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柳暗花明 二
洗澡時也沒有別人過來服侍,李固親自挽起袖子,雖然搓背的時候手——難免偏到別處去揩揩油,舀水洗頭的時候又總是舀偏,可是服侍人和被服侍的那個從頭笑到了尾,一點都沒覺得不方便。阿福從頭到腳想了個徹底,洗完了頭發散發出一股清新的皂香,不要說別人聞著怎麽樣了,就是自己,也覺得整個人一下子輕盈。
等阿福腳都泡皺了從裏屋出來,外麵擺了一大桌吃食,香的阿福覺得自己喉嚨裏有隻手,正急不可待的要把所有食物全拽到肚裏去!
阿福隻了一驚,難道這麽些天的冷飯硬饃的吃下來,人竟然得了饞癆了?
阿福以前就聽說過饞癆這種病,不是形容人嘴饞,而是的確是一種病,見了吃的簡直像沒命一樣的往嘴裏猛填猛塞,連嚼都顧不上嚼,那好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樣不把自己噎死絕不罷休。據那些人形容,也不是自己想吃,而是覺得喉嚨自己會往下吸,往下拉一樣,東西一進嘴,自己就滑下喉嚨裏,根本不關自己的事。
“我也還沒吃,咱們一塊兒吃吧。”
阿福不等他說完,穩穩的朝那兒一坐,抓著糕餅就往嘴裏填。這一頓好吃啊,猶如狂風卷殘雲,李固才不過摸著碗端起粥來喝著兩口,聽著阿福吃的快,輕聲說了句:“慢些吃,小心噎到,喝口稀的。”
阿福哪裏顧得上說話,她現在覺得聽說的那話極有道理,不是她自己想吃,而是她肚子裏仿佛有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一樣,有著巨大的吸力,那種恐怖的空虛和急切的饞餓感覺,讓阿福什麽都顧不上。要是平時吃東西,她自然先顧著李固李信,他們吃的差不多阿福才能放下心填自己的肚子。李固雖然瞧不見,可是阿福動作那麽急那麽快,碰的碗兒盞兒都叮當的響,他的臉色越來越詫異,隨即心中卻跟著酸楚起來。
這幾天為了宮裏不太平,他聽了劉潤幾人的勸,內府雖然苦,可是相比外頭卻太平多了,現在誰也顧不上那頭,與其出來了涉險,倒不如在裏安全。可是那裏頭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吃也沒有的吃,穿也沒得穿。剛才下去一遭,出來了半天還是覺得身上陰冷陰冷的。他本來也不覺得餓,現在更是覺得滿腹心酸憐惜歉疚,一點東西也塞不下。
阿福終於停下手來,結結實實打了個飽嗝,抬眼一看桌,麵前靠她近的幾個碟子竟然都空空的盤裏隻剩下一點點食物殘渣了。阿福給嚇了一跳,一時竟然難以相信這些東西全是自己吃下去的,而且看著空盤子,阿福竟然怎麽也想不起自己剛才都吃了些什麽,那些東西都是什麽味道。
李固的手輕輕按在她手背上:“這些天,太苦了你了。”
“也不是……”
雖然說吃的不好,可是也沒餓到哪裏去。一日兩餐,還是勉強能吃個飽的,決不至於餓成這樣。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有時候年景不好,藝壇兩頓還不能保證全是幹的呢。那也沒見什麽時候餓成這樣過啊。
她抹了抹嘴,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一個嗝,一邊訝異,一邊難為情:“呃,這些東西,都是我吃的?”
李固握著她的手,隻覺得她手軟的像團棉花,他自己心裏也軟的像棉花一樣:“夠不夠?再讓他們端些來。”
“不用不用,夠了夠了。”
阿福又喝了滿滿一碗的香米粥,才算了結了這頓早飯。站起來走路的時候,覺得自己結實的像隻河馬——不,簡直像隻大象!每一步下去都結結實實的,阿福甚至覺得自己都聽見砰砰的腳步聲響了。
她摸摸漲滿的肚子,呃,還有小肚子。
在牢裏待了這些天,倒是沒減點膘。
她瞄了李固一眼,好在這個丈夫不在乎她體態無核,她瘦成趙飛燕也好,胖成楊玉環也好,對他來講,都一樣!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李固說她身上軟軟的肉乎乎的更舒服……可見胖一些也沒什麽大不了。
阿福放下心事,不過,腰間的係帶,卻覺得勒的緊了,悄悄的又放寬了一些。
熱熱的洗了澡,又吃了熱飯,阿福覺得額前頸後都微微的冒汗,披了件鬥篷和李固坐在亭子裏,聽他一一講述這些天的經曆。
李固怕她擔心,避重就輕,一點沒提自己的傷勢,還有被囚禁時的憂急,把那些一句話帶過去,便說起皇上調集三地三軍勤王,定山軍統領朱承道被副將所殺,餘人不再聽王係子弟調派,並未大動刀兵便將京城重奪了回來。王濱等人被擒,餘人或有反抗被殺,還有幾個漏網逃走的正在緝捕。
“那宮裏呢?太後……”
李固頓了一下:“我與父皇脫困之後,太後現在暫居在秋瑞堂……”
秋瑞堂,那不是冷宮麽?
雖然有個瑞字,可是那裏一般住的都是前朝的一些舊宮人,還有犯錯被黜的宮人美人,那種地方雖然阿福未曾去過,但那裏的境況卻也能猜測出幾分來。
“其他人呢?我們府裏呢?”
“府裏沒事,定山軍雖然有一小股在城中作亂,不過隻是在城東,內城沒有什麽。”
李固說:“其實父皇對王家……嗯,早有提防,隻是沒料到太後與王濱下手奇快,定山軍又是奇兵突至,你放心,現在沒有事了。”
阿福怔了一會兒,低聲說:“我總覺得,挺恍惚的,老怕這是個夢。”
“沒事。”李固輕輕摟住她,低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
阿福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叨叨語無倫次:“我不是害怕……不,其實是害怕。我怕和你天人永隔,再也不能見到。當時在德福宮裏,我一點兒不怕,我覺得,咱們要是一塊兒死了,那也沒什麽,那樣也挺好。後來再想,我就後悔了。我情願你向太後屈服,我情願我被關起來,被杖責……隻要你沒受傷,你不要死……”
李固的唇貼在她的耳邊:“看來我們還真是心有靈犀。”
阿福微微抬起頭,李固說:“我事後也後悔了。當時麵對太後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多想,可是後來心裏那樣難過。我不後悔自己會死,我雖然沒有大出息,可我決不會向亂臣賊子低頭屈從。但是我一個要氣節風骨堅持,那都沒事。可我還有一個你。因為我而讓你跟著受苦受罪,卻隻是為了成全我自己……”
“胡說。”
阿福的手指輕輕擱在他的唇邊:“什麽叫成全你自己?你不肯聽太後的,另娶她家的女兒,我很高興的。”
李固不再說話,隻是握著阿福伸到唇邊來的那隻手,輕輕的,一根根吻過她的指尖指腹。
日頭漸漸移了方向,照在兩個人身上,那樣淺淺的金色,照的人身上發暖,心中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