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重見太後
王府裏的用度並不匱乏,雖然被圍了起來,馬也被拉走了,可是倒夜香的車子還能進來,總算讓所有人都放下心事。
怎麽說……也沒把人逼到臉麵掃地的份上,事態就不算太糟糕。
其實被人圍了府門,臉麵也根本已經掃在地上了。可是阿福記得早年聽人說,皇帝登基時抄自己兄弟的家,男女老幼都趕到一個院子裏住著,吃喝不知道有沒有,可是那一院子的便溺惡臭氣……真到了那一步,那做人基本的尊嚴就都給踩的粉粉碎的一點不剩了。
阿福和李固在池子上亭子邊,阿福掰了半個饅頭,碾碎了喂魚。饅頭渣撒下去,魚兒們一群集了來,在水麵上爭食,水聲撲簌簌的響。
“咦,人都快沒飯吃了,還給魚吃?”
阿福笑笑,不讓心裏的沉重從語裏帶出來:“哪能餓著。飯是盡夠,倉裏的米吃過冬天也夠。就是……過幾天恐怕菜不大夠。”
李固說:“你不是曬了幹菜嗎?”
“好吧,那也隻好拿出來吃。”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圍府不會長久的圍下去,王府與外界隔絕不通消息,但外麵一定不會太平。
或是王家贏,或是皇帝壓服得住……總之,要不了幾天。
朱氏明白她們的處境不妙,阿喜卻不知道她們現在留在王府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也好,阿福怕她一知道,說不定又發瘋。平時鬧點亂子也就算了,這個時候倘若再鬧,很可能要掉腦袋——還不光是她自己的腦袋。
被圍了三天,眼見著的人,似乎都瘦了一圈,連劉潤臉上都多了明顯的黑眼圈出來。唔,阿福想起早上看到的阿喜,她的臉倒好像圓潤了一些。
阿福抬起頭向遠處看,庭院深深,一眼望不到頭。一層一層的秋浸染開來如一張明麗的畫卷,安詳寧靜。
可惜匆匆走開的元慶把這畫麵給破壞了。
“王爺,外麵來了人。”
李固並不慌亂,淡淡的問:“什麽事情?”
“說是……太後回來了,請王爺和淑人進宮說話。”
太後回來了?
那皇帝呢?
阿福手一滑,還有半個沒有搓開的饅頭掉進了水裏,錦鯉們一下子全湊了上去,好些嘴巴一起要在那塊饅頭上。
不去行不行?
……自然是不行的。
阿福換上正裝,佳蕙沒有跟著李固,倒是海芳跟著,阿福這邊就挑了紫玫——到底也是德福宮出來的,就算不圖打聽著什麽消息,心裏稍稍踏實點。然後還有劉潤和元慶跟從。
阿福走到府門口上車時,心裏頭那種惴惴難安的感覺怎麽也壓不住,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一定麵無人色。
車前車後都站著定山軍,他們的衣甲是黑褐色的,手裏拄的槍,槍頭在陽光下有雪亮的寒光,冷冷的目光帶著冷漠和騰騰殺氣。
處之泰然這話隻能說說,事情真到了眼前,還是會害怕。
放下車簾子,車子朝前走了起來。
李固握著她的手,低聲說:“阿福,別怕。”
阿福靠過去,頭輕輕擱在他肩膀上。
不過車子開始有些顛晃,阿福就把頭抬了起來。
不為別的,要是鬢邊在李固肩膀上多蹭幾下,發髻就會給蹭毛了。
阿福覺得有點可悲,也許這一去就沒命,可是現在還得顧著發型。
阿福的手裏出了不少汗,她懶得拿帕子,就這麽在坐墊上抓了兩下。
大概圖窮匕見,時窮節顯,她本來就不是個講究的性格,現在更覺得可有可無。
街上靜的怕人,阿福從車簾的縫隙朝外看,家家門戶緊閉,有的府宅門前,也如他們王府一般有人把守著。
王府離皇宮本來不遠,走了不多久,就停下來,有人掀開車簾,毫不客氣的朝裏掃了一眼,冷冷的說:“放行。”
宮裏人少了不少,阿福下了車,扶著李固的手朝裏走。宮道上顯得冷冷清清的,安靜的讓人心悸。太後依舊居於德福宮。阿福抬起頭看了一眼宮院門口匾額上的字,扶著李固過門坎,輕聲說:“王爺當心。”
李固挽著她的手,輕聲說:“你也當心。”
紅錦從裏麵迎出來,她看起來瘦了不少,圓潤的臉龐一沒了肉,顯得特別憔悴,即使上了脂粉也無法遮掩。
阿福輕聲招呼她一句:“紅錦姐姐,多日不見,你可還好?”
