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都已為巧兒贖身了,容真真也該離開,可是她躊躇片刻,卻沒急著走,而是把嬌杏拉到一旁說話。

“你還賴在這裏做什麽?”嬌杏冷淡道。

容真真深深的看著她,眼裏帶著點兒憂心,“你真的不跟我走?”

嬌杏沒想到她還沒放棄,故作不耐道:“還要我說多少次,囉哩巴嗦煩不煩?”

“如果你要留在這兒,我也不強求。”容真真並不為她的不耐而惱火,“但是這個請你收下。”

她掏出了一張麵額五十個大洋的錢票。

嬌杏沒有接,她不可思議道:“你他娘的是散財童子轉世,隨隨便便給人幾十個大洋?”

容真真說:“這是你該得的。”

“周秀是我朋友,也是我恩人,你陪伴她這麽久,我很感激你。巧兒以後是我妹妹,你關心她,照顧她,我也該謝你。”

況且先前她還不知道,這回進了嬌杏的住處,她才發現她的經濟狀況實在很糟糕,衣裳和家具都很舊了,梳妝台上一件首飾都沒有,身體看起來也很不好。

想到嬌杏在這種情況下還為周秀辦了後事,讓她入土為安,容真真覺得自己不應該放著不管。

“就因為這個?”嬌杏嗤笑。

“還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朋友有通財之誼,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過成這樣。”

“那你把眼睛閉上不就行了!”嬌杏懟了一句,她叉著手站了一會兒,忽然輕蔑笑道,“五十塊,你就給你朋友這麽點兒,還不夠我抽兩口大煙。”

容真真默然片刻,勸她:“你不要抽太多大煙,若能戒掉,還是戒了的好。”

嬌杏冷哼:“我若能戒煙,早就戒掉了,還用等到今日你來說教?”

容真真歎氣,“我再給你十塊,你省著點花,先把病看好了。”

她真個又拿了十塊錢出來,嬌杏這會兒是真覺得她傻透了,簡直無藥可救的傻,“你脖子上那玩意兒是豆腐做的?你這麽個蠢貨,就該被人活活欺負到死!”

再是好脾氣的人,被人再三這樣不給好臉色,也不會有多高興,容真真有點不快,可她忍了忍,把這股氣咽下去了,她將錢塞到嬌杏手裏,“呐,給你。”

嬌杏哼笑一聲,也不拒絕了,“既然有冤大頭非要送錢給我花用,我難道還往外推。”

她慢條理斯的把錢收進包裏,架子擺得很大,派頭擺得很足,仿佛她是什麽千金大小姐似的。

容真真把錢給她,就要離開了。

“等等。”嬌杏叫住她。

“什麽事?”

嬌杏看著容真真,一時卻說不出口,半晌,她才貌似漫不經心的說道:“我這個人,從來不白拿別人的東西。”

容真真疑惑的看著她,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卻被她一句話打發了出去:“快走,別在這兒礙眼。”

容真真皺著眉轉身走了。

秦慕和巧兒在外麵等她,他們對視一眼,容真真開口:“走吧。”

秦慕點了點頭,他們就這樣離開了,隻是巧兒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張望。

嬌杏站在樓上,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越走越遠,始終沒有開口挽留。

小蓮走到她身邊,跟著她一起看,她們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三個背影化成三個小黑點,最後在拐角處一閃,再也瞧不見了。

“你怎麽不跟他們一塊走。”小蓮終於問了。

“那你又為什麽不走?”嬌杏反問。

“我?”小蓮挑了挑眉,“我算哪個排麵上的人物?又不像你,跟人家有交情。”

嬌杏默了默,口氣很衝的說道:“我為什麽不走你不知道嗎?我煙癮這麽重,出去叫人家供著我?就是親姐妹也沒有一個供著另一個抽大煙的道路。”

她的麵上盡是悲哀,“更何況,一身髒病又治不好,出去也是拖累,到時候別把一點情分都消磨完了。你也不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才不求他們的嗎?”

小蓮不說話了。

人家說鴇子愛鈔姐兒愛俏,其實姐兒也是愛鈔票的,外頭的女孩子當然可以說“寧為寒門妻不為富人妾”,可她們不能,她們寧願去給有錢的老頭子做小老婆,因為非如此而不能活下去。

她們的病,她們的煙癮,都要許多錢來支撐著,所以就算要出去,也要傍上有錢人才能出去。

高級妓|子沒有絕育,趁著年輕生個一兒半女,老了可以有靠,如果沒有及時從這兒脫身,再落到更髒更爛的地兒去,就永遠也別想脫身了。

嬌杏已經放棄了自己最後的機會,以她如今的姿色,除了真心實意幫她的容真真,是絕不會有人給她贖身的。

可她大概不會在乎這個。

“你想不想掙錢?”嬌杏突然開口問道。

小蓮懶怠的抬了抬眼皮子,“想啊,怎麽不想,可沒客人掙什麽錢?”

