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官場上,有人一旦有意回避你,你就千萬別再硬找,就跟有人如果硬粘你你千萬要留神一樣。

官場上的往來是有很多信號的,每張臉都是風向標,都是官場晴陰的探測器。人家主動回避,要麽是有難言之隱,不便見你,要麽你有問題,他不能再見。

妥不妥協由不得朱天運。變局不僅僅是郭仲旭衝他們發難。

劉誌堅一死,整個案件馬上出現大回轉。

也不知消息怎麽傳進去的,幾天時間,所有涉案者都反了供。

首先是唐雪梅,第一時間就推翻了所有供述,聲稱自己是被逼,被誘供,並且說在審查中遭到了虐待,劉大狀對她施虐,刑訊逼供不說,還企圖玷汙她。然後,就將所有問題推到了劉誌堅身上,說她隻是一名下級,上級領導要求她這麽幹,她能不從?你們哪個不是唯命是從?

她問得理直氣壯,再問她具體事,她就說記不清了,錢都按劉誌堅的指令打出去的,至於打出去做什麽,讓辦案人員問劉廳長去。

跟著是葉富城、邵新梅和蔡永革等,口徑幾乎完全一致,就像有人寫好供詞,讓他們照著讀一樣,無一例外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了劉誌堅身上。

最後是湯永康!

葉眉愁苦著臉跟朱天運匯報這些時,朱天運是平靜的,沒顯出半點激動或憤懣。這時候再激動,就不是他朱天運了。

劉誌堅車禍消息一證實,他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往死人身上推,這已不是什麽新鮮手段,要不他們幹嗎讓劉誌堅死。

他衝葉眉說:“冷靜點,甭激動,這是一堂必修課,你要好好從中學習。”

葉眉驚訝於他的平靜,陌生地望著他說:“局勢變成這樣,難道您一點不憤怒?”

“憤怒?我為什麽要憤怒?”朱天運反問葉眉。

他在感歎自己無力回天的同時,也感慨葉眉的不成熟。

官場鬥爭哪有那麽容易啊,他二十一歲參加工作,從秘書幹起,一路踏著泥濘,踩著荊棘,有時候還要踩地雷,溝溝坎坎走到今天,經曆過的鬥爭形形色色,波詭雲譎,有些事遠比現在這事還離奇,還荒誕,早就練成了處事不驚、沉著應變的穩定心態。看見葉眉一驚三乍,不由得就替她擔心。

葉眉意識到自己的錯,臉一紅,聲音輕輕地道:“對不住,我不該在這個時候煩您。”

朱天運頗為同情地看了葉眉一眼,說:“現在要學會幹工作,更要學會保護自己,該是收起你鋒芒的時候了。”

“您是讓我妥協?”葉眉越發驚詫地問。

朱天運釋然一笑,說了句讓葉眉喜出望外的話:“

世上不存在妥協,但必要的策略還是要講。小葉啊,你還年輕,這些都是必經的,好好把握自己。送你一句話,隻要你不放棄,就沒人敢逼你繳械。我看過一部電視劇,那上麵的台詞很有意思,有個遊擊隊長說,放下武器是為了更有力地拿起武器,暫時低頭是為了永遠昂首。”

葉眉不傻,這番話的意味太深,也太有感染力。

後麵那兩句絕不是遊擊隊長說的,是朱天運換個方式講了出來。官場上這種說話方式很普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愣是要借別人的口講出來。要不怎麽說,官場上一大半是啞謎,剩下一小半,那才是江湖。

葉眉激動地望著朱天運,心裏一時七上八下,不知說什麽才能把最真實的心情表出來。朱天運走過來,長輩一樣伸出手,拍拍她的肩:“沒事,雲遮住天的時候,我們就等雨過天晴吧。”

“知道了朱書記,謝謝您教誨。”

茹娟來了,約朱天運吃飯,朱天運本想推辭。在這個非常時期,他唯一能選擇的就是閉門不出,電視上不見圖像,報紙上不見名字,重大場合不出現影子。

這也是一種自保方式吧,無法還擊的時候,你隻能選擇沉默選擇自保,因為你也是人家打擊的對象。

說不定哪一天,狂風惡浪就朝你襲過來。

茹娟說,她從廣州帶了一位朋友,很想認識朱天運。

朱天運最終還是被**了,廣州來的朋友,茹娟是在暗示他啊。

他欣然應允。

地點選在離市區較遠的一家酒店,檔次不高,但飯菜很有特色。朱天運到那裏時,是晚上七點二十。

海州的交通狀況越來越差,一到上下班高峰期,車輛幾乎變成了蝸牛。老百姓對此怨聲載道,朱天運在多次會議上都強調,要下決心治理城市交通,要拿出切實有效的辦法來“治堵”。強調歸強調,這問題到現在也沒解決,相反,堵塞現象越來越嚴重。

