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之前那尖酸臉太太,口沒遮攔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趙老板不好與她計較,但她男人卻在外頭吃酒。

尖酸臉太太的男人是布店的周老板,與趙老板是一條街上做生意的街坊,平素也有些來往。

周老板敬酒時,趙朋笑嗬嗬沒給他難堪,大家都是外場人,不能像個潑婦一般瞎嚷嚷,在親友麵前出醜,男人間也有男人的規矩呢。

趙老板不含糊,一口悶,但喝了酒,他狀似隨意把先前那場風波提了提,周老板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真丟人!

他總覺得那些飲酒的吃菜的都在看他笑話,那些談天的說地的也在背後議論他。人家笑了,那是嘲笑,是譏笑,人家不笑,那是在憋笑,無論怎麽說,他的麵子都丟幹淨了。

今後,圈子裏的人,他認識的,他不認識的,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都會將他作談資:那個開布店的周老板,連個婆娘都管不住,丟人丟到喜宴上去了。

周老板麵上再掛不住,還得撐著場麵,給趙老板倒酒賠罪,趙朋打個哈哈,直說不妨事,隻是怕外頭將他閨女當作小啞巴,這才多嘴說了兩句。

哼,周老板心裏有火,這股邪氣兒現下無處可發,隻得怪到趙老板身上,什麽狗屁閨女,還真當是自個兒的種了?掙再大的家業又如何?百年後還不是叫個外姓人把錢卷給另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姓人,說不得連炷香都撈不到,在陰間裏受凍挨餓。

不管心裏怎麽想,至少他麵上不敢給趙老板臉色瞧,這事兒看似就這麽揭過去了,但尖酸臉的周太太回去後,鐵定沒好果子吃。

喜宴熱熱鬧鬧的結束了,趙老板給來幫忙做事的都散了大紅包,無論是大廚還是倒茶水,管灑掃的小子,都喜笑顏開,趙老板大方!

之前請來照看福姐兒的老婦,也得了紅包,一包的銅子兒,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中規中矩還說得過去,但與其他人比起來就很不夠看了。

趙老板原是打算給她封五毛大洋的,但後頭她那樣不盡心,這讓他心裏很不滿,便隻封了四十個銅子兒。

老婦摸著紅封,心裏拿不準這趙老板有沒有怪罪,其他人拿的絕對豐厚,但她拿的呢,也不算太少,到底隻是看看孩子,給這麽些好似也應當應分,大抵沒有惱了她吧。

因潘二娘與趙朋成了親,福姐兒便不能與娘在一處睡了,她有個單獨的屋子,屋子雖不算大,但應有之物都是有的。

牆刷得四白落地,有長桌,有椅子,**鋪著新被褥,軟而暖和。

福姐兒躺在**,想起她那個爹在的時候,自己也是一個人睡的,但自從她爹死了,她就和娘一起睡了,乍然間把她和娘分開,她就很不習慣。

人都散了,四處都靜悄悄的,福姐兒透過小窗,還可以看到地麵的紅光,那是娘和新爹屋簷下掛的大紅燈籠,蠟燭在燈籠裏燒著,光亮投在地上,便是紅色的,風吹一吹,燈籠晃一晃,紅光也跟著搖一搖,福姐兒看著眼暈。

今天福姐兒吃得很飽,肚子脹脹的有些睡不著,她想去同娘說話,但娘說了晚上不許去打攪她,若是去了,娘和新爹都不會喜歡她的。

她很憂愁的歎口氣,趴在窗邊,望著娘的臥房,娘和新爹說話了,不理她了,她摸出一塊桂花糕。

她不餓,她撐得慌,但就是嘴裏想嚼點什麽,不嚼心裏更燒得慌。

桂花糕是香的,是甜的,咬一口化得滿嘴都是,簡直讓人想連舌頭也一並吞下去了,福姐兒覺得這是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就算賣了院子,娘手上有錢,可還得預備著看病吃藥,一分也不能亂花,哪能給她買什麽好東西,最多也就是能吃飽了。

