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此時此刻
太後的語氣已經越來越重,李固卻隻是說:“太後拳拳關愛之意,孫兒盡領。孫兒畸零之人,不敢誤了王姑娘的終身,還請太後為其另擇良配。”
太後手裏把手裏的茶碗緩緩放下。
殿裏靜的令人心悸,阿福心裏反而不怕了。袖管中的手握著李固的一隻手。
李固不肯向太後低頭,固然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對太後的作為不能苟同,便更重要的,卻是因為阿福。
她覺得胸口壓了幾天的悶氣一直子全散了出去,生死在這時候,反而成了小事。
也許,不止是幾天。
或許從她嫁李固的那天起,太就一直有種身在雲霧中的感覺。盡管幸福。可是飄飄然的不踏實。
現在這個時候,什麽也不必去猜想,去揣測。
太後放下茶杯端坐,一旁柳夫人站了出來,肅容說:“淑人朱氏,原係冒名頂替征納入宮,妖言惑主,善嫉貪利,杖四十,交內府查審。”
阿福把這些話聽進去了,一麵覺得荒唐,一麵又擔心李固,可是她來不及說什麽做什麽,兩個宦官搶過來一把抓著她,李固霍然起身,阿福都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覺得眼前一花,砰砰兩下,趕上來抓她的人已經被踢飛了出去,兩個人跌成一團。屋裏的貴女命婦驚呼四起,花容失色,有兩個已經軟倒,餘人紛紛退避,撞歪了桌帶倒了凳子,倒讓阿福他們兩個身周空出一片地方來。唯獨李馨還站在那裏,扶著柱子微微發抖。
“好……好的很!”
太後不怒反笑:“你倒是動上手了!你當德福宮是什麽地方?反了你了!”
反正都豁出去了,李固一手將阿福緊緊摟在身旁,淡然的說:“上為之,下效之。皇祖母對孫兒有怨氣,倒不用衝著旁人來。”
太後臉色鐵青,一拍桌案:“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一時間許多侍衛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出現在偏殿裏,分作兩撥,一撥護著太後等人退後,一撥朝著李固和阿福逼過來。
看來太後是早有預備,一言不合立刻翻臉。
李固雖然有武藝,可是畢竟眼睛看不到,再說,好漢敵不過人多。
他們現在身陷宮中,就算能跑出德福宮,可是卻出不了這座皇宮。
也許今天他們就要一起死了。
阿福覺得特別坦然。
她一直覺得,活的很好,哪怕活的卑微,活的壓抑,活的不自由。也要活下去。這個想法跟隨了她很久。
但今天她忽然覺得,就這麽死了,也沒什麽遺憾的。
李固赤手空拳,那些侍衛的劍都拔出來了。
阿福拉了一把李固,他們朝後兩步退到了柱子邊。
門已經堵住了,不可能衝出去。
如果李固眼睛方便……如果他沒有帶阿福這麽個累贅……如果他剛才沒有駁回太後的提議……
這是**裸的拉攏,結姻親是多麽直接有力的手段,他隻要一點頭,從此就站到了王家的一邊,背棄了他的父皇,背棄了他姓氏的驕傲,背棄了他對阿福許下的諾言。
一生一世的諾言。
這個頭要點下去,極容易。
可是,李固連猶豫都沒有猶豫。
點了頭就能好好的活下去,最起碼,可以保有現在的尊貴榮養。
可是……有的時候,放棄了做人的底線,像行屍走肉一樣活下去,還不如死掉。
人們常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要懂得見機行事,要懂得保全自己……什麽都可以拿來出賣,名譽,朋友,友情,愛……
但是,有的時候,試著,堅持下去。也許你會覺得,堅持的滋味,比放棄,保全,忍受……要痛快舒服的多。
那些侍衛不是剛才被推開的兩個宦官可比,剛才李固能把那兩人踢飛出去,一是他們沒防備,靠的又近,二是他們根本沒有什麽功夫。
可是,這些侍衛不同,他們有劍,他們目光銳利,他們……嚴陣以待。
一個人撲上來,兩個人撲上來。金刃劈空的風聲,拳腳相交的沉悶聲響。李固把阿福掩在身後,他輕聲說:“閉上眼。”
阿福應了一聲,卻仍然把眼睜得大大的。
她緊緊盯著李固,要抓緊這最後的時候,多看他一眼。
他的發冠落了在地下,被踩的變了形,上頭鑲的玉塊與珍珠都被踩碎。頭發散落下來,形容狼狽,左支右絀。
可是阿福覺得,他看起來,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時候的樣子。
那樣清俊的,玉樹臨風的美少年。
淚不知道什麽時候淌了一臉。
阿福不怕死,可是,她現在覺得,舍不得。
她舍不得李固死。
他得到的太少了,他的生命不該如此短暫。
阿福多希望,他能活下去……活下去,得到幸福……
哪怕沒有她。
哪怕,他以後再也不記得她。
都好……怎麽都好。
耳邊的人聲變得混亂而嘈雜,有什麽東西迸濺開,濺在她的臉上,濺到她的眼睛裏,吧她的視野染成了一片腥紅模糊。