這又引起朱天運另一番思考,我們的幹部整天都在喊忙,個個日理萬機,忙得連回家的空都沒有,好像真就在鞠躬盡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可他們到底在服什麽務,為誰服務?

不知什麽時候,官員們對工作的熱情已成兩邊倒,重大項目工程建設,包括高鐵、高速、

大型工業園區以及舊城改造等,個個爭得頭破血流,唯恐下手慢一點,工作就被別人搶走。

但那些關乎老百姓生存的普遍性問題,比如菜籃子米袋子,比如衣食住行等公共事宜,卻你推我讓,反應極為遲鈍。

利益,利益才是驅動一切的杠杆。如果一道令下去,說把某條道扒了重建,你看他們積極不積極?

胡亂想著,朱天運來到了酒店。迎賓小姐滿臉桃花,再三問先生幾位啊?朱天運說,前麵來了人,不記得哪個包房了。小姐很熱情地幫他查單子,這時朱天運意外地看見了一個人,謝覺萍。盡管戴著墨鏡,頭也勾得很低,朱天運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他趕忙躲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假樹後掩護自己,想看看跟謝覺萍在一起的是什麽人。等了約莫五分鍾,有人出來了,熱情地迎著謝覺萍往樓上去。

朱天運被那兩個人驚呆了。一前一後從樓上走下來的,竟然是市紀委書記趙樸和省紀委肖慶和!對了,有消息說,肖慶和馬上要提拔為省紀委副書記了。

真是巧啊,你以為遠離市區安靜的地方,別人也認為安靜。

結果,這裏就演繹出另一場熱鬧來。朱天運既震驚於趙樸,又覺謝覺萍不可思議。真是無法把他們兩人聯係到一起啊。

他曾以為,經曆過那樣一場劫難,謝覺萍就會永遠遠離政治,遠離是非,哪知……

敗興,真是敗興!朱天運一刻也不想在這裏久留了,更甭提吃飯。匆匆出門,給茹娟發條短信,說換個地方吃吧,這地方的飯菜他吃不下。茹娟很驚訝地回過一條短信說,我都看見您影子了,怎麽突然又消失?朱天運沒做任何解釋,順手敲出一家酒店名,給茹娟回複過去,讓她們往那邊趕。

茹娟帶來的男子姓李,叫李鐵,廣州公安局刑偵大隊刑警。

茹娟說是她高中同學,朱天運看著不像。李鐵很年輕,三十出頭,非常精幹,在朱天運看來他肯定是特警。

茹娟開門見山,說劉誌堅案完全是個陰謀,從一開始有人就設計好了,然後一步步逼劉誌堅往套子裏鑽。

朱天運佯裝糊塗說:“不至於吧,又不是恐怖片。”

沒想茹娟更較真地道:“比恐怖片還恐怖,他們為了洗清自己,真是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

一句話觸到朱天運痛處,朱天運不再阻攔,任由茹娟說下去。

朱天運原以為,茹娟隻是個商人,精明能幹,有投資頭腦,雖說懂點政治,也能看出些門門道道,但絕不會精,不會看到深層。沒想茹娟的話讓他連連驚訝。茹娟說:“這盤棋有人在下,讓駱建新出逃隻是第一步,如果上麵不全力追查,可能責任就讓駱建新一人擔了。

沒想銘森書記和朱天運咬住不放,甚至有借駱建新案深挖硬挖的嫌疑。於是他們怕了,接連打出兩張牌,一張是把責任強行推給孟懷安,然後迫使孟懷安外逃。”茹娟說,據她得到的消息,孟懷安的護照還有在國外藏身的地方都安排好了,路線一共安排了三條,這叫三重保險。

“那為什麽不讓劉誌堅也走這條路,讓他外逃不就得了,幹嗎非要讓他死?”朱天運問。這個問題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內心裏,他真希望那是一場沒有人為因素也不帶任何陰謀的車禍,這樣接受起來至少心裏輕鬆些。可……

