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五月初,舒默一行人到了大秦,麵見過雍熙帝後,住在了驛館。跟著舒默一起來迎親的是皇甫毅,考慮到承昭的心情,舒默並未叫他同行,而皇甫麟管著北衙禁軍,也無法同行。

雍熙二十六年的五月於舞惜來說,注定是忙碌、混亂的,也是改變她一生的轉折點。

自五月初始,皇後就派了許多有經驗的姑姑到絳紫閣為舞惜講解為人妻的諸多事宜。那些事兒姑姑們不敢講得太直白,然而對舞惜來說,本就沒有任何新鮮感的事兒,聽了一遍又一遍,還都得裝出一副天真無邪、卻又害羞的樣子來,著實就一個字——累!

五月初九,好容易送走了那些熱情的姑姑,舞惜獨自待在寢殿。目光觸及桌上的織錦多格梳妝盒,想起了頂要緊的一件事!

輕輕打開最下麵一層,裏麵孤獨地躺著被雍熙帝擲在地上的壞了一角的玫瑰晶並蒂海棠修翅玉鸞步搖。那是雍熙帝當年賞給皇貴妃的,是皇貴妃生前的心愛之物,當初雍熙帝看見舞惜戴著,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甚至逼死了真正的六公主。舞惜看著步搖,不禁自問:倘若沒有這支步搖,是不是壓根就沒有自己什麽事了?

搖搖頭,不去想沒有意義的問題。當初雍熙帝對皇貴妃更多的是怨、是恨,可如今,舞惜知道父皇早已放開,那麽是不是該物歸原主了?

是夜,舞惜獨自麵見雍熙帝。自從追封羽貴妃之後,雍熙帝與舞惜的父女之情更見親厚。

平日裏,若隻有父女二人,舞惜是極為放鬆的,而今日卻表現得尤為鄭重,這讓雍熙帝多少有些納悶。

隻見舞惜跪在雍熙帝麵前,雙手高舉一錦盒,平穩道:“父皇,此物由女兒保管多年,今日將它物歸原主!”

這話說得突兀,雍熙帝好奇地走上前接過錦盒,打開一看,震驚萬分!錦盒裏裝著的是殘缺的玫瑰晶並蒂海棠修翅玉鸞步搖。耳畔響起溫柔的聲音:“晟軒,你看這並蒂海棠,就像我們一樣,生生世世,並蒂而開……”

舞惜見雍熙帝許久沒有反應,忍不住小聲喚道:“父皇……”

回憶被打斷,雍熙帝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假意咳了兩聲,合上錦盒,示意舞惜起身。

許久後,雍熙帝方看著舞惜說:“舞惜,你和你母妃像極了!你們都是心思恪純、聰穎靈透的女子……”頓了頓,接著說,“父皇希望你能幸福!”

這是第一次,雍熙帝在舞惜麵前主動提及皇貴妃,雖說隻有寥寥數語,舞惜依舊感受到來自這位帝王深深的愛意!

舞惜甜美地笑:“父皇有命,女兒必當全力以赴!”

雍熙帝被她的話語逗笑,摸摸她的頭頂,詢問了關於出嫁的準備事宜,舞惜一一作答,雍熙帝頷首。

末了,想起靜妃的種種,母妃的冤情,舞惜沒能忍住,說:“父皇,女兒鬥膽問一句,時隔多年,您可有懷疑昔年之事?”

雍熙帝一愣,似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問,良久方道:“你是懷疑誰嗎?”

舞惜看著雍熙帝頗有些犀利的眼神,穩了下情緒,道:“沒有。隻是父皇說母妃心思恪純,女兒私心想著心思恪純之人,是否有防備之心?”

聽了這話,雍熙帝沒有再說,隻是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揮手示意舞惜退下。舞惜見狀,安靜地行禮,退下。

偌大的明光殿,雍熙帝陷入深深地回憶……

待嫁的舞惜全然沒有出嫁前的興奮、緊張,平靜地就仿佛事不關己一般。

這日在邀月宮陪雲妃說了好一會話,趕巧子瑾也在。從邀月宮出來,子瑾陪著舞惜會絳紫閣。

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偏生每每提到幾日後的大婚,舞惜總會若有似無地岔開話題。子瑾細細打量舞惜,一如往昔的美麗臉龐上一片平靜,眉眼處皆是淡然。子瑾幾不可察地歎氣,舞惜偏頭:“瑾哥哥,有事?”