有誰的手抓著她,阿福愣愣的不知道掙紮。李固的身體……就在她眼前,軟軟的倒了下去。他最後,似乎想轉過頭來。
或許他還想再看她一眼。
可能,是最後一眼。
但是他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頹然的倒向一旁。阿福想抱住他……這樣摔倒,得摔的多疼。可是,她動不了,她怎麽都動不了。
耳旁的聲音,漸漸的,一點點的遠離,終於,這世界像忽然斷了電,黑了天,靜的怕人。
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死死抓著李固的那隻手被硬掰開,指甲翻了過來的一瞬間阿福毫無知覺,手臂被人反絞著,按著她跪下來,她也不理會。
她隻是看著李固。
他倒在那裏,臉上身上都有血。淩亂的黑發蓋在他的臉上,阿福想靠近他,想扶起他,想抱著他,地下那麽涼,他該多冷……
時間像是放緩了的電影鏡頭,一秒,就此凝固。
有人走過來探他的鼻息,抓著他抬起來,要把他搬走。阿福突然間迸發出猛力,一下子躥了出去,身後抓著她的人隻覺得手裏一震,抓著的人就已經不在手裏,隻撕下來半幅袖子。
阿福猛地撲在李固身上,她猙獰的想把他搶回來,勢若瘋狂。
他沒有死,他不會死的!他的身體還是暖和溫熱的!誰也不能帶走他!
誰也不能拆開他們。
回過神來的侍衛趕上來,一人橫過肘重重擊在阿福後腦枕部,阿福晃了一下,眼前頓時一黑,暈厥了過去。侍衛把她拉開,太後已經氣的發抖:“反了!都反了!把她給我拖出去,亂杖打死!”
李馨朝前一步,在太後身前直直跪下來:“太後!太後請息怒!朱氏的死活無足輕重,太後千萬別氣傷了身子啊。”
太後一腳將她踢翻,徐夫人卻也近前說了句話,她聲音小,身旁的人都沒聽清楚她跟太後說了句什麽。
太後皺了下眉頭,沒有說話。徐夫人朝侍衛揮了一下手。阿福被拖出了門,她的發髻也早散了,曾經那麽美麗的秀發沾了血,沾了塵,淩亂的拖在地下,一直遠去。
三公主掙紮著從地下爬起來,太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那一腳踢的著實不輕。
太後坐了下來,撣了撣袖子,神情雖然並不顯得氣急敗壞,可是到底也沒有剛才那樣從容不迫。
李固也被人抬了出去,三公主關切的望了一眼,又趕緊收回視線。
太後不冷不熱的問她:“你來做什麽?”
三公主急忙跪下來叩了個頭:“太後,我母親燒的實在厲害,已經人事不知。求太後,宣個禦醫替我母親看一看吧。”
宮變那日母親受了驚,弟弟和父皇一起被定山軍的人帶走了,現在李馨連他們身在何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親當時昏了過去,然後便發起高熱,一直說胡話,喊皇上,喊兒子,李馨實在沒有辦法,明知道太後這裏希望也渺茫,可仍然要來求一次。
宣夫人盡管木訥,可卻是個好母親,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孩子,可是誰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呢?盡管別人看他們是高高在上,可是他們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前途。
李馨跪在那裏,太後總不發話,她心中驚惶恐懼悲憤交集。玉嵐宮的宮女宦官一些死了,一些也被帶走關起來。沒有藥,食物也難以下咽……
太後沒有親生兒子,皇帝的生母也早已去世,他登基之後尊先皇皇後為太後,對她一向優容客氣,可是太後卻總是不知足。
李馨的眼淚撲簌簌的掉,她控製不住,連抬手拭抹都不敢。
從高高的雲端一朝跌入深淵,嬌貴的三公主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宣夫人……前幾日不是好好的麽?怎麽說病就病了?”太後語氣聽起來很溫和:“我遷居東苑的時候,都不見她去侍疾,想是我這老婆子實在礙她的眼。”
李馨覺得兩個肩膀上像是壓上了兩座山,整個人感覺到沉重和疼痛。
她膝行向前,如往昔一般,仰起頭:“太後,母親有做的不對的地方,馨兒替母後認錯賠禮。太後,馨兒還想替哲皇弟討個恩典。那位王容姑娘我也見過,她品貌出眾,家世不凡,哲弟也已經不小,若是他能有幸娶到王容姑娘這樣好的一位妻子,將一定能收束心性,好好上進,也教……教太後和我母親不必為他操心了。”
太後怔了一下,戴著指套的手指輕輕托起李馨的臉龐。
盡管憔悴憂急,這張少女的臉龐依舊明豔動人,如珠似寶。
黃金鏤花的指套工麗精巧,貼在肌膚上涼冰冰的,尖端仿佛隨時會刺進皮膚裏,李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太後看著她,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