“一開始他們就是按這個設計的,包括劉誌堅的護照身份證等,都是跟駱建新一起辦的,目的地也跟駱一樣,當初甚至想讓他跟駱一起外逃,又怕目標太大,逃不出去,最後才讓駱先走,讓劉再撐撐。”茹娟就像布局者,更像事件的導演,講得頭頭是道。朱天運聽得暗暗心痛。

是的,局。官場上所有的手段還有陰謀都是用局來展開,局是一切,一切是局。布局或破局,便是官場最大的較量。

“劉誌堅本來可以安全出去,他們也沒想趕盡殺絕,可是銘森書記安排了審計。”

“審計?”

“是,是審計迫使他們鋌而走險。”

“你怎麽知道?”朱天運真是對茹娟刮目相看了,看問題的角度還有破解謎團的能力,遠在那些庸官之上。

聽見朱天雲問,茹娟有點發急,紅臉道:“書記您是在懷疑我吧,千萬別,這些絕不是我憑空想象出的,有證據啊。您想想,劉誌堅早不逃晚不逃,為什麽要等到省裏專家組的審計結果快要出來時才逃?

答案隻有一個,審計觸到了雷區,查出重大罪證了。”

朱天運的臉一下白了!市裏審計結果出來時,他曾找人了解過省裏對住建廳的審計,當時是問審計廳一位官員,那位官員告訴他,很多事上麵不讓碰,不斷有人打招呼下指令,但負責審計的專家組姚組長是個很有血性的女人,被人稱為審計界的鐵娘子,什麽不讓碰偏碰什麽,哪怕天王老子打招呼她也不買賬。

“遲早會出大事的,要麽姚組長走人,要麽建委整個班子翻船。

”那位官員當時非常邪乎地跟朱天運說。劉誌堅出逃後,朱天運再次找這位官員,當時他就猜想劉誌堅倉皇出逃可能跟審計有關,遺憾的是,這位官員再也不接電話,極力回避他了。

官場上,有人一旦有意回避你,你就千萬別再硬找,就跟有人如果硬粘你你千萬要留神一樣。

官場上的往來是有很多信號的,每張臉都是風向標,都是官場晴陰的探測器。人家主動回避,要麽是有難言之隱,不便見你,要麽你有問題,他不能再見。為官多年,朱天運從來不幹強人所難之事。可是,那個懸疑一直在他心裏。現在聽茹娟這麽一說,他才知道自己當初的預感是正確的。

“車禍發生後,姚組長突然患病住院,審計組解散,所有的審計材料不翼而飛,專家組集體緘默。這一切,難道不能說明問題?”茹娟近乎在控訴了。朱天運長歎一聲,他相信有人已把手伸到了各個角落,開始在四處滅火了。

可是相信有什麽用呢,難道他有回天之術?

目前沒有!

“吃飯!”他重重地衝茹娟和李鐵說了聲,然後粗野地扒拉起飯菜來。

叫李鐵的刑警也給朱天運帶來了秘密,事關幾千裏之外的那場車禍。李鐵說,劉誌堅乘坐的是廣州一家貿易公司的車,開車的是那個姓溫的女演員的表哥,劉誌堅當時的身份是廣州永信恒泰貿易集團董事長,他的名字不叫劉誌堅,持的是一張名為柳宏信的假身份證。

溫的身份是他助理兼私人秘書,也用了假身份證,名字是陳鶯鶯。車子快要駛上通往機場的高速路時,前麵遭遇車禍,幾名交警指揮著疏散交通。

當時堵在路上的車子有幾十輛,劉誌堅可能是緊張,怕被盤查,讓司機繞道而行。司機猶豫著不肯,這時間就有警察朝這輛車走來,溫也怕了,厲聲讓她表哥走便道。那地方正好有一便道,約莫五公裏長。

車子七拐八拐,終於駛上便道,走了大概五分鍾,一輛大卡迎麵駛過來,隻聽得轟隆隆一陣巨響,大卡上麵的貨物落了下來,堵死了路。司機跳下車來,左看看右看看,慢條斯理不急不慌,後來竟坐在路邊抽煙去了。登機時間眼看要到,劉誌堅心裏發慌,忍不住跳下去跟司機理論幾聲,司機說有種你幫我把貨物裝上啊。劉誌堅罵司機不講理,司機說講個嘛理,我沒揍你就是很講理了。無奈之下,劉誌堅又讓車子往後倒,想回到原來公路上去。

