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來客 一
做好的那個山河地理模型就擺在宜心齋後頭的空屋子裏,下麵的托案太大,擺不進小書齋裏去。
韋素見了之後也是嘖嘖稱奇,特意跑來問阿福,怎麽想起做這個東西。
“誰教你的?”
教?也沒有你教……不過,阿福想,多少是受了上輩子記憶的影響,才做出這個來的。
“因為阿固眼睛不方便,你指在地圖刪的地方,他看不見,所以……”
韋素一邊瞅著那個模型,一邊捏著下巴嘿嘿笑。大好少年,卻刻意笑的那麽油滑猥瑣,看起來無比怪異。阿福覺得拳頭癢癢的,真想一拳……搗上去!
“嗯,這樣一來可方便多了。”韋素已經和李固討論起來:“那天我說的,你不是不明白麽?現在可該明白了吧?西南的山路有多難走,你摸著了吧?要在這樣的山上開出路來,本身就艱難之極。我聽說,西南鎮軍撥了三萬軍士,足足幹了一年半,開出一條隻有十五裏的路來,最寬處隻有四尺,最窄處隻有一尺半,開出一條隻有十五裏的路來,最寬處隻有四尺,最窄處隻有一尺半,隻能走一個人……我們的兵士又沒有項人那種猴子似的身手……你再摸摸下麵這大河,河水奔騰湧,舟船是別想從頂上過,河上的橋也隻是幾條繩索而已。我們想過對岸艱難,項人要過來可容易,順繩攀緣的度跟人小步快跑似的……”
阿福坐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兩個在這裏談論,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紙上談兵了。
窗外紫玫輕輕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回頭看一眼李固,他的神情專注,那種認真的神態……
忘了在那兒聽說,有人說,不管是什麽人,認真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尊敬,還有……
阿福掀簾出門,輕聲問:“什麽事?”
紫玫的聲音也很輕:“朱姑娘來了,想見淑人。”
阿福怔了一下,才明白這個朱姑娘是指阿喜。
“就她自己?”
“還有個小丫頭跟著她……淑人要見她嗎?”
“夫人今天進宮是吧?”
“是啊。”
阿福進屋的時候,阿喜很快站起身來。她今天穿著一件素花棉綾夾衣,頭梳成雙髻,笑容滿麵,看起來仍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樣。可是阿福心裏微微一沉,步子也遲緩了一下,才邁進門裏。
她可不敢奢望阿喜是返璞歸真了。與上次來時截然相反的裝束和神情,隻能證明……阿喜今天,必定有所求。
否則,她為什麽要巴巴跑來,還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
她的笑容並未讓阿福覺得心情輕鬆愉快,阿福反而覺得心裏微微難受。
以前的阿喜雖然也會任性一些,不懂事的話也沒少說,可是她沒有什麽很深的心機,搶槍衣服奪些糖果也算不上害人。
可是現在阿喜的笑容,隻讓她覺得難過而已。
現在就連最後的天真,阿喜也沒有了。
當然,阿喜要,相處起來反而會輕鬆的多。因為這樣一來,阿福不用心軟,她怎麽對別人,也就可以怎麽對阿喜了。
“姐姐!”阿喜盈盈一屈膝,手已經伸過來,拉住了阿福的手:“好些天沒見,我都想你了!”
“母親可好?哥哥好嗎?你怎麽一個人過來了?”
“我不是一個人啊。”阿喜指指一邊:“我帶著小栓呢。”
阿福的目光投過去。
那個怯生生的穿藍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兒就站那兒呆呆看著阿福,阿喜讓她行禮她好像也沒聽見。她長的黑黑的,看起來也就八九歲的樣子,要不是頭上紮了小辮子,看起來真跟個男孩兒一樣。不過眼睛倒是又黑又亮的,盯著阿福好奇的看。
一個小姑娘叫這個名字,聽起來實在是……不過鄉下取名總是為了好養活,越賤的名越是壓得住。這個栓字,明顯是個好意思,大概家裏人也是為了拴住她,好好長大不被病祟所害,才取的這個名字。
“這孩子挺笨的,不過莊裏麵也找不著什麽好的了,她幹活兒挺勤快。”
“嗯,年紀還小,大了就懂事了。”
“母親怎麽放心讓你趕這麽遠的路進城來?”
