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同病相憐
已經進入秋季,這個西部城市的夜晚冰涼如水,街上除了來來往往的車輛之外,行人並不多,鄭建江見鄭剛一路上隻顧盯著那些穿著民族服裝的男女觀看,就笑道:“纏頭有什麽好看的,難道你從來沒有見過纏頭?”
鄭剛笑道:“真是第一次見,如果你不說這是哈密,我還以為自己到了阿拉伯呢。這些就是維族人吧。”
鄭建江撇撇嘴說道:“我們都叫他們纏頭,你想看的話,等到了我家那邊全是這樣的人,走,我帶你去吃手抓肉。”
這天晚上,鄭剛沉浸在身處異國情調的興奮之中,暫時忘記了張彩霞,由於這裏遠離自己的家鄉,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名身負重案的在逃犯。他津津有味地吃著當地的美食,和鄭建江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一邊聽他講些當地的風俗民情,最後就有點暈頭轉向了。
鄭建江的酒量極大,在此之前鄭剛還沒有見過如此豪飲的人,兩人在回賓館的路上,鄭建江又從一個小商店裏買了十瓶啤酒說是回房間要繼續喝。
“兄弟,你為怎麽沒問問我坐了六年牢的原因?”等到三四瓶啤酒下肚以後,鄭建江終於有了一點醉意。
“有什麽好問的?看老哥的樣子肯定不會是強暴婦女和盜竊,除了這兩樣,幹什麽還不是為了生存?”鄭剛畢竟是在裏麵待過一段時間的人,知道在那裏麵最讓人看不起的就是強行上女人和盜竊犯,最吃香的就是自己這樣的貪汙犯,所以才有此一說。
鄭建江從**抬起頭來奇怪地看了鄭剛一眼,隨即又一頭倒在**,歎了口氣,憤憤地說道:“我他媽的這輩子活的真窩囊。”
鄭剛盼著鄭建江說下去,可見他又是半天沒聲音,還以為他睡著了,於是說道:“老哥若是不介意就給兄弟說說。”
好一會兒,那邊才傳來鄭建江的聲音,語調中帶著無限的憂傷。
“我年輕的時候在新疆阿勒泰當兵,在那個地方當兵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浪漫,長年都待在積雪不化的深山裏麵,別說女人了,就連母豬都沒見過,我在那裏一待就是四年,簡直憋壞了,終於熬到複員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六歲。可憐我連女人的滋味都沒有嚐到過……”
鄭剛聽著鄭建江的話不禁想起了張妍,怎麽世上的所有不幸好像都是從女人開始的,如果這世上沒有了女人,男人們是生活得很幸福還是將更加痛苦。
“我當兵前喜歡一個同班的女孩,她叫孫小芝,住在我的鄰村。”鄭建江繼續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我們那時很純潔,最出軌的動作也就是拉拉手而已,不過,我去當兵的時候,我看見她哭了,幾年來我就一直想著她。
所以我複員回來顧不上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她家裏看看她結婚沒有,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是個星期一,正是田野裏瓜蛋子金黃的季節。
我在她家裏找見了她,當時我們兩個人就那麽傻傻的互相看著,看著看著,也不知是誰主動,反正我們就抱在了一起,我那時也昏了頭,什麽也不顧了,就那樣,我把她上了……”
鄭剛忽然呲地一聲笑出來,隨即又感到自己太孟浪,連忙掩飾道:“大哥,你真猛。”
鄭建江好像並不用在意,自嘲道:“我真是憋壞了,完事以後,我才知道,小芝已經和同村的的建林好上了,她們準備當年就要結婚,那個建林我也認識,他已經上過小芝了,不過我也不在乎,隻要小芝願意和我結婚就行。後來,小芝經不起我的軟泡硬磨終於答應了,不過,她讓我自己去對建林說這件事情。”
“你的女朋被別人上了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鄭剛忽然打斷鄭建江的話問道。
他似乎有點不相信,居然會有這樣的男人,自己當初就是因為懷疑張妍被尚平睡過,所以才心理不正常的。
“那也不能怪她呀,她年齡也不小了,再說,我當了幾年兵連封信都沒有給她寫過,我要的隻是她的心。”
不錯,人家是事出有因,從那女人第一次和鄭建江見麵就半推半就的樣子來看,她的心裏自然沒有忘記這個男人,心還在他的身上。
而自己那個婆娘就不一樣了,不但把第一次給了那個王八蛋,一顆心也撲在了他身上,那天如果不是自己雄性大發,她哪能和自己結婚呢。
想著這些,鄭剛心裏就堵得慌,酒勁也在肚子裏發作起來,呼哧呼哧直喘,忍不住爬起身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嘟咕嘟地一口喝幹了。
鄭建江從**坐起來,疑惑地看了鄭剛一眼,不解道:“怎麽?兄弟難道也有什麽傷心事。”
鄭剛心中一動,掩飾道:“老哥,後來怎麽樣?那個……建林,他難道心甘情願把女朋友讓給你?”
