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大道245號,是容真真和母親的新家。

這是一棟獨門獨戶的小洋樓,帶著一個很小的花園,地方不算大,但住下兩個人卻綽綽有餘。

出門便是百貨大樓,還有一個十分幹淨整潔的市場,可以買瓜果蔬菜,生活很便利。

容真真租下了房子,雇了兩個口碑較好的腳夫,他們是一對親兄弟,一個叫大牛,一個叫二牛。

這對兒兄弟身上的肌肉並不多,但因為骨架生得大,看起來也都是高高壯壯的大漢,足可以拿出去唬人。

她同他們約定好:“我要搬的東西並不多,但搬完之後還請你們幫忙打掃一下衛生,現下先預付一半定金,等完事了,再把另一半給你們。”

她給的錢很多,兩兄弟迫不及待的答應了。

但二牛私底下悄悄問他哥哥:“大哥,東西搬得不多,又隻打掃一下衛生,我們就能一人拿一塊大洋麽?”

大牛道:“這不是剛剛議好的,你還來問我?”

二牛撓了撓頭:“我就是覺得這活計也太輕省了些,可又給了那麽多錢……”

“多?你這傻小子。”大牛嗤笑一聲,“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嘉和大道那塊可都是有錢人,這點錢算什麽?”

二牛感歎道:“跑一回腿,就夠咱們花用一個月了。”

事實上,容真真花那麽多錢請他們搬東西,並不是錢多燒的慌,而是另有意圖。

倒不是在打什麽壞主意,也不是要讓他們賣命,隻是這兄弟倆塊頭大,可以拉出去壯壯聲勢。

若是與老丁鬧將起來,有他兩個在,也能防止那人氣極動手,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打起來了,自家也吃不了虧,不然容真真花十倍的高價請他們做什麽呢?

因很快就要離開老丁家,去同女兒過日子了,潘二娘心裏又是歡喜,又是焦愁,歡喜的原因自不必說,焦愁在於她不知能不能脫身。

老丁為了什麽才同她過日子,她心裏是清楚的,她這麽一走,照料丁傻子的責任又落回老丁身上,店裏的生意也少了個人分擔,老丁怎麽可能會甘心呢?

再一個,說老實話,給一個傻子洗衣喂飯,端屎端尿,著實辛苦,更何況這又不是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哪能有多少慈愛之心?

可一想到自己走了之後,這傻子還不曉得要遭多少罪,她又忍不住心生愧疚。

潘二娘想:我要是走了,他拉到身上,誰來給他洗?

照顧了丁傻子這麽久,她幾乎已經把這個20歲的“大兒子”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她猶記得剛來這兒時,天氣很冷,丁傻子穿了厚衣裳,傻笑著坐在那裏。

因為是她第一天到老丁家,雖然沒有辦酒,也算是個特別的日子,所以老丁給兒子洗了臉,梳了頭,還換了雙新鞋,如果不看他傻笑的模樣,遠遠看著還算體麵。

可若是走近一點,就會發現他臭得簡直不能讓人近身。

衣領上黑得泛出油光,胸前是粘粘糊糊的口水,手指不曉得在哪兒摸了,粘了一手屎。

這些都不算什麽,直到老丁給他把衣服換下來,潘二娘才曉得他身上為什麽這麽臭。

這個傻子,連茅廁都不會自己上!

拉屎拉尿,他從來不脫褲子,不管是站著,坐著,還是在**躺著,他想拉就拉,偏他又是個傻子,教了也聽不懂,隻能讓他就這麽著。

老丁是個男人,而且是個沒什麽耐心的男人,他再是對兒子好,也沒閑心給丁傻子天天換洗,就這麽一天堆一天,丁傻子身上常年累月都是臭的。

潘二娘頭次給他洗衣裳時,黑褐色的髒物凝結成塊,摳都摳不下來,後來她用碎布頭做了兩塊尿布,總算免了天天洗髒褲子的活計。

可丁傻子還是時常把身上弄髒,潘二娘不能對著個傻子發火,但她又確實累得直不起腰來,誰耐煩做完一天的活後,還得摸黑給別人的兒子洗衣裳呢?

她做夢都想擺脫這一切。

可當這個夢真的要實現時,天生的柔軟心腸又讓她備受折磨,這個生來就癡傻的,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兒子,是真的可憐啊。

昨日潘二娘與女兒分別後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了,饅頭店下午的生意不大好,老丁坐在蒸籠前,借著一點餘溫暖身,這樣就不必再燒火盆,也能省些炭。

見她回來,老丁皺著眉咕噥一句:“怎麽捱到這麽晚?”

潘二娘心裏有些緊張,不知道該編個怎樣的謊來。

然而老丁也不是真的要追究她晚歸的原因,隻是很不滿的說:“寶兒的褥子弄髒了,你還在外麵不回來,難不成要我去洗?”

