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天空跟記憶一樣是昏黃色。

夜將要來臨,特警支隊的更衣室中,隻留下詹韋和周川兩個人。

詹韋倚靠在窗戶旁邊抽煙,周川則坐在長椅上係鞋帶。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周川跟詹韋是同學,又在同一個特警隊共事,詹韋有什麽事根本瞞不過他,周川很快知道了他受賄的事。

詹韋說自己有苦衷,周川卻堅持讓他去自首。

兩個人的關係也因此降到冰點。

周川穿好鞋,將手邊的衣服往肩膀上一搭,準備離開。

詹韋忽地叫住他,說:“我們還能聊一聊嗎?”

周川緩緩握緊拳頭,轉身,問:“你想聊什麽?”

詹韋手中淡紅的煙星在燃燒著,他像往常一樣把煙盒遞給周川。

“我做你的擔保人,把你介紹給他們認識;那二十萬,我也可以分你一半。”

周川看了看那煙盒,笑了一聲,道:“這麽抬舉我?”

詹韋聽出他語氣裏的不屑和輕蔑。

他慢慢收回煙盒,再抽出一根煙,點燃。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就會明白,我做的很多事都是迫不得已的。我可以去認罪,我不要命,不要工作,但我的家人怎麽辦?因為你不肯跟他們上同一條船,他們就反過來拿你妹妹、你爸媽開刀,你要怎麽做?”

周川往前一步,目光銳利而深沉,近乎逼視著詹韋,說:“他們敢動我家人,我會一槍一個,殺掉他們所有人,然後再去自首。詹韋,我有這樣魚死網破的膽量,你有嗎?”

“……”

“你沒有,因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但我們都在警隊!都在這個社會裏!”

帶著火星的煙猛地被詹韋攥進掌心當中,刺痛的熱意燎燙了他一下,就熄滅了。

他說:“每一個地方都有每一個地方的規矩,無論是好是壞,規矩就是規矩,你想打破它,要先看建立規矩的人同不同意。為什麽你永遠不會審時度勢呢?你有能力改變規則的時候,你可以改變。但是,周川,我們都是普通人而已,能過好自己的日子已經要掐著一口氣了,現在你還有機會坐到桌上跟那些人共享大餐,分到一份蛋糕,你幹什麽還要站著,不肯低一低頭?

周川跟他話不投機半句多,冷道:“因為我不喜歡。”

這樣任性妄為的回答,令詹韋出離地憤怒,他吼道:“所以你就要出賣我?我們這麽多年兄弟,你就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周川不卑不亢地應答:“如果堅持做正確的事就是往死路上走的話,那不如問問,誰給你鋪得這樣一條死路!”

“……”

兩個人沉默了,詹韋強行遏製著怒火,移開視線,轉身望向窗戶外的黃昏天。

“周川,你歲數也不小了,怎麽還能活得這麽天真啊?”他頓了頓,隨即又給出了答案,“因為你沒吃過苦。”

真讓人羨慕,能嫉惡如仇,黑白分明,活得堂堂正正,因為擁有很多東西,所以也不害怕失去。

或許在周川眼裏,他跟跳梁小醜沒什麽區別。

周川卻說:“你以前在部隊訓練新兵投手雷,那孩子一緊張,手雷沒有扔過戰壕,當時你想都不想,撿起手雷扔過去,按著那小孩趴下,這才救了他一命。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詹韋沉默著。

“我是看著你吃過很多苦才走到今天的,為了你的父母,為了成為更好的人,你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勤奮,都要努力。我不想看到你踐踏自己的榮譽和成果,也不想那些人毀掉以前那個肯舍身救人的詹韋……”

詹韋閉上眼睛,似乎沒什麽好說的了。

“希望下次看見你的時候是在隊長的辦公室。”

周川轉身要走。

詹韋:“等等。”

詹韋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盒,遞給周川。

周川疑惑地接過來,打開,是一條玫瑰金的項鏈。

“小瑾的生日快到了,這是我給她準備的禮物。不貴,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詹韋眼神深深地望著他,“我還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周川一愣。

詹韋眯眯著眼笑起來,說:“警隊受賄的事,我會跟隊長說清楚的。不過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先回家看看我媽,讓她放心。”

如釋重負一般,周川忽地鬆開笑意,兩步過去抱住詹韋。

周川拍了拍他的後背,說:“等17號出完任務,我請你去喝酒。”

詹韋:“一言為定?”