“他當然不願意,我那天約他出來喝酒,後來就把小芝的意思告訴他了,開始他不信,後來我幹脆就告訴他我已經把小芝給上了,他就用酒瓶子在我頭上開了個口子。不過,從此就沒有再去糾纏過她。”
鄭剛心想,這倒是巧了,尚平那個王八蛋為了張妍也曾經給老子的頭上開過口子,可他比那個建林可齷齪多了,表麵上雖然沒有再糾纏過張妍,可暗地裏誰知道兩個人搞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名堂,要不然老子剛出事,兩人就迫不及待地鑽了一個被窩。
“那個建林倒是一條漢子,那後來你就和小芝結婚了?”
鄭建江歎口氣道:“三個月後我們就偷偷登記了,可並沒有舉辦婚禮,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過世,家裏隻有一個弟弟和母親,我當時剛當兵回來,哪裏有錢辦婚禮?
所以,小芝的父母說等我攢夠了錢才會讓小芝過門呢,開始的時候,我也就在當地縣城找點零時工做做,掙的那點錢還養活不了自己,後來小芝告訴我說她的肚子裏已經有了孩子,我心裏那個急呀!”
鄭剛打斷鄭建江問道:“她父母問你要多少錢?”
“兩萬。我們那裏很窮,連借都借不到,後來,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告訴我,想賺錢就得到大城市去,運氣好的話一年就能掙幾萬,我就決定去上海碰碰運氣,一年以後不管是否掙到錢都回來。”
鄭剛沒想到新疆這個地方這麽窮,按道理說女方家要兩萬塊錢的彩禮並不多,可鄭建江都拿不出來,竟然要大老遠地跑到上海去,怪不得城裏麵會有這麽多的農民工呢。
“那你的孩子怎麽辦,小芝不是懷孕了嗎?”
鄭建江灌下一杯啤酒繼續道:“我也是但心那孩子,可小芝說反正已經領了證,孩子是合法的,她讓我放心去,掙了錢趕緊回來結婚,於是,我一咬牙就去了上海,可誰知道這一去就是六年。”
鄭建江躺在**,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繼續回憶著在上海的打工經曆。
“到上海的時候,我口袋裏麵隻剩下二百塊錢了,十幾天都沒有找到工作,上海的火車站,外灘的椅子,公園裏的草地我都睡過,每天隻吃兩個大餅,那段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可一想到小芝和他肚子裏的孩子,我急的直上火,長了一嘴的水泡。
後來終於在一個地方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可每個月隻有一千來塊錢,我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湊不夠兩萬呀。有一天有位保安告訴我,說是有家什麽俱樂部正在招陪練,一個小時就能掙二十塊,隻要能挨揍就行。”
鄭剛聽說過這種地方,實際上就是有錢人玩的一種遊戲,他隱隱覺得鄭建江的悲慘命運將從他的陪練開始。果然,鄭建江憂鬱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去那裏一看,原來就是一些男男女女吃飽了沒事幹,找點開心罷了。我當時就決定做這份工作,我的身體很好,在部隊的時候抗打擊能力很強,那些花花公子不過是些花拳繡腿,再說,為了小芝和孩子,隻要打不死就行。”
“你肯定是碰見高人了吧。”鄭剛插嘴道。
“什麽高人,我在那裏上了一個月的班,每天陪練三個小時,除了一點皮外傷,根本就沒有發生傷筋動骨的事情,當時我還暗自高興,覺得這錢來得容易。
