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離明光殿幾步之外的樹蔭下,借著皎潔的月色,清晰地看見匾額上三個赤金大字“椒房殿”。宮殿匾額不同尋常,為雙鸞銜珠,飛簷鎮獸皆作鴛鴦交首之狀,足可見羽貴妃昔日聖寵。

昔日皇恩寵眷之地如今竟連侍衛也無,這裏竟比冷宮也不如嗎?想來即便沒有父皇的聖旨禁令,也並無人願意踏足這不祥之地吧!

宮門深閉不開,透著幾分斑駁的樣子。舞惜輕踮足尖,吃力地扣那已然有著鏽跡的銅鎖。良久,方聽得“吱嘎”一聲,門重重開啟。

原以為入目的該是破敗不堪的景象,心底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令舞惜意外的是,封宮已近十年的椒房殿,卻並非想象中的頹敗。

點亮手中的羊角小燈,舞惜簡單打量了下四周。沒有意料中的灰塵撲撲,沒有意料中的蛛絲層層,沒有意料中的腐朽潮濕的氣味……

不經意間,拂過窗沿,僅那麽薄薄一層細灰。舞惜愕然,原來這裏並不曾被父皇遺忘,竟還派了人灑掃?

悄然推開正殿的門,舞惜低頭細看,滿殿皆是澄泥金磚鋪地,極硬極細的質地,嚴密得不見一絲磚縫,光平如鏡。凝神細想,除了明光殿,仿佛連鳳寰宮也不曾用,更枉論是尋常妃嬪了。

待看了一圈後,舞惜不禁咂舌:這椒房殿的布置果真是精美絕倫的,滿屋悉數的奇珍異寶,隨意一樣,那都是價值連城的。至於寢殿,沒有了正殿的金碧輝煌,卻以精雅舒適見長。想來昔日,父皇對羽貴妃是傾盡全心了吧!即便被封宮,這屋裏也並不見絲毫的零亂。

莫非是父皇授意的?

關於父皇和羽貴妃,一向自詡聰慧的舞惜倒有些看不透了……

來到書案前,看著案幾上平鋪的白紙已然泛黃,筆架上依舊懸著幾管毛筆。隨意坐在椅子上,取過一管毛筆,把玩在手中。

就這樣坐了良久,舞惜回憶著那些殘缺的記憶。一時入迷,手中的毛筆落地,“啪”的一聲,喚回了舞惜的回憶。彎腰拾起,輕輕擦拭一下,放回筆架。

突然,福靈心至般,舞惜猛然拿起筆管,仔細掂量——

似乎比尋常毛筆要重些!

腦海中一絲念頭閃過,舞惜急忙扯下筆管後的小蓋兒。對著羊角小燈一看,裏麵竟別有玄機!

小心從筆管中抽出微微泛黃的小小紙張。顫抖著雙手將紙張慢慢打開,舞惜發現自己竟有一絲緊張。

難道,這上麵是羽貴妃留下的關於當年之事的隻言片語?是揭露真相,亦或是為自己辯解?

微惱自己的心亂,放緩動作,舞惜將紙張展開。那上麵書著簪花小楷,隱有淚跡斑斑。細看下來,竟是一首詩——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原來,羽貴妃對父皇用情如此之深!

即便被人陷害,被父皇禁足,最後落得一個自盡的下場,她也從未怪罪父皇。看朱成碧、憔悴支離,該是怎樣的情深似海的啊!

舞惜從來以為自己書法極佳,卻原來是少了對比。看著泛黃的紙張上那簪花小楷,隻能說“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了。

這樣一個時辰下來,並未有什麽有價值的線索昭示著昔年之事的真相。然而單憑這張紙條,單憑這首詩,舞惜也敢肯定,羽貴妃必是遭人陷害!