周川:“一言為定。”

周川拿著禮物離開了更衣室,隻餘下詹韋一個人。

他在黃昏的餘暉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陽完全收回最後一束落在他肩膀上的光,他望著漆黑的長夜,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周川,你說得對,我不應該踐踏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譽和成果。”

詹韋從儲物櫃的下層拿出另外一個手機,撥通號碼,對方很快接通。

“運輸路線圖,我可以給你。”

當時戚嚴為了尋求刺激,打起警槍的主意,他通過局長的關係找到詹韋,想要提前知道運輸槍支的路線。

起初詹韋並不同意,因為警槍非同小可,劫槍等於公然挑釁,這麽做早晚要惹火上身。

可戚嚴卻完全不在乎,他就是要挑釁警察,不然為什麽非要劫警槍呢。

戚嚴甚至答應詹韋,事成之後,會想辦法將他調到省廳。

選擇周川,迎接他的是牢獄之災;選擇戚嚴,迎接他的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未來。

“我接受你之前開出的所有條件。”詹韋狹長的眼裏劃過一道冷光,說,“除此之外,我還要你們幫我除掉一個人。”

……

到了8月17日那天,詹韋怕戚嚴出什麽差錯,當天趕到他們提前設計好的伏擊地點附近,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一片的地勢高,山坡上有野林,稍微平坦的地方還長滿了半幹枯的白茅草,易於隱蔽。

等到運輸槍支的車隊經過時,戚嚴率先開槍,打爆了在最前方開路的車輛的輪胎。

周川聽到對方還有狙擊手,想趁著交火之際跑到對麵山坡上,試圖早點拔掉對麵的狙擊位。

如果戚嚴的目標不是他的話,這一切本該很順利。

可是戚嚴堂而皇之地開第一槍,就是為了引周川現身。

他篤定周川聽到槍響後,一定會冒著暴露在狙擊視野內的風險,尋找一個合適的狙擊位置來牽製敵人。

戚嚴借助瞄準鏡,尋找周川的身影,然後一槍打穿了他的右腿。

周川應聲倒地,痛嚎不止,當時作為觀察員的李景博扔出煙霧彈做視野上的掩護。

戚嚴以為他要救人,一直注意著周圍的情況,卻沒想到李景博竟拋下周川,直接摸到他潛伏的位置附近。

李景博用槍對準他,勸他棄械投降。

戚嚴假意地舉起手來,找到時機一腳踢掉他手中的槍,與李景博扭打在一起。

李景博年輕強壯,精於格鬥,戚嚴本來不是他的對手。

李景博從背後製服戚嚴,眼睛紅著,為周川負傷的那條腿,罵道:“你他媽的知不知道你剛才打傷了誰!”

戚嚴被勒住脖子還在笑,“誰?”

就在此刻,一道冷漠至極、又熟悉至極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景博,放手。”

李景博驚訝於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在這裏,就在他分神的那一瞬間,戚嚴趁機掏出自己褲帶的短匕首,反身朝著李景博的腹部又快又狠地捅了十多刀!

滾燙的鮮血噴濺戚嚴一身。

李景博瞪大眼睛,沒有去看戚嚴猙獰的臉,而是努力地望向身後。

倒向地麵的一刹那,李景博看到是詹韋正拿槍指著他。

雜草遮住了他些許視線,嘴巴裏鼻腔裏混著血腥和黃土的味道。李景博滿目的震驚,想問“為什麽”,一張嘴,喉嚨裏湧出來大口鮮血,淹沒了他所有的聲音。

到死,李景博都沒有問出來。

戚嚴轉著匕首,利落地收回。他看著突然出現在此的詹韋,冷笑道:“你做事真周全。”

詹韋與死不瞑目的李景博對視片刻,心裏一片麻木,他抬起視線,回答:“過獎。”

戚嚴轉身,繼續端起狙擊槍。

前方,他的人已經控製了運輸車準備撤退,煙霧彈也漸漸散去,準星再次對向已經倒地昏迷的周川。

準備開槍時,戚嚴突然停了下來,對身後的詹韋說:“你來。”

詹韋明白他的意思,冷聲拒絕說:“我不會。”

戚嚴滿不在意地說:“那他今天走運了,或許可以活下來。”

詹韋一下握緊了拳頭。

“時間不多了。”戚嚴笑嘻嘻的,看著手表提醒道,“你有三十秒。”

詹韋咬牙,過去,拿起戚嚴的槍,透過瞄準鏡,他看著周川——

痛苦的周川。

自從認識周川,他就是天神一樣的存在,永遠有光芒,永遠是焦點,誰能想到他會這樣死去?