溫演員的表哥滿臉不高興,抱怨他們亂指揮,說這樣的便道根本走不了車。正往後倒著,突聽得一聲巨響,從後麵又駛來一輛大卡,毫不客氣一頭就頂到了小車上。

小車被彈出老遠,撞到前麵那輛大卡上又彈回來,在路麵上打了幾個轉,後麵大卡趁勢而上,以千鈞之力碾壓過去……

一陣巨大的壓抑後,李鐵又告訴朱天運另一件事,劉誌堅跟他老婆是分開逃的,興許他提前預感到什麽,沒讓老婆跟他走同一條線。車禍發生後,劉誌堅老婆神秘失蹤,到現在也沒有消息。李鐵說,按他掌握的情況,劉的老婆並沒落到那些人手裏,肯定是躲了起來。

“馬上找到她!”朱天運下意識地發起了指令。

一連幾天,朱天運都打不起精神,並不是接二連三的變局嚇住了他,也不是受到來自某方的壓力或威脅,而是他自己不給力。

說來奇怪,海東發生如此超強地震,朱天運這邊卻很平靜。

一周裏沒人找過他,沒人跟他通過電話,就連於洋這邊,好像也突然沉默,不主動跟他聯係了。有關駱建新一案,現在全變了味。按照郭仲旭要求,海州紀委開始“撥亂反正”,按照不擴大事態、不波及無辜、不製造混亂的“三不”原則,重新梳理案情。郭仲旭煞有介事地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專案小組先從緝拿駱建新入手,通過各方途徑,積極將駱建新引渡回來。

這等於是給駱建新案重新定了調,先緝拿人,再調查。

人不緝拿回來,所有調查工作全部停止。

朱天運黯然發出一聲苦笑,誰都不能說郭仲旭有錯,他才是抓主要矛盾呢,到哪裏他這話都挑不出毛病,而且會讓人精神振奮。相比之下,趙銘森真就有些亂搞,放著外逃貪官不往回引渡,愣是在內部製造一係列矛盾,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趙銘森跟駱建新有什麽勾當,故意貽誤時機,讓駱建新逍遙法外。

而人家郭省長才是真正向貪官開刀,不讓外逃貪官有藏身之地,不給貪官任何喘息的機會!

事實呢?但凡逃出去,能那麽容易引渡回來?

去年從海東逃走的移動總經理,以及失蹤的湯永麗現在連藏身地點都沒找到。

人家這是玩另一種遊戲啊,在遙遙無期的引渡中,讓一切歸於平靜,再也掀不起惡浪,直到人們徹底淡忘!

什麽是官場智慧,這才是。

這天劉大狀突然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這活我不幹了,幹不了,書記你讓我走人,現在我就申請退休。”

朱天運剛剛練完字,這段時間他突然又對書法產生的興趣,將扔掉幾年的筆重新提了起來。

“大狀,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我這字寫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劉大狀看也沒看就說,順手拿起紙杯,接了一杯水,咣裏咣當灌了下去,手一抹嘴,又放起了炮:“一夜間烏雲遮頂,啥都變樣了,我受不了,你讓我退休,我回老家種地去。”

朱天運擱下毛筆,洗了把手,笑嗬嗬問:“你老家有地啊,多少?”

“幾十畝呢,夠我種!”劉大狀大聲道。

“不錯,不錯啊,沒想到你還給自己留了一手,不想上班了,回家還有地種。我就虧大發了,就算退了休,也隻能打打牌寫寫字,沒你那麽好的福氣,我也好想種塊地啊。”朱天運歎道。

“那有什麽,我讓你十畝,足夠種。”劉大狀還認真了。

“一言為定,可不許反悔。”

劉大狀正想說不反悔,忽然意識到上了朱天運當,自己跑來說什麽,怎麽糊裏糊塗說到種地上了?

“朱書記,你在逃避!”劉大狀不滿地說。

“逃避,我逃避什麽?還是說種地,種地好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不說種地,我不上你的當,我是來告狀的!”