將紙條小心收入懷中,舞惜再次回望椒房殿。略微凝神,然後果斷離開。照殿內情形來看,這裏並非被遺忘,可能隨時會有人前來。若被發現自己私闖禁地,這樣公然抗旨,隻怕父皇即便有心庇護,也是不能的。

回到絳紫閣,舞惜將紙條小心收好,就是雲珠,她也不預備告知。

躺在**,目光怔怔,口中喃喃著“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淚水決堤……

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兩個字不斷閃現:

沈浩……

沈浩……

沈浩……

又一次,在決堤的思念中,枕著淚意,淺淺入眠。

流水樣的時光從指縫間匆匆而去,轉眼已是七月。

七月流金鑠石,酷暑難耐。

然這樣熱辣的天氣也打不消宮中諸人看熱鬧的心情。算著日子,左不過三五日,烏桓二公子拓跋舒默就要抵京了。

這日晌午過後,舞惜帶著雲珠從邀月宮出來,路過禦花園,舞惜駐足。略仰頭,避過烈日驕陽,雙眸微睞,輕聲笑道:“姑姑,你看!多美的花兒啊!”

順著舞惜的目光看去,是紅似火的鳳凰花,一片絢爛!

雲珠微微點頭,將目光投注在舞惜臉頰邊淺淺的梨渦上。許久沒有看見公主臉上有這樣純粹的笑了……

舞惜俯身拾起地上的花瓣,輕捧於掌心,稱讚:“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鳳凰花果然當得起這樣的名字。”

雲珠頗為欣慰地看著舞惜,為她由衷的快樂而高興。

七月初七,七夕。

拓跋舒默率使者攜厚禮來到大秦。當夜,雍熙帝於崇德殿設宴款待。

此次的崇德夜宴不同往常,雍熙帝囑咐了皇後要好好操辦,不能失了大國風範。皇後極善體察聖意,將崇德殿布置得極為喜慶,為此內廷也特意排了新的舞曲。

這日的主角除了雍熙帝外,自然當屬舞惜了。

從晨起,舞惜就開始坐在妝台前重裝斂容,精致梳妝。舞惜素日是最膩煩塗脂抹粉的,總是清麗的打扮。而今日不同往昔,皇後特意派人來囑咐雲珠,必定要讓六公主盛裝出席。

雲珠的手極巧,舞惜隻是閉目養神,任雲珠為她妝點,自己的思緒則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就這樣良久,直到耳畔傳來雲珠溫暖的聲音,舞惜方才回神。饒有興致地打量了眼鏡中的自己,還真是明豔不可方物啊:嬰兒般細膩的肌膚白皙勝雪,兩頰邊泛著淡淡的胭脂紅,明媚的眼眸流轉間顧盼生姿,微微上翹的嘴唇透著一絲俏皮。淺笑吟吟中透溢著嬌柔的嫵媚,是遮掩不住的美麗動人……

即便這張臉已經看了四年,仍然抵擋不住心底的驚豔。舞惜每每都帶著欣羨的目光看著自己,總還是不能適應這樣的美麗屬於自己。

再次凝望一眼銅鏡,舞惜起身來到屏風旁,換上早已選好的衣衫:煙紫色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杏黃色繡梅竹蘭襴邊綜裙。一應的赤金首飾凸顯與身俱來的高貴,珠釵上晶瑩流蘇半墮,微微搖晃。

轉身看向雲珠:“這樣打扮可好?”雲珠深深微笑,頷首。未待開口,被月采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

舞惜和雲珠一齊望向她,孰料這丫頭就那麽呆呆站在珠簾外,久久不語。雲珠微微蹙眉,小聲訓誡:“月采,怎麽這般沒有規矩?”

月采晃過神來,吐吐舌頭,看著舞惜,由衷讚道:“公主,您今天好美啊!”

她這樣冷不丁的一句稱讚倒叫舞惜有些羞意,雙頰酡紅,走上前去假意擰一把她的臉蛋:“你這壞丫頭,何時學會胡說打趣主子了?”