福姐兒吃著桂花糕,肚子難受得厲害,像有一座山壓在裏頭,沉甸甸的,但她停不下來,她管不住她的嘴。

一座山變作兩座山,兩座山變作三座山,山又變成海,海沸騰起來了,澎湃的浪潮敲打著胃,福姐兒惡心欲嘔,但她硬生生把這股欲望壓下去,今天吃了那麽多好東西,絕不能浪費。

風送來涼氣,助她漸漸緩過勁兒,可剛才吃的糕點有些多,她口渴的厲害,在桌上的茶壺裏倒了一碗熱茶灌下去,口倒是不渴了,但她又想吐了。

福姐兒躺下也難受,坐著也難受,她萬沒想到自己還有被撐得睡不著的一天,要是多吃下去的吃食能存在胃裏,在餓的時候頂餓該多好啊。

左右睡不著,她從枕頭下摸出幾個小紅包,都是紅紙裁的,半個巴掌大,裏麵塞了一兩個小銅板,這是專預備好散給小孩子搶的,若是搶到的紅包不被大人搜走,那些孩子就可以拿銅板去買糖吃。

福姐兒數了數,攏共十二個銅板,這是屬於她的全部身家,在她眼裏,這不是十二個銅板,而是十二坨金子。

她把十二個錚亮的銅板又擦了無數次,銅板在月光下閃爍著無比璀璨的光輝,簡直能照得清人影。

福姐兒萬分珍惜的把銅板又壓到枕頭下,她娘的錢一般就收到枕頭下的,在福姐兒眼裏,枕頭下是最安全的地方,誰也找不著。

這些錢福姐兒一個也不會動用,她要攢起來,攢很多很多。

福姐兒枕著十二個銅板,像枕著一座金山,肚子漸漸不難受了,她進入香甜的夢鄉。

第二日福姐兒是被她娘叫醒的,福姐兒揉著眼睛醒來時,見她娘正坐在床邊。

潘二娘埋怨道:“你這孩子,往日都勤快得很,怎麽今天還要我來叫你呢?快起來。”

福姐兒看著她娘,依舊是擦得白白的臉,兩頰上生出一抹紅暈,細而黑的柳眉彎彎的,唇上塗了紅紅的胭脂,嘴角有一點花,她穿著一件花布褂子,頭上帶著朵絨作的花,一股辮子垂在胸前。

她不像個二嫁的婦人,倒像是個精神俊俏的大姑娘,即使在埋怨福姐兒,嘴角也帶著笑。

“傻丫頭,你怎麽不動呢?”聽聽,罵人也罵得格外綿軟呢。

福姐兒呆呆說:“娘好看。”

潘二娘臉一紅:“果然是個傻丫頭。”

福姐兒跟著娘出去,看見新爹已坐在桌上等著了,潘二娘就溫溫柔柔訓道:“你這丫頭,不早點起來,還讓你爹等你。”

趙老板忙道:“小孩子覺多,不妨事。”

潘二娘解釋道:“福姐兒往日也不像這樣。”

趙老板拉著潘二娘坐在身邊,給她夾了個肉包子,潘二娘麵上飛霞,柔順的叫了聲:“朋哥。”

趙朋心都酥了,他一個四十歲的光棍,娶了個二十來歲的媳婦,深覺自個兒撿了個大便宜,老夫少妻,相處時間雖短,感情卻也不淺了。

心裏高興,他不光給潘二娘連連夾菜,還不忘了福姐兒,潘二娘使個眼色,福姐兒沒看明白。

她隻好開口提點:“還不謝謝你爹?”

福姐兒乖乖聽從:“謝謝爹。”

這一聲爹叫得趙朋渾身舒坦,他大喜道:“哎,福姐兒真乖。”從兜裏摸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給福姐兒,福姐兒不敢接,直到潘二娘開了口,她才接下了。

趙朋問:“福姐兒幾歲了?”

“八歲了。”

“有沒有上過學?”

潘二娘驚訝:“她一個丫頭還能上學嗎?”

趙朋說:“怎麽不行?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都要上學了,上了小學,中學,還要考大學,等出來了,無論是做生意,做學者,還是嫁個好人家,都便宜,不過福姐兒可不能嫁人,我日後給她招個丈夫,做一家之主,這日子才順心呢。”

潘二娘猶豫道:“福姐兒怕不浪費這個錢了罷?”

“那怎麽能行?去學堂裏無論是學本事還是交朋友,都有用,不然怎麽把家業交給她?過兩日有空,我就去給她把這事兒辦了。”

於是福姐兒就被敲定了要去學堂了,她倒無所謂,反正也不知道學堂是個什麽地兒,隻要不耽誤吃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