“告什麽狀,你個大炮筒子,整天就知道告狀。”

朱天運仍然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劉大狀真是被他逗急了,再也不繞彎子,硬梗梗道:“他們把人都放走了,奶奶的,我這都瞎忙活了些什麽?!”

“放走了?”朱天運臉色一暗,正經起來。

“是啊,全放走了,唐雪梅那娘們還揚言要告我,說我在調查期間對她性騷擾。我劉大炮會騷擾她?讓她告吧,我看現在是越來越沒希望了。”

劉大狀一氣發了不少牢騷,朱天運靜靜地聽著,邊聽邊端詳劉大狀。他發現自己還是做了一件漂亮事,發現了劉大狀這個人,將來要是有機會,一定要把他安排到更合適的位子上!劉大狀終於把火泄完了,一屁股坐下,像鬥敗了的公牛,呼呼喘著粗氣。

朱天運拿起杯子,給劉大狀接了水,遞給他道:“

發完牢騷心裏好受些了吧?”

劉大狀接過杯子,突然很老實地說:“朱書記,對不住啊,我心裏堵,沒地方泄火。眼下這局麵,我能理解,能理解啊。

可我就是管不住這躁脾氣。”

朱天運眼裏有了濕意,這是一個男人麵對另一個男人無助的無奈。悵然片刻,他用很幽遠的聲音說:“大狀,先請假去種段地吧,種地其實也很好。”又道,“在自己地裏,想怎麽種就怎麽種,哪個敢來強迫!”

“我不去!”劉大狀突然歪著脖子說,見朱天運睖睜,又進一步道,“陪也要陪他們玩下去,我就不信世界是斜的!”

4官場險惡,什麽事都不足為怪,朱天運能接受得了。

他也適時地調整態度,將姿態放到最低。該彎腰時必須彎腰,該低頭時盡量低頭,低頭彎腰死不了人。他清楚,柳長鋒是逼著他學趙銘森,請病假去住院,徹底退出舞台。

人果然是一個個放了出來,不隻唐雪梅,之前“雙規”

或采取措施了的,都以各種理由放了出來。

奇怪的是湯永康並沒出來,而且有消息說,郭仲旭已暗下指令,要有關方麵限期將湯氏集團負責人湯永麗緝拿歸案。

這有點讓人看不懂。

不管怎樣,海東是跟以前徹底不一樣了。海州也未幸免,柳長鋒甚至已經越過朱天運,四處行使特權,儼然是海州老大。以前那張假惺惺的笑臉再也不在了,換之以一張冷笑著的臉。不過見了朱天運還是打招呼,但稱謂變了,以前是恭恭敬敬稱書記,稱老板,現在竟然開口稱老朱,而且是在會上!

官場險惡,什麽事都不足為怪,朱天運能接受得了。

他也適時地調整態度,將姿態放到最低。該彎腰時必須彎腰,該低頭時盡量低頭,低頭彎腰死不了人。他清楚,柳長鋒是逼著他學趙銘森,請病假去住院,徹底退出舞台。

他難遂其願,仍然很討嫌地出現在政治舞台上。

不過以前圍繞著朱天運轉的人,如今差不多都掉了頭,沒掉頭的,也如履薄冰般在等待。

某個晚上,馮楠楠帶著老公安偉來朱天運家,訴了半夜的苦。

說怎麽也沒想到,孟懷安還會回來,還能坦然自若地繼續坐在一把手位子上。安偉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去建委呢,現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馮楠楠也附和:“是啊姐夫,怎麽能這樣呢,不是說趙書記挺正義的嗎,怎麽變成縮頭烏龜了?”朱天運黑了臉,縮頭烏龜四個字狠狠咬噬了他的心。

盡管孟懷安回來的事實讓他覺得無法再麵對海州任何一個有正義感的官員,可他還是不想聽到這四個字,更不想有人把這四個字送給銘森書記。

後來朱天運又想,現在是訴苦的時候嗎?他忽然覺得,自己某些方麵跟趙銘森一樣失敗。

安意林也放出來了,趾高氣揚地又跟在柳長鋒後麵。

趙樸這樣跟朱天運解釋:“沒辦法啊書記,證據查不實,又不能無限期限製人家,隻能先放出來。”

朱天運帶著讚賞的口氣道:“趙書記一向堅持原則,堅持原則沒錯的,什麽時候都得有一批堅持原則的人吧?”