舞惜向來和下人們打鬧慣了,月采也不怕她,隻作出一副委屈的樣子,看向雲珠:“姑姑,您說我是胡說嗎?公主今日本就極美!”

雲珠笑著對舞惜說:“如此,公主可還有疑問?”

舞惜被她們這樣誇著,多少有些不自在,遂轉了話題:“月采,你方才這樣匆匆,可有何要緊事?”

想起正事來,月采忙道:“方才趙公公來傳話,說皇上讓您午後去一趟明光殿。”舞惜點頭表示知道了,月采方退下,自顧忙去了。

午後,驕陽似火。

抬轎攆的小內監們考慮到六公主畏熱,特擇了陰涼處走。一路走來濃蔭垂地,參天樹木枝葉繁密,日光一絲半縫也透不進來,果真陰涼清靜。

舞惜心喜,和雲珠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全然不知,自己也如一幅風景入了旁人的眼。

稍遠處,舒默停下腳步,看著身旁的人,頗為不解地問:“看什麽呢?連我說話都沒聽見。”那人戀戀不舍收回目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負氣離去。舒默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順著目光看去,隻餘一個背影——一個頗為讓人賞心悅目的背影,即便那僅僅是個轎攆上的背影。

生性淡漠的舒默並未眷戀,他想他已經知道那轎攆上的女子是誰了。輕撫下頜,舒默淺笑出聲:“這個承昭啊!”

適才承昭遠遠看著舞惜的身影,原先已轉淡的思念與不甘再度湧上心頭。再看向身旁的舒默,不出一年就能抱得美人歸,也難怪承昭會拂袖而去。

即便承昭對自己未來夫人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舒默也並未有任何不良的情緒。在他看來,這個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遠比一個女人更為重要。若非為長遠計,他其實有意成全承昭的!

到了明光殿,趙德說皇上吩咐過,六公主來了可直接入殿。

舞惜熟稔地來到西配殿。見雍熙帝在閉目小憩,她放緩腳步,並未出聲擾了父皇的好夢,隻是默默往青花纏枝的香爐中加了一匙安息香。點燃之後,那霧白輕煙便散發出來,嫋娜的煙霧好似層層輕紗,帶出縷縷幽香,漸漸彌漫。整個大殿內恍若一潭靜水,盡數被這含蓄而不張揚的煙霧籠罩……

不一會功夫,雍熙帝睜開眼,看著不遠處坐著舞惜,露出慈愛的笑意:“舞惜來了,怎麽也不出聲?”

舞惜起身,如常來到雍熙帝身後,駕輕就熟地給雍熙帝按揉著太陽穴:“見父皇好睡,女兒不忍叨擾。父皇為國事夙興夜寐,也得顧惜自己身子啊!”

雍熙帝享受這樣的天倫之樂,欣慰地拍拍舞惜的手:“朕的眾多兒女,不若你這般貼心。他日待你遠嫁,朕恐難以適應啊。”

舞惜見他提及和親,心知在合宮夜宴前被召見,必與此有關,遂主動問及。果然雍熙帝讚賞地看她一眼,緩緩開口:“舞惜啊,朕方才與拓跋舒默談及你們大婚一事。他表現得雖不熱絡,言行中卻較四年前更加沉穩。父皇一生識人無數,他日後會待你好的……”

舞惜麵上含著一抹和婉的笑意,內心卻驚訝不已。這樣絮絮不停的人可還是平日裏的那個說話擲地有聲的九五之尊?此刻的雍熙帝更像一個尋常人家裏的父親。

壓下心頭的訝然與些許感動,舞惜柔聲道:“女兒相信有父皇庇佑,必會事事順遂的!”說罷,她歪著頭,嬌俏問,“若是他對女兒不好,父皇會為女兒做主的,是嗎?”

這樣的舞惜更像個依賴父親的小女兒,雍熙帝看著這張熟悉的麵孔,不由自主地鄭重頷首:“這個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