紅錦躬下身去:“淑人客氣了。見過王爺,淑人,請隨我來。”
阿福握著李固的手緊了一緊,良人隨紅錦進了偏殿,屋裏已然有人在那裏等候,散坐在幾張靠邊的椅子上,阿福看了過去,多半不認識。她們的眼睛裏流露出同樣的不安神情來。。有兩個氣度不凡的女人單坐在一起,正在低聲說話,離的遠,也聽不清她們說了些什麽。阿福扶李固坐下,自己侍立在一旁。偏殿裏彌漫著熟悉的檀香氣息,但是卻已經沒了往日那種寧定的感覺。阿福心裏亂糟糟的,轉著許多個念頭,她在想,不知道皇帝如何了——死活不知。
還有其他人,宣夫人,瑞夫人,哲皇子,李馨……
遙遙聽到細碎雜遝的腳步聲響,香風襲人,環佩叮咚,宮女們簇擁著太後進來。數日未見,太後卻顯得容光煥發,仿佛年輕了數歲一樣,穿著一件深紫的宮裝,華貴瑞麗,鳳目顧盼,不怒自威。瑞夫人就跟在她身後,唔,現在該稱瑞美人了。她仍然是老樣子,垂首斂容,一副溫順的模樣。
殿中人紛紛跪下行禮,阿福扶著李固也跪了下來。阿福關切的看著李固,他的神情淡定從容,讓阿福的心也跟著踏實了一些。
“都免禮吧。”太後朝阿福他們兩人招了招手:“過來。”
她拉起李固的手,十分慈和的說:“有些日子沒見著你了,你到了秋天總是易生虛火,脾胃不振,今年怎麽樣?”
李固溫和的說:“勞皇祖母擔心,孫兒今年還好。皇祖母身體可大好了吧?孫兒未能在皇祖母身旁跟隨侍奉,實是不孝。”
太後唔了一聲:“還就是那樣吧,東苑倒是很清靜,隻是一早一晚的風涼些。”
宮人搬了凳子來,李固斜身坐下,恭謹不失分寸的問:“孫兒也有數日未見父皇了,不知……”
太後不等他問完,便直接的說:“你父皇身體不適,需要好生調養,不能費思勞神,你也不要去擾他。”
李固隻能答了句:“是。”
太後病好了,輪到皇帝病了。
可是……皇帝這病還能不能好?是幹脆退位禪讓呢,還是會……一病不起,直接駕崩?
太後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外頭宮人稟報:“三公主來了。”
太後淡然的說:“讓她進來吧。”
李馨在門口略停了一下,阿福眼角的餘光瞥見她穿了一件秋香綠的宮裝,衣裳顯得異常單薄,似乎風大一點就能把她整個人都吹走了一樣。
她盈盈上前,跪下行禮:“拜見太後。”
太後帶著一點笑,對李固說:“你在王府住的可習慣麽?”
“勞太後惦念,孫兒過的很好,閑時在花園裏走走轉轉,倒是很清靜。”
“嗯,這就好。”太後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問李固近來讀了什麽書,吃的合不合口,內府製的秋裝有沒有送過去,把李馨晾在一旁。阿福垂下的視線,看見李馨扶在地下的手,她的手指白皙纖細,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
太後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淡淡的讓李馨起來。天涼,地下的石磚更涼,李馨衣裳單薄,跪了這麽一會兒想是腿麻,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
阿福不敢看她,老老實實垂著頭隻看自己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她隻是覺得冷,風好像從牆角窗縫門隙中鑽進來,無孔不入,吹的人身上冷冷的留不住一絲暖意。
有一位夫人被太後召近身前,剛才進來的時候,她和另一位夫人坐在一起的,明顯與其他人身份不同。
太後笑吟吟的和她聊了幾句家常,十分隨和,阿福聽出來了,這位夫人該是王家人,不然不會同太後說起王家的家長裏短來,又是五少爺最近讀什麽書了,又說起二少爺家裏新添了個小囡,連名字還未取。
太後輕輕拍了兩下李固的手背:“你也是大人了,分了府過日子,沒有個女主人可不行。可巧的很,你容妹妹今年也整十五了,前些天剛從隆安老家過來抵京,你們小時候也見過麵的,脾氣也相投,她性子和順,與你再相配不過。”
阿福覺得太後那悅耳的聲音像是越來越遠,吐出來的字像是一下一下的針尖紮在她的皮膚上。
她定了定神,聽到李固說:“……王容是好姑娘,自然該尋一門好親事。我身有殘疾,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立於朝堂之上,也不能馳騁沙場建功立業。胸無大誌,不能良配。皇祖母雖然是一番好意,孫兒卻不能領受。”
太後的臉色沉了下來:“胡說什麽。你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王容嫁了你,自然是尊貴嬌養的皇子夫人,難道不是極好的親事嗎?先前說的那兩家,原是他們姑娘自己沒福氣,王容和你小時候就相識,又是青梅竹馬,又是門當戶對,再合適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