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點不欠你的。”她這樣說道。
“我雖然吃了你家的米,可我也做了活,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我憑自己勞力吃飯,一點也不虧欠你。”
是啊,我虧欠他什麽呢?潘二娘在心內自問道。
我給他家洗衣做飯,張羅生意,我一個女人家,當兩個男人來用,一家子的生計,都靠我來操持,我沒白吃過一粒米。
老丁怒火中燒,伸出蒲扇大的手,衝著她的臉就要扇下來,然而這手卻被架在半空中,動也動不得。
容真真花大價錢請來的腳夫,終於有了用處。
其實在平京,想找個專門的打手很容易,可她並沒有這麽做。
一來她隻是為了順利把她娘帶走,並不想把老丁揍一頓,二來請打手價錢高,不劃算,另外打手真說起來,也就是寫刁毒狠辣的地痞流氓,她擔心人家看她們兩個弱女子,要欺負她們,那不是引狼入室嗎?
可請腳夫就不同了,危險性低,價格便宜,能幫著搬家,還能起到震懾作用。
老丁被攔住後,臉色漲得紫紅,這麽冷的天,他愣是氣得耳根子都冒了熱氣。
容真真原本也有他動手的心理準備,可見他真動手了,心裏又氣得厲害,她上前一步,把她娘拉到身後,強忍著怒火諷刺道:“丁叔做什麽打人?若是打起來,把你給打傷了,咱們可不負責給藥費。”
一提到藥費,老丁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他曉得真打起來了自己鐵定要吃虧,他怎麽打得過兩條大漢?隻能硬生生把這股邪火憋到肚子裏去。
老丁就是這麽個人,人家稍微軟些,他就要欺壓兩分,人家比自己強些,他又看得來臉色。
可他嘴上卻不肯服輸,沒什麽底氣的瞎嚷嚷:“我就知道這婆娘心野,不是個過日子的安分人,嘿,老子撿了個沒人要的破鞋,居然還……”
話還沒說完,容真真就打斷了他:“丁叔,你說話可得注意些。”
“怎麽著?”老丁眉毛直立著,梗著脖子,氣勢洶洶的模樣,他攥了攥拳,卻並不敢揮出來,“小破鞋也敢來管老子?”
被女兒護在後頭的潘二娘忍不下去了,罵她可以,可罵福姐兒,就是不行!
她把容真真扯到身邊,怒道:“老丁,福姐兒就是個孩子,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好這麽罵她?”
老丁一看到這婆娘就來氣,他嗓門老大,仿佛這樣自己說出的話就能變得很有理,“呸,不是這小破鞋攛掇,你敢動這個心思?不愧是爛肚皮裏爬出來的賤種,老子今天要叫街坊鄰居們來評評理,看你們娘倆,是不是一對破鞋!”
“你去叫!”容真真火氣上湧,出言嗆道,“就叫人家好好說道說道,你一個靠著女人養的老貨,憑什麽叫我娘跟著你!”
她不待老丁回聲,又破口大罵道:“我娘自來你家,家務是她操持的,生意是她張羅的,一日三餐,她還得把碗遞到你手上,你好大的臉麵。”
她早就對她娘在老丁家受的那些苦感到極為不滿,今日索性都發泄出來。
潘二娘氣得手都在哆嗦,她也說:“老丁,你有本事,你去叫鄰居們來,讓他們看看你的笑話,說你老丁,生了個傻兒子,絕了後,還沒婆娘願意跟著你。”
她含恨又催促一聲:“你去叫啊,我是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人家說什麽我也聽不到,但你又能搬哪兒去?你是要在這兒住一輩子的,你願意聽這些閑言碎語,就去說吧。”
她們這麽一通懟下來,老丁還真拉不下臉把這事兒鬧出去,罵又罵不得,打又打不得,他忽然哀嚎一聲,放聲大哭道:“老子前世裏造的什麽孽,怎麽就遇上個這麽不規矩的婆娘!”
他這廂裏哭著,丁傻子盤坐在大搖椅上,傻笑著看戲,他張著嘴,發出“嘿嘿”的笑聲,口水又流了下來,滴在胸前的口水兜上。
要是老丁繼續罵下去,潘二娘還有話說,可他們父子倆,老的痛哭,小的傻笑,她怎麽也罵不下去了,甚至還有些心虛氣短,感覺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
但容真真卻沒被老丁這副樣子糊弄住,她說:“丁叔作出這個模樣做什麽?你和我娘本來就是搭夥過日子,難不成還不許人家散夥了嗎?再說了,你占了這麽久的便宜也得了,還想一直占下去?”
老丁不理會她,他曉得潘二娘心腸軟,才半真半假的哭一場,這會兒他逮著潘二娘哭訴道:“你要是走了,寶兒怎麽辦?誰來給他喂飯,誰來給他洗衣?這娃慘啊,生下來就憨憨傻傻的,再沒了娘,可怎麽過?”
丁傻子歪著頭,又嘿嘿一笑。
容真真聽著他這番唱念做打,心裏更是來氣,還洗衣喂飯?我娘難道是你家的老媽子不成?