阿喜一笑,阿福能看出她臉上還是施了脂粉的。阿福的眼力今非昔比,在宮裏待久了,雖然自己不用,對脂粉的好壞還是有些判斷力。宮裏的夫人和美人,用的是宮裏內製的脂粉,自然是上等的貨色,擦在臉上輕薄服帖,又香又勻又不會輕易脫妝。次一等的,也有自己製,也有托人從外麵買的。京城裏有名的鋪子就那麽兩三家而已,阿喜用的顯然就是其中一家出的。一盒粉差不多要一貫,一貫半錢,可決不便宜。以現在朱家的家境來說,阿喜用這個粉,未免奢侈了。
“噯,也就再趕這一次,咱們家又搬回來了。”
“贖回老宅了?”阿福極其意外。
“不是……在荷香巷找了一棟屋,這幾天就搬回來。”
“荷香巷?”
“嗯,在平惠坊。”
在外城,但是那地方的屋比原來阿福家住的房子應該還貴的。
“在城外住的好好的,為什麽突然要搬回來了?”
“什麽好好的……”阿喜沉下臉來嘟囔了一句,隨即又笑盈盈的說:“姐姐現在是貴人,我們住鄉下,一來不體麵,二來也來往不便啊。住到城裏來,有個照應多好?姐姐要回家也方便,我們要過來探望也方便啊。”
她這一口一個姐姐,叫的阿福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以前哪會這麽口口聲聲的說好聽的?差不多的時候總是喊她阿福的。
“聽說王府的花園很大……上次來的匆忙,沒見著,今天姐姐要是不忙的話,容我多玩兩天,好好見識見識,可好?”
阿福看了她一眼,還未說話,一旁紫玫輕聲說:“淑人,這於禮不合,楊夫人回來是不依的。”
“咦,我們姐妹說話,要你來多嘴多舌?”阿喜似笑非笑的看了紫玫一眼:“我可聽說了,我姐姐是淑人,是有品級的誥命。那個楊夫人隻不過是個管事婦人,姐姐為什麽要看她的臉色?”
阿福淡淡的說:“紫玫說的是於禮不合,楊夫人也是依禮而行。要留你住下也不是不行,隻是需母親陪同你住,還需王爺同意允許方可。你用過飯,自有人送你回家去。”
“姐姐……”阿喜滿臉嬌嗔的神情,那種討好之意也太刻意了:“咱們分別這麽久,你都不想我麽?我可很惦記你的,再說……”
阿福搖了搖頭:“阿喜,你已經嫁進劉家,行事說話當懂得分寸禮節。就算你未嫁,那待嫁之女更該貞靜守禮,安於閨閣,哪有帶個小丫頭就隨便亂跑的?傳出去,這名聲可不要了?”
阿喜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僵硬起來,似乎是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姐姐,你別再提起劉家了。”
阿福不急不慢,坐了下來。丫鬟端茶過來,紫玫捧茶給阿福,也端了一盞給阿喜,又從幾上攢心梅花三彩漆盒,招呼那個叫小栓的小丫頭:“來,過來吃果子。”
漆盒裏擺著鬆子飴糖等物,那個小栓起先不敢動,紫玫抓了一把糖給她,她看了一眼阿喜,然後才伸出手來接。
她伸出手,袖子滑下去,露出來的半截手腕上有些青紫淤腫,紫玫看的清楚,不動聲色。
“怎麽能不提呢。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雖然都年少氣盛難免慪氣,可是路總得往寬了走,可不能自己鑽死胡同。劉家是好好人家……”
阿喜打斷她的話:“劉家算得上什麽好人家了?明明就刻薄的很。明明有使喚的婆子,還得讓新媳婦下廚做活,這還不算,不管做的好歹,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真是欺負人……”
阿福知道,這時候的習俗如此,好多人加娶了媳婦,頭三年都要狠狠刹她的威風,讓她立規矩幹活計,為了以後好管教相處……再說,操持家務,伺候公婆,本來就是兒媳婦該做的事啊……嫁了人當了媳婦,哪能和在家當姑奶奶一樣?人家娶了兒媳婦是要踏實過日子的,自然希望娶來的人捱得窮,受得苦,可不是請她去享福……
不過,劉家與朱家關係不同,應該不會對阿喜多過苛責才對。
“那你想如何呢?”
阿福這話問出來,阿喜頓時一改容色,又露出了笑容:“姐姐如今是貴人,咱們家也該和過去不同了啊。反正劉家也沒有婚書與我……我以後好如何……還沒想好,可是劉家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她雖然是笑著,但是最後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充滿決絕的意味。
阿福暗暗搖頭。
看來這門親事結的實在不應該。好好的親家,變成了和仇家一樣了。
“那劉家的意思呢?”
“哼,他們的意思?”阿喜露出譏嘲的表情:“管他們什麽意思。”不過看到阿福的神情,又改了口說:“他們是巴不得我不回去的,劉家上上下下,從劉友貴到看門兒的老頭兒沒有一個說我好的,我走了他們肯定要放炮洗地好生高興高興。”
聽著她直呼劉昱書父親的名字,阿福已經連歎氣都懶得動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