子瑾的目光逡巡在她麵上,半晌方道:“舞惜,告訴瑾哥哥,你快樂嗎?”舞惜目光投向遠方,一字一句清晰道:“瑾哥哥,你是懂我的!但是我們的身份決定了不能一味地隨心所欲,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許拓跋舒默真的是我的良人,也或許他不是,然而我沒有後退的權利。瑾哥哥,”收回目光,舞惜堅定看著他,“無論如何,我不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無論如何,我會讓自己快樂、幸福!”

子瑾欣賞地看著她,伸手穩穩扶住她的肩膀,沒有更多言語。這樣的舞惜才配做大秦的鎮國公主!

五月十四的夜裏,這是舞惜睡在絳紫閣的最後一夜。舞惜走在小院裏,近乎貪婪地看著一草一木。離別前夜的絳紫閣不複以往的歡聲笑語,即便大家盡力壓抑,依舊有低低的哽咽聲傳來。

雲珠看著舞惜,輕聲道:“公主,時辰不早了,奴婢伺候你歇息吧!”舞惜點頭,走進寢殿。包袱細軟是早幾日就備好了的,如火般絢麗的大紅嫁衣放在榻旁的椅子上。這些清楚地向舞惜昭示著離別……

遣退了包括雲珠在內的所有人,舞惜躺在榻上,了無睡意的她,靜靜盯著紗簾,出神。

五月初的夜晚,四周靜謐,涼風徐徐,如水月色柔和地從墨色的天際滑落,朦朦朧朧地印在簾上。偶爾一絲涼風透過紗簾,輕輕吹開耳邊散發,發出細碎的聲音……

隱約間自各處宮苑傳來更漏點滴,伴隨著偶爾一聲或是蟬鳴或是蛙鳴,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不知不覺中,舞惜進入夢鄉……

次日清晨,四更剛過,雲珠便喚醒舞惜。

這一天,舞惜是絕對的主角!

雲珠細細地為她梳妝勻麵,從釵環珠翠到衣衫裙裳,無一不精致,無一不華美。

按大秦的習俗,公主下嫁是要先拜別皇上、皇後及母妃,然後才能回到閨閣等待駙馬迎娶,兩人再相攜來到明光殿聽皇上賜婚,晚間在由皇上賜宴,如此種種繁瑣,才算禮成。

然考慮到烏桓路途遙遙,晚宴便取消了,聽過賜婚,舞惜就要和舒默上路。至於禮成,則要等到了烏桓見過大汗後,方能作數。因此讓舞惜心安的是,不用急著和一個陌生人洞房花燭,好歹路上有那麽多天可以用來了解彼此,聊勝於無吧!

待舞惜一切妥當,由雲珠攙扶著坐上喜轎,往明光殿去。

坐在喜轎上,舞惜輕掀轎簾,不由感歎,果然是一個美麗的夏日清晨!涼爽的風遙遙吹拂,澄心湖畔的楊柳搖曳生姿, 湖心已有荷花綻放,有風輕送,微微帶來蓮花楊柳的清香。天空碧藍如洗,澄澈得如一方上好的翡翠,沒有一絲雲彩,蟬鳴稀疏……

舞惜輕歎一口氣,這一切,竟是如此美好!

到了明光殿,雍熙帝與皇後坐在正殿寶座上,遙遙看去,高大威嚴。因著皇貴妃早逝,雲妃又向來疼愛舞惜,因此雲妃被準許站在皇帝身側。舞惜由雲珠扶著,一步一步走進大殿。

這樣的景象讓雍熙帝有倏忽地恍然,仿佛時間停在昨日:當年,若舞也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聘聘婷婷,儀態萬方……

立於大殿中央,舞惜盈盈拜下:“司徒舞惜拜見父皇、母後、雲母妃,願父皇福體康泰,事事順遂。”

