。
阿福站在他身旁,手輕輕按在他眉心處的位置上。那裏皺起來的紋路慢慢被她的手指撫平。李固伸手攬住她的腰,頭靠在她的懷裏。
“怎麽了?”
“沒什麽……”
阿福想,要是隻為了李馨的事,那氣也氣過了,氣消了也不該這麽沮喪,韋素那家夥嘴上沒把門的,指定還說了別的什麽事情,才讓李固露出現在這樣疲憊而倦怠的神情來的。
阿福輕聲說:“你不和我說,我更擔心。”
李固抬起頭來,阿福伸手理了一下他鬢邊的頭發:“不是說過夫妻一體嗎?你有什麽煩難的事,就說出來,我或許不能幫你出什麽主意,可是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悶著要舒服些。”
李固點點頭,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先前在宮裏的時候,也聽說西南不穩,三任撫邊大員過去,一個半年病故,另兩個,一個是處事不當被問了罪,另一個半夜裏被人摘去了腦袋。項族人與咱們的仇結的很深,不是十年幾十年的事,從太祖起兵立國之時,與項族人就結下了仇怨。這麽些年,雖然大的戰事沒有,可是卻也沒消停過。這一回,事態真是很糟,偏偏這些年年景都不好,一年旱一年澇,還有合義三郡地震……韋素的父親掌管戶部,對這個知道的最清楚。國庫裏已經沒什麽錢了,賑濟都不夠。要是想和項族打一仗,根本沒有一點錢糧……”
阿福輕輕順著撫摸李固的後背。
雖然因為目盲無法接觸政事,但是李固仍然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所以,剛才韋素和我說,和親的事,在朝上有人提出來的。可是,最糟的是,和親隻怕也無法化解項族人的仇恨與野心。況且,北邊現在也不穩,每到秋時,襖圯族也蠢蠢欲動……”
天下大事,阿福一向覺得那些離自己極遠。
可是,就像坐在井裏的青蛙,試著爬到井口朝外張望的時候,外麵的世界,是那樣的廣大,又那樣的危險。
原來這個世界不是太平盛世,原來這個國家有這樣多的內憂外患。
阿福低聲說:“對不起……”
“你跟我說什麽對不起,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幫不上你,連怎麽勸你,都不知道。”阿福握著他的手:“我沒什麽見識,讀的書也不多……”
“別說你,韋素,還有我,我們這些男人都沒有辦法,反而讓婦孺擔憂……”
“韋素他剛才看起來也……不好受。”
“是,他曾經想投軍,可是韋夫人不同意。”
兒行千裏母擔憂,哪有一個當娘的願意讓兒子去軍中流血拚殺。
“他現在不是當了王府詹事嗎?”
“他不去成軍中,韋夫人希望他就留在京城,在她眼皮底下最好,最讓她放心,可是韋素今年才多大?二十都沒有,難道一輩子就混吃混喝,渾渾噩噩的過?”
平時看韋素雖然總是笑嘻嘻的,阿福雖然不知道他的誌向是從軍,可是她也能感覺到,這個人絕不是個安定的性子,不會樂於關在一個院子裏,整天睜開眼閉上眼都做同樣的事,吃了睡睡了吃。這樣的生活,就算過十年二十年,也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得見……”李固說:“我也願意去軍中,去北關,去西南,都好……而不是坐在這座王府中,安享太平富貴。”
他仰起頭來,阿福看著他的神情,心裏也像壓了一塊千鈞重的石頭。
她懂得太少,她做不了什麽,隻能站在他的身旁,讓他不覺得孤寂。
如果她是官家小姐,如果她有背景有學識,她應該能夠幫到他更多。
那天之後,李固也常與韋素在一起說話,韋素還不知從哪找了一張大大的地圖上,鋪在案上,李固看不到,韋素一點點講給他聽,西南如何,北關如何,他聽的異常認真。
阿福看著那張圖,卻想了個辦法,找了劉潤來幫忙,用一張大的案子承托著,砌土堆石,有的地方挖深有的地方壘高,還墊了棉覆了布,按著那張圖弄出一個立體的地形模型來。雖然做的粗糙,但是這東西擺在李固麵前時,卻讓他深深驚愕。他可以用手觸摸高起山脈,凹下的河川,他可以丈量從京城到西南的距離。
他反複摸著西南那一片地方,那裏全是山,一座連一座,一片連一片。他還觸摸到了北方,雖然對於襖圯,以及其他關外蠻族的地形概況阿福他們從圖上看不出端倪,可是李固摸著那北關要塞所在的山峰所在時,整個人像是凝固在那裏,好長時間,一動都沒動。
“阿固……”
阿福有些擔心,輕輕從身後抱住他的腰。
“沒事,我沒事。”李固側過身來,手扶上腰間,覆在阿福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滾熱,頭靠過來埋在阿福的頸間,聲音顯得含糊而沉悶了:“謝謝你……我真高興。”
阿福也覺得鼻子發酸:“沒事……我瞎鼓搗著弄的,劉潤幫了大忙了。可是做的還不很像。那地圖畫的粗略,我們仿的更不像,這山啊河啊的指不定都移了位錯了向了……”
她下麵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有個人將她的嘴唇用一種最溫存的方式,給堵了起來。
“阿福。”
“唔?”臉紅心跳的把臉埋在他胸前,阿福覺得自己腿都軟了……
“過些天,我帶你去南山騎馬吧……”
“我不會啊。”
“我教你……”
“嗯。”
案頭的瓶裏插著幾枝花,香氣靜靜的在屋裏飄散。
阿福在心裏祈望。
她本來不信神佛,這一刻卻無比虔誠:希望他平安快樂,希望這世間沒有災禍離亂,希望他們……就沉醉在此刻,不會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