潘二娘沒有多說什麽,她沉默著,去樓上給丁傻子收拾。

丁傻子一身髒物,趴在炕上,見潘二娘進來,就嘻嘻傻笑,口水從嘴角流下,拉出一條長長的透明絲線。

他的眼神永遠是懵懂的,他的神情永遠是天真的,他好像除了傻笑和製造麻煩,就幾乎沒有別的作用了。

單從外表看起來,他是多麽無害的一個人啊。

可就是因為這份永不開竅的懵懂,潘二娘得在滴水成冰的夜裏,摸著冷水給他洗髒衣裳,得在自己還餓著肚子時,先給他喂飯,若是讓他餓著了,他就要摔東西,就要揮舞著手臂打人。

他給潘二娘帶來了那樣多的痛苦,可她得忍著他,因為他是個傻子,正常人不應該和傻子計較。

可正常人就該忍受這一切嗎?

潘二娘看著這個傻子,她想:他是沒錯的,誰願意生來就做個傻子?可我難道就有錯嗎?我難道就該因他受苦受難嗎?

她找不到答案。

她把傻子哄下炕,把**被湯打濕的被褥拆下來——中午她沒回來,丁傻子自己端著飯盆吃飯,自然就出了狀況,這會兒她回來了,老丁也沒說留了飯,隻叫她來洗被褥。

潘二娘又將丁傻子身上的罩衫脫下來,給他換了件新的——虧得她專門做了幾件罩衫,不然這一身上下,不都得叫她來洗?

想到是最後一天留在這裏,她強拖著腰酸背疼的瘦弱身軀,把裏裏外外該漿洗的漿洗了,該縫補的縫補了,破了的窗也用紙糊好,開了的牆也用泥糊一糊。

潘二娘一直忙到半夜,才滿臉疲憊的去歇息,她晚上隻啃了兩個窩窩頭,加半碗白開水,還做了這麽多活,現在已是又累又餓,肚子裏空****的,腳底下輕飄飄的。

她正要去吹燈,聽見老丁半笑不笑的說了一句:“往日裏總喊累,我今天看你倒很是做得,先前莫不是在裝?”

潘二娘手一頓,她本想回兩句,卻又覺得沒必要,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就能包容老丁的任何言語了。

燈熄滅了,屋內陷入了黑暗,已經累了一天了,可潘二娘卻沒有睡意,她看著牆上那方小小的窗,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她卻怎麽也看不夠,仿佛那是什麽極可愛的,讓人歡喜的東西。

老丁父子都打著震耳欲聾的鼾,以往她不喜歡這樣的鼾聲,因為聲音老吵得她睡不著,可她現在卻沒有絲毫反感。

很快就要離開了,很快!

她看著窗外透進的淺淡光影,寧靜而安詳的睡著了。

第二天,她也照常起來,揉麵開火,張羅生意。

天還沒亮,她就一邊揉著麵,一邊焦灼的盼望,盼望著福姐兒到來。

明知現在還太早,可她控製不住自己支著脖子往路口張望。

盼啊盼啊,那道熟悉的,讓人愛也愛不完,疼也疼不夠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霎時間,她幾乎要忍不住脫口喊上一聲,可聲音被堵在嗓子眼裏,叫她喊不出來,隻有上下牙激動得咯咯打架。

她猛然站起身,帶倒了身下的凳子,老丁被她的動靜引得抬頭來看,見到容真真,有些不快的撇撇嘴:“年初才來了一趟,現在又來。”

他以為容真真是來“打秋風”,因此格外不待見她。

容真真不以為意,甚至微笑著叫了一聲“丁叔”。

她說:“丁叔,我過來收拾我娘的東西,要打擾你了。”

老丁有些懵:為什麽要收拾東西?

不待他反應過來,容真真就把大牛二牛招呼進來,她問潘二娘:“東西收拾好沒有。”

潘二娘忙道:“收拾好了。”

她昨天裏裏外外忙活的時候,就順手把自己的東西收了起來。她的東西並不多,全部加起來也不過是幾件衣服。

見幾人要上樓去,老丁忙攔下他們:“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容真真燦然一笑,衝他解釋道:“都怪我沒說明白,我這是接我娘回家去,所以要把她的東西拿走。”

老丁霎時惱怒起來,他簡直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火冒三丈的厲聲嗬斥:“誰說她要回家去,我不同意!”

他轉頭麵向潘二娘,大聲指責道:“老子給你吃給你喝,哪點對不起你?你竟然要走?”

他的麵容是那樣凶惡,潘二娘有些發怯,容真真本想開口為她助威,但她隻退縮了一瞬,便堅定道:“我為什麽不能走,我又不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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