片刻後,詹韋突然笑了,扣動扳機。

砰——!

子彈刺破空氣,打起一陣旋風,震徹天地的響聲回**在天地間。

餘音過後,隻剩下半枯黃的白茅草在風中搖曳。

……

“你知道開槍的那一刻我什麽感覺嗎?”詹韋眯著眼笑,“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周瑾怔怔地望著前方,渾身僵硬發冷。

“就是死得太容易了。不過沒關係,這些年,我看到你那麽痛苦,真的好開心。周川那麽疼你這個妹妹,他要是知道你被我耍得團團轉,一定死不瞑目。”

“太好了,太好了!”詹韋拍著方向盤大笑起來,“這就是不服從遊戲規則的下場。我給過他機會,他不要啊!你看看,鬧成這樣……”

周瑾從她手包中掏出手槍,抵上詹韋的太陽穴,利落上膛。

“停車。”

車輛已經行駛上了環城公路,黑洞洞的槍口傳出寒意,詹韋卻麵不改色。

“你拿槍指著我?”

“我讓你停車。”周瑾說,“詹韋,你別以為我不敢開槍。”

“因為我殺了周川,你就敢嗎?”詹韋嗤笑道,“周瑾,我再教你兩個道理。第一,識時務的人,永遠不會輸。”

“說實話,我跟你一樣討厭戚嚴,那個人是個瘋子。一直以來我暗中協助你調查,就是希望能借警察的手扳倒他。

五年前,我還查到姚衛海派去戚嚴身邊兩名臥底,一個叫孟俊峰,還有一個不等我查出來,姚衛海就發現臥底資料泄露的事,把他的資料全部刪了。可是孟俊峰在五年後才暴露身份,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保護了他。專案組能除掉戚嚴最好,可我沒想到,最後孟俊峰和姚衛海全被戚嚴玩死了……”

“戚嚴是贏家,那我就站在贏家的那一方,這叫識時務。還有一個道理,就是想贏到底,就要比誰更能豁得出去!”

他將油門一踩到底,笑著說:“周瑾,你不該上我的車。”

周瑾聽見“哢噠”一聲,駕駛室那側車門被推開,風一下竄進來,狠厲地撲到她臉上。

她震驚著,看到詹韋一轉方向盤,整個車輛偏離正常行駛的軌跡,猛地朝一側欄杆撞去!

詹韋忽地跳下車,整個人跌在地上,骨碌碌狂滾了好幾周才停下。

周瑾隨著車輛的慣性往前方一倒,嘭地一聲,巨大的撞裂聲衝擊耳膜!

安全氣囊全部彈出,玻璃碎濺。

劇烈的撞擊讓眼前一切開始天旋地轉,周瑾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過了一會兒,她忍著尖銳的耳鳴,試圖從車裏出去,可她的腿被卡住了,越動越疼。

這麽一點動作已經耗光了周瑾的力氣,她身體軟了下來,額頭處淌下粘稠的鮮血,她兩眼陣陣發黑,已經看不見東西了。

她想,好疼。

手機掉落在座位下,屏幕閃爍,瘋狂提示著江寒聲的來電。

周瑾緊緊握住頸間的結婚戒指,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頹然地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或許很長,或許很短,她已經分不清。

她感覺自己被人從車裏拉出來,頭靠在一個人的胸膛上,像是被誰抱著。

因為視線完全模糊不清,周瑾隻能看到一個男人隱約的輪廓。

周瑾下意識地喊著:“寒聲……”

男人冰涼的唇貼在她額頭上,輕輕舔舐著鮮血,而後用手指一寸一寸掠過周瑾的臉龐,肩膀,以及腰身,最後停留在紅色裙角下的腿。

像是得到什麽戰利品,男人將周瑾按在自己的懷裏,笑著說:“終於見麵了,周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