雍熙帝抬手示意她起身,略略囑咐了幾句;皇後表現得十分熱絡,像是嫁女兒一樣;倒是雲妃,見著舞惜出嫁,感慨萬千,簡單囑咐幾句已是淚濕眼眶。

隨後舞惜回到絳紫閣等待舒默。

這邊雍熙帝著人宣拓跋舒默覲見,在明光殿請安後才由人引著走向絳紫閣。

一路上,宮人不時地向舒默說幾句關於舞惜得寵的種種。舒默聽了隻是一哂,心底卻是不以為意的,即便上次見麵時大秦公主表現得落落大方,但舒默的記憶深處,仍是五年前的戰戰兢兢,膽小怕事。

舒默想著府裏已有四個女人,若非為了她的身份,兩人隻怕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

這樣的日子,不由地想起自己阿媽……

舒默心底歎息:本是寧缺毋濫的自己,卻接二連三地娶了這麽多女人。若有真心,他寧可要一村野莽夫的女兒,也斷不願招惹這樣一個身世煊赫的嬌蠻公主!

懷著這樣的心思,來到絳紫閣。

一進去,舒默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桂樹、梨樹井然有序地排列在院內,樹下擺著白玉桌子、凳子,不遠處一架秋千偶爾輕輕擺動那麽一下;鵝卵石蜿蜒曲折地延伸,周圍是各色梅花和玫瑰……宛然一個小禦花園!

注意到他的駐足,身旁的宮人低聲解釋:“駙馬,這些都是鎮國公主親自弄的。”

舒默有一瞬間的詫異,這小公主竟有這樣別致的心思!是自己小看她了?

該有的禮數一一進行完畢,秋月將舒默帶進舞惜的寢殿,由於今日不能洞房花燭,因此舞惜雖穿著嫁衣,卻並沒有蓋紅蓋頭。

察覺到舒默的到來,舞惜仍免不了緊張,她低下頭去,心底溢出一絲悲哀:自己這樣就算是背叛了沈浩了吧?

舒默沉穩走到舞惜麵前,站定,並未言語,也沒有舉動。須臾,舞惜忍不住抬頭,兩個人的目光就這樣在空氣中膠著……

雖說已有四個女人,雖說那四個也美豔動人,雖說這個公主早已看過,雖說自信見過的美人是車載鬥量……但在看見穿著火紅嫁衣的舞惜時,舒默仍不能不承認自己心底的驚為天人!

隻見舞惜身著嫁衣,那樣鮮亮的紅色,和著她精致的麵容,如一道光瞬間照亮了絳紫閣。紅色如意紋金絲雙層廣陵大袖衫,邊緣盡繡鴛鴦石榴圖案,胸前以一顆赤金紅寶石的領扣扣住,外罩一件大紅雙孔雀繡雲金瓔珞霞帔,那孔雀繡得栩栩如生,有婉轉溫順姿態,大紅緞彩繡成雙花鳥紋腰封垂下雲鶴銷金描銀留仙裙,裙上繡有百子百福的花樣,尾裙長擺稍稍曳地,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發鬢正中戴著聯紋珠荷花鴛鴦,兩側各一株盛放的並蒂蓮花,垂下珍珠流蘇和碧玉墜角,中心一對赤金鴛鴦,明珠翠玉作底,更顯雍容華貴。

舞惜本就盛極的麵容,在如火嫁衣的映襯下更顯美豔:秋水般明亮清澈的眼眸,長長的睫毛仿佛扇翼;柔嫩朱唇,秀挺俏鼻;晶瑩剔透的肌膚,仿佛能掐出水來……這樣奪人心魄的美,這樣明豔動人的女子……

饒是舒默這樣淡然又不重女色的人也看呆了,那一瞬間找不到任何語言來描述她的美麗……

被他這樣肆無忌憚的目光注視著,舞惜本以為自己會滿心排斥,不想卻在他火熱的目光中漸漸手足無措起來。不知為何,麵對那雙深邃的眼眸,舞惜竟有一絲熟悉感……

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彼此,半晌,方回過神來。

舞惜低下頭,為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苦惱,但……在無法自主的情況下,也許這個拓跋舒默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想起自己仿佛毛頭小子一般的表現,舒默有些懊惱。好在宮人們都是訓練有素、謹守本分的,並無人在意他的失態。

稍斂了斂神,舒默聲線平和:“拓跋舒默特來迎娶鎮國公主司徒舞惜。”說著微微躬身,將右手伸出——

舞惜輕輕將自己的左手放於他掌心,由他牽著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