趙樸並沒臉紅,容易臉紅的人在官場上是混不開的,趙樸現在算是被浪打醒的魚,知道往哪邊遊,異常淡定地道:“多謝書記誇獎,不過原則這東西,看你怎麽理解,我倒是覺得,有些東西堅持得太久很沒勁,你說呢?”朱天運頭次聽到,趙樸把您改成了你,還用了反問語氣。他想笑卻笑不出來,硬壓著勁兒道:“不錯不錯,今天我算是受教了。”

受教的還不止這些,跟趙樸談過話第二天,葉眉急急忙忙來了,進門就說:“朱書記,出大事了。”

邊上辦公室閑得發慌的秘書孫曉偉聽見老婆腳步聲,也走了進來。朱天運掃了眼小兩口,問葉眉:“又是什麽大事,不會是衝我來了吧?”這話絕不是隨便說出的,事實上從某個時候開始,朱天運就在等,他相信最終風暴會落到他這裏,趙銘森那邊不過是序幕。

葉眉說:“不是。”朱天運哦了一聲,又問:“到底是啥事,幹嗎這麽慌?”葉眉的聲音很緊張,話幾乎是從嗓子裏跳出來的。她說,明澤秀查出問題了!

她是剛剛從省反貪局聽到的內部消息,目前柳長鋒還有趙樸正在向羅副省長匯報呢。

朱天運已經波瀾不驚了,就算比這更狠的消息,照樣能做到心靜如水。這段日子他是在煉獄,人在一定時期,必須經曆一場煉獄。對為官者來說,地獄比天堂更能磨礪人,逆境遠比順境讓人堅強。見葉眉還在發急,朱天運批評道:“你急什麽,有什麽可慌的,明澤秀怎麽了,如果真有問題,就應該查,都是黨的幹部,誰也不能特殊!”

一句話嗆住了葉眉,葉眉撲閃著眼睛,看看朱天運又看看自己丈夫,委屈沒地方發泄,最後還是乖乖低下了頭。

朱天運又語重心長地說:“小葉啊,這樣下去不行,你幹這項工作,一定要懂得,這些都是機密,不能亂說,對誰也不行。另外,遇事要自己分析,自己判斷,不要聽風就是雨。”葉眉正眼巴巴地聽著,朱天運突然收起話頭道:“就這樣,你們回去吧。最近都精神點,別整天丟了魂似的,讓人笑話。”

朱天運這是在保護葉眉,怕葉眉太執著,更怕葉眉失衡,畢竟年輕,忍耐力有限啊。年輕容易犯錯誤,尤其愛犯急於冒進的錯誤。在官場,該進時一定要進,該退縮時必須全力退縮。當局麵不利於你說話時,你的嘴巴必須牢牢緊閉,絕不能亂說一個字。因為這個時候,毀你隻是一句話的事。但願葉眉能盡快懂得這些。

兩人走後,朱天運沉沉地坐下。怕啥來啥,真是人倒黴鬼吹燈,怎麽又把明澤秀給牽扯了出來?柳長鋒派人查明澤秀,他是知道的,也拐彎抹角提醒過明澤秀,意思是讓她提防點,別成了靶子。當時明澤秀給他表態:“放心吧朱書記,我不怕。

就算有人硬要往我身上潑髒水,我也不怕。

我明澤秀經得起任何人查,讓他們來查我好了,我等著。”

朱天運信了這話。他怎麽能相信呢?

晚上,朱天運哪也沒去,老老實實候在家中。

他料定家門會被敲響。不到八點,真的響起敲門聲,朱天運打開門,就見明澤秀臉色灰暗地站在外麵。

後麵還跟著一個男人,是她丈夫。

明澤秀一進屋,就哭了起來,嗚嗚咽咽,流出一大片淚。

朱天運多少有些煩,這個時候他真不想看到眼淚。

他衝明澤秀丈夫說:“具體怎麽回事,能講就講,不能講,請二位回去吧。”

明澤秀的丈夫是大學教師,一個很本分也很穩重的知識分子,姓史,人稱史教授。史教授坐在朱天運對麵,很不自在,衝朱天運幹笑了一會,挪了挪屁股說:“我們給朱書記添麻煩了,澤秀是做過一些不該做的事,按說這時候,我們不該找領導,不該給領導添麻煩。但澤秀一定要來,您看這,真是對不住書記您。”