嬌杏道:“我這兒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做成了給你十塊。”

小蓮有些詫異:“你居然還有錢,剛才那小妹妹給你的?”

嬌杏沒否認也沒正麵回答,隻道:“你就說你做不做?”

“做,當然要做。”小蓮痛快道,“隻要是我兜得住的,我都肯做。”

她好奇問道:“到底是什麽活兒?”

嬌杏微微笑了:“放心,不坑你,不過現在不能告訴你。”

小蓮撇撇嘴:“不說就不說,別少我錢就行。”

她又道:“你不去吃飯?今天鴇子剛把巧兒出手,掙了一大筆錢,你下去吃飯她不會甩臉子的。”

提到鴇子,嬌杏臉上劃過一絲陰霾,但這絲陰霾很快消失,連善於察言觀色的小蓮都沒發覺,她神色如常道:“走吧。”

巧兒隨同容真真二人離開了胡同。

她心裏好忐忑好不安,她與所有熟悉的人分別,跟著一個不怎麽熟悉的姐姐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家裏生活。

她從那個地方走出來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那長長的胡同一眼,這也許是她看的最後一眼。

容真真攔了輛黃包車,然後與秦慕道別。

她十分感激道:“今天多虧你幫忙了,改日請你吃飯。”

秦慕微微一笑:“這頓飯還是等畢業後再請吧,眼看著馬上就要畢業考試了,你還東跑西跑的忙個不停。”

容真真卻不很在意:“沒事,我都習慣了,不過你說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吧。”

她從小到大身邊就沒少過麻煩,小學畢業時,她後爹死了,二叔和堂叔公又來奪取家產,家裏亂糟糟的不清淨,可她還是拿到了很好的成績,免了許多學費。

這回中學畢業了,好友周秀死了,還要帶個妹妹回家去,也是一攤子事兒。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會被這些破事兒搞得頭大,甚至影響前程,可容真真打小就沒走過運,應付起這些就如喝水吃飯一樣。

她曉得,別人也許能使八分力,得到十分的回報,可自己要想得到同樣的回報,非得使十二分力不可。

所以她平日裏就很用功,勤勤懇懇從不懈怠,等到了關鍵時刻,就算有千難萬難,也動不了她分毫。

正因為打下了底子,遇到事情時,她才能從容不迫的來處理。

巧兒一路上都很拘謹,容真真沒有多說什麽,因為這種緊張不是隨便說兩句就可以解決的,要給巧兒時間慢慢適應。

到家時,潘二娘、妞子、和小毛兒都在客廳等著。

容真真牽著巧兒,向她介紹:“這個是我娘,你可以叫阿姨,這個是妞子姐姐,這個是毛毛哥哥……”

巧兒聲音細細弱弱的向每個人都打了招呼,仔細聽的話,能發現她說話聲音有點抖。

但沒人戳穿,都神態自若的同她說著話兒,巧兒本來為自己的“沒出息”感到很沮喪,可見似乎沒人發現,也漸漸鎮定下來。

大家一起聊了會兒天,容真真見巧兒稍微自在了些,就帶著她去看了她的新房間。

房間裏已經大致裝飾過了,容真真打開衣櫃道:“這裏頭是你潘姨和妞子姐姐給你買的衣裳,因為時間太緊了,倉促間也沒買多少,等我娘有空,或者妞子下班了,你就叫她們帶你去買。”

巧兒軟軟道:“已經有很多衣裳了,我夠穿的。”

容真真不讚同道:“你哪裏夠穿?從那裏出來時什麽也沒帶,衣櫃裏也隻有當季的衣裳,等天熱了,還要添些裙子,天冷了,也要買厚衣裳,我說了,這裏就是你自己家,不要太拘束。”

靠陽台的地方有書桌和書架,書架上有一小半都放了書,容真真道:“這些書,有一部分是周秀,也就是你婉紅姐姐留給我的,我撿了淺顯些的給你,還有一些,是我自己小學時用過的,也給你,你閑暇時先自己看,等下半年開學了,就送你去念書。”

她想了想,又問:“你識不識字?”

巧兒道:“識字的。”

“大概念了哪些書?”

“三百千都念過了。”巧兒補充了一句,“都是婉紅……周秀姐姐教我的。”

容真真很高興,她道:“那你會不會算術?”

“也會一點。”

容真真大為驚喜,她連連誇讚:“沒想到我們巧兒會這麽多,真厲害,等開學了,說不定還可以讓你跳級讀呢。”

巧兒被誇得特別開心,她還想讓真真姐姐再多喜歡自己一點,於是她說:“我還會唱曲說書跳舞。”

容真真一愣,旋即麵不改色道:“原來你還會這些才藝。”

她們又說了幾句,容真真說:“你先休息一會兒,等會兒吃飯了叫你。”

她下了樓,潘二娘正忐忑不安的坐著,見著她不由起身問道:“她現在怎麽樣,喜不喜歡那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