可關鍵是潘二娘還真麵露不忍,容真真早知道,她娘就是個心腸軟到沒邊的,就因為這個,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頭,偏她又不長記性。
容真真防著這一手呢,當下她扯著娘的袖子哭:“丁叔的兒子再慘,也還有個爹,可你要是留下來,我就沒娘了,我一個女孩子,本來就活得很難,再沒爹沒娘,不是比他更慘嗎?”
她哀哀切切,十分可憐,“娘,你別不要我。”
別人的兒子再可憐,也比不過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親骨肉,潘二娘就是有再多的憐憫之心,也得先顧著自己的女兒。
老丁忙道:“你舍不得你娘,我又不攔著你來看她。”
他忽然又打起了主意,“我娶了你娘,你也算我半個女兒,一家人又何必分開?”
他轉頭想勸服潘二娘:“福姐兒多個爹難道不好麽?”
容真真簡直要被他氣笑了,他這個主意倒是打得精,以前怎麽不說把自己當女兒?現在估摸是看她這副樣子,覺得她發財了,有錢了,才想著要來占便宜。
潘二娘看了丁傻子一眼,忽而打定了主意:不能叫福姐兒攤上這麽一個負擔,若真成了一家人,福姐兒就得一直被吸血,就是日後議親,人家聽說她家有個傻子兄弟,都要看低她幾分。
她不同老丁說話,隻對女兒說:“咱們收拾了東西走吧。”
老丁還不肯放人,容真真站到他麵前,直接了當跟他講:“我給你十塊錢,你不要再攔。”
十塊錢,它有時候很重,有時候又很輕,潘二娘被半賣半送作容家小媳婦時,身價十塊大洋,如今也是這麽些錢,便能讓老丁放棄留下這個老婆。
近年來因為年齡合適的女子少——主要是生下來爹媽多半也不要,不知有多少女嬰出生當天就溺死在尿桶裏,所以娶老婆的彩禮越來越高,比之十年前翻了十幾倍。
老丁的傻兒子是娶不到老婆的,隻能買一個,起碼得要百來個大洋,老丁一個開饅頭店的,哪裏買得起,眼看著買媳婦的價錢一年高似一年,自家攢的錢越差越遠,他心裏也慌得很。
十塊錢,已經足以讓他放棄那徒勞無用的掙紮,而這個錢,隻夠容真真交半月房費而已。
容真真給了他現銀,實心實意的勸了他一句:“既然收了錢,丁叔就不要在外麵亂傳些什麽閑話,且不說你自己要受到怎樣的恥笑,便是讓我知道了,也一定會請人打折你的手。”
她言語是那樣輕柔,麵上既不笑,也不哭,既不恭順,也不狠厲,就像是平平常常在說話一樣。
“人家都愛說些撕了嘴斷了腿之類的話,我不說這個,丁叔是靠手藝吃飯的,兒子又是個傻子,若是再折了手,應該會餓死吧?”
老丁一言不發的收了錢,半個屁都沒再放。
他沒有那個錢去找人報複潘二娘母女,但容真真有,她當然不會真的去打折人家的手,她做不出來這種事,但隻要老丁信了就好。
其實她本不想給這個錢,但為免老丁狗急跳牆,連臉都不顧了,在外麵詆毀她娘,還是出錢把人安撫下來。
大牛二牛幫忙搬了東西下來,容真真還很和氣的招呼了一聲:“丁叔,我們走了。”
她雇了輛黃包車,同她娘坐在車上,潘二娘還一直回頭張望,她當然不是舍不得老丁,隻是可憐丁傻子,直到她們走時,那傻子還在笑呢。
容真真對她說:“娘,我曉得他很可憐,可是,我們也很可憐啊,咱們還是先可憐可憐自己吧,若是有餘力,再去可憐別人。”
如果老丁對她娘很好,說不定她根本不會提出要帶娘走,看在娘的份上,再認下一個爹,再負擔起一個傻哥哥,也不是不可以,可老丁父子,並不適合做家人。
丁傻子是可憐,但她沒辦法去管他了。
潘二娘緊緊握著她的手,像是歎氣般說了一句:“娘知道。”
她們一路再無言,很快到了嘉和大道的小樓。
潘二娘看著那精致的,美麗的,她曾經隻遠遠看到,卻根本不敢走近的小洋樓,感到了拘謹和局促。
容真真挽著她的手,輕輕對她說:“娘,以後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
潘二娘呼吸有點淩亂,很沒有底氣的說:“怎麽是這麽好的房子?房費怕是不便宜?”
“一個月二十塊呢。”
“哎呀,怎麽這麽貴?”潘二娘被這個數字嚇到了,“咱們還是去把房子退了,重租一個便宜的。”
“沒事,這兒的房子雖然貴,但是周圍安全,街上的巡警也比別處負責,再說了,你難道忘了麽?我現在能掙錢了,不缺這點房費。”容真真帶著她娘進去,指著二樓的主臥道,“這是你的房間,你看喜不喜歡?”
潘二娘被輕輕推了進去,這間屋子是最早被收拾出來的,中央是一張很大的歐式實木雕花床,上麵鋪了很柔軟的被褥,房間內還有一個精致的梳妝台,上麵空****的,什麽也沒擺放。
但她已對自己住這樣的房間感到十分不安了,容真真沒有再多說什麽,住得久了,自然就習慣了。
這時,大牛二牛兩兄弟在門外說:“太太小姐,我們已經收拾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燦嘻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螺螄粉一生推 10瓶;十二 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