“說吧,問題有多大?”朱天運將話頭甩給明澤秀。

跟史教授這樣的知識分子對話,他還是有些困難。

明澤秀這才啟了口,一邊抹淚一邊斷斷續續把問題講了出來。

還好,事情不是太大,但也絕不小,尤其這節骨眼上,再小的問題也可能成為大問題。

閻三平跟明澤秀送過禮,一次性送給明澤秀一百萬人民幣,是為了拿電子城這塊地。明澤秀說,閻三平並不是送給她一人,高波還有常務副市長等都有,人手一份,算是份子禮。

“為什麽要收?”朱天運貌似鎮定地問。

“我哪敢收,朱書記,這些年我真是沒收過禮的,這點我們家老史能作證。我們家到現在,還就一套房,還是老史他們學校分的,我……”

“為什麽要收?”朱天運又重複一句,明澤秀才把話題回到這一百萬上。“當時他隻說是購物卡,裝在一小信封裏,根本沒講是錢,我見他們都拿了,麵子上過不去,隻好……”咬了咬嘴唇又道,“朱書記您也知道,大家一起共事,這種份子禮誰也不敢拒絕,怕傷了彼此的和氣。”

這點朱天運承認,官場為官,永遠不是你一個人是官,左邊右邊都是,有時候人家送禮是人手一份,你不拿,等於就是不讓別人拿,如果你是一把手,這事能做。

問題明澤秀不是,高波等人拿了,明澤秀不拿,那她就立馬成了另類。類似情況他自己也遇到過,有次陪銘森書記吃飯,請外商,飯後外商拿出一大堆禮品來,說是小意思,就當拜個門,留個紀念。銘森書記馬上推辭道:“使不得的,這是讓我們集體犯錯誤,不能要。”外商嘻嘻哈哈,還示意隨行的兩位美女用美人計,連拉帶拽要往銘森書記口袋裏揣。銘森書記迫於無奈,笑說:“那就給天運他們吧,我家裏不缺這些。”這話很有暗示性,一來不是拒絕,二來是默許朱天運他們可以拿。

但朱天運從話中立馬聽出另一層,銘森書記是願意跟這位外商做朋友的,這就是說,他們不能拒絕。結果,朱天運第一個帶頭,說:“好,寧可我犯錯誤,也不能讓我們書記犯,禮物我收下,明天我請客,也給諸位送一份我們海州的特產,禮尚往來嘛。”

那次朱天運收了兩份,銘森書記那份他必須代收。

回去之後才發現,所謂的見麵禮,貴得令人咂舌,人手一塊勞力士,外加一條寶石項鏈,還有一把車鑰匙……而朱天運分明感覺到,給銘森書記的那份,還多出些什麽。

這種集體性被脅迫,也是官場中一種無奈。

“拿回去呢,你就沒發現它是銀行卡?”朱天運又問。

“第二天就發現了。”明澤秀低下了頭。

“那你……”朱天運沒把話全部問出來,畢竟明澤秀是女人,多少要留點麵子的。

明澤秀嘴唇咬了好久,才像蚊子似的道:“我沒辦法,這麽一大筆錢,我真不知道交哪裏。”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交?!”朱天運忽然加重了語氣。

其實問這話時,他已清楚,明澤秀是動了心,不動心真是不可能啊,一百萬,就算在他朱天運這裏,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何況明澤秀這級別的領導。

清官隻是沒遇到機會,你不在重要位子上,沒人給你進貢,你才能清白。人可以不為五鬥米折腰,因為不值,如果是五十鬥五百鬥,或者五鬥金呢,折不折腰?清與貪,原本界限就不明確,要每個人都斬斷貪欲,難啊。

況且明澤秀經濟上並不富裕,這點朱天運很清楚。

錢是有很多用處的,有時候像明澤秀朱天運他們,貪錢還是為了自己的仕途。去年有個官員出事了,被判入獄後做了場報告,想借他的腐敗教育其他幹部,沒想這位官員說:“我也不想貪啊,難道我不知道貪的後果?

可不貪行嗎?我不貪,拿什麽往上送,單是逢年過節拜門子,就得很大一筆,就算把我全家工資都拿出來,也拜不了幾家。

我不是貪,我是打工,提心吊膽從他們手裏拿幾個,然後又一一送出去,等於是零存整取。”

那場報告會中途強行停了,負責人還受了罰,但這些話,卻狠狠地砸了不少人的心。

是,有幾個是為自己貪?難怪民間現在說,做官是一門大生意,先投資再收取回報,利潤大小取決於官位大小。

做好了一本萬利,做不好,你就哭去吧。

朱天運就聽說貸款跑官的事,有個副鄉長貸了三十萬,想跑鄉長,結果跑來跑去,最後隻得到鄉人大主席的位子。

有怨言,但又不能說,更不能跑去討要那些款,人家給你提官了呀,人大主席是正科,比副鄉長高一級別呢。

但這實實在在又是個鬧劇,一家人哭得那個淒惶喲,當個人大主席能收回這麽多投資?

當大家都把做官當生意來做時,這個官,難道還不變味?

朱天運最終還是原諒了明澤秀,不原諒還能咋,這時候批評或發火已經太晚了。況且這是在家裏,而不是在主席台上。

“你自己怎麽打算?”他問明澤秀,心裏已經在替她想辦法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交紀委,可一交,又把高書記他們牽連了。實在不行,我就交到市紀委趙書記這裏吧。朱書記,現在還來得及不?”

朱天運哭笑不得。這個時候,明澤秀居然還能想到交款,而且要交到趙樸手裏。這樣遲鈍的人,怎麽能擔起重任?

他起身,來回踱步。不管怎麽,明澤秀這問題得解決。

為這件事毀掉,不值,而且明澤秀現在是在替人受過。

替人受過啊——

朱天運腦子裏驀地冒出一個人來,一家慈善機構的負責人,朱天運有時拿了些錢,心裏不安,就悄悄送到那邊去。

時間久了,跟這人就成了朋友。他打趣說,就當自己是以特殊方式搞慈善吧,不求無罪,但求心安。

“朱書記,救救我吧,我真不想給您惹麻煩的,以後我再也不敢了。”明澤秀哭了起來。

她老公也說:“朱書記,澤秀這些年還是吃了苦的,我一再勸她下來,她不適合官場,做不了這個官。可她不聽,說是隻要你朱書記幹一天,她就跟隨一天……”

“算了,你們都別講了!”朱天運狠狠打斷史教授,並不是感覺史教授在威脅,而是在生自己的氣。自己身邊,啥時候能多些敢作敢為也善於為能為出精彩結果的人呢?

這晚,朱天運給了明澤秀一個電話,讓她明早一早去找一個人,並把錢給他。其他事不用操心,對方會替他辦好。

隻是強調一點,調查當中,你必須實事求是承認收了錢,第一不能牽扯出別人,尤其高波。第二要向調查組申明,第二天就將錢交到了慈善機構,說你隻能這麽做。

“這樣,能行嗎?”明澤秀仍然心虛地問。

“不行你就進監獄!”朱天運惡狠狠臭了一句。

明澤秀這邊是虛驚一場,幸虧朱天運出了這計,調查組是查出了受賄事實,但沒查到贓款,明澤秀自己也如實供述了受賄過程,隻說當時閻總送給她一張購物卡,並不知是錢,第二天正好去這家慈善機構檢查工作,順手就將卡捐了出去,讓他們給孤寡老人買點禮品。明澤秀還算是聰明之人,始終沒說那是張特殊的銀行卡,更沒承認自己查過卡上有多少錢。

真正救了明澤秀的,居然是閻三平。調查組很快找閻三平落實,閻三平聽了非常納悶,說啥時的事啊,我咋不記得?

調查組就按舉報信上提供的時間地點提醒他,閻三平聽了哈哈大笑:“我一年到晚都在請客送禮,送出的卡有成千上萬張,我哪記得那麽詳細。”

“你真沒向明澤秀區長行過賄?”調查人員不滿了,感覺閻三平不配合實在沒有理由,應該多說出幾項嘛。

“行過啊,我給好多人都行過,不行賄我能幹到今天?

你不行賄幹幹給我看。”又問,“

要是我把行過賄的人名單都提供出來,我能拉出上萬個來,你信不?”閻三平完全一副地痞相,一點不拿調查當回事。

事情匯報上去,柳長鋒氣得罵娘,大聲痛斥:“流氓,他就個流氓、無賴!”罵完,又泄氣道,“既然這件核不實,就從別的渠道找,我就不信堂堂區長沒一點受賄事實!”

可再查下去,還真沒查出什麽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