有了這兩份工作,也許用不了一年我就可以回家和小芝結婚了,可我萬萬沒想到會碰上那幫畜生。”
“怎麽?是不是有人專門找茬?”鄭剛已經從**坐起來,急於想知道後麵發生的事情。
鄭建江呼呼的直喘,憤憤地說道:“那天來了一幫男女,一進門我就知道他們喝了酒,平時也碰見過喝醉酒的顧客,手上倒是沒有什麽力氣,就是難纏的很,不過咱們既然是為了掙錢,就得忍著點。
可這次不一樣,上來的居然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她說隻要我不躲避,不用手遮擋任她打的話,一小時給我五十塊。
我一想,一個女人能有多大力氣?她有錢任她打就是了,大不了身上多幾塊紅印子,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女孩……”
“怎麽?她是不是打完了不給你錢?”鄭剛問道。
鄭建江搖搖頭,吸了一口涼氣道:“沒想到這女孩居然是個練家子,她一上來就是一個側踹,直接踹在我的臉上。
兄弟,你看看我一米八幾的個人頭,那女孩也就一米六幾的樣子,一個側踹就直接踹在臉上,你說她是不是經常練的。
不過,既然有言在先,咱拿別人錢財就是要讓人家樂一下,所以,我不閃不避硬是受了她五六腳,身子都沒有動一下。
那女孩見打不倒我,似乎心裏直冒火,居然飛起一腳直奔我的老二踢過來,我當時因為抱定了不躲閃的念頭,所以這一腳讓她踢個正著,痛的我彎著腰差點躺在地上,那女孩哈哈大笑,圍觀的一群狐朋狗友直鼓掌。
可時間還沒到,我隻能忍了痛繼續陪練,並且我當時以為她不一定是故意的,所以我請她遵守規則後繼續讓她打。
沒一會兒,她居然故伎重演,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又是一腳朝我的下麵踢過來,這次我就避開了。
那女孩見我閃避,一邊大聲罵著一邊施展起連環腿,一腳接一腳直攻我的下麵,好像專門和我的老二過不去。
最後我實在忍無可忍,當她的腳再次奔我的下麵踢過來的時候,我就順手托了一下她的腳,結果,她沒站穩,一下就摔倒在了地上。
就在我一愣神的當口,就聽見幾句咒罵,然後一群人就衝上來,不由分說對著我拳打腳踢,根本就不分什麽部位。
我倒在地上,不管怎麽叫喊都沒用,可憐我的老二,接連被人踢中,痛的我渾身冒汗,最後我忍無可忍了,因為我如果不反擊的話,這幫人非把我打殘不可,所以,當那個微胖的男人再次踢過來的時候,我就還了一腳。”
鄭建江一口氣說道這裏,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兄弟,我就還了一腳,那家夥就掉了幾顆門牙,當時就倒在那裏不動了。
當然那幫人也被我的一腳鎮住了,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其實我那時應該趁機跑掉,相信沒人敢攔住我,可我就傻不唧唧的呆在那裏,直到警察來了還沒想到這個茬,就為這一腳,我在牢裏麵待了五年。”
“這也太誇張了吧”鄭剛聽完鄭建江的話大叫起來。“我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呢,最多也就是罰款賠錢了事,再狠點拘留十五天,怎麽也弄不了五年啊。”
鄭建江冷笑道:“你說的是普通百姓之間的鬥毆,你可知道被我踢了一腳的是什麽人?”
見鄭剛搖搖頭,鄭建江才繼續說道:“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上海市一個有名的企業家,億萬富翁!
那老小子跑到醫院一檢查,不但掉了兩顆門牙而且還有腦震**,弄了個重傷證明,硬是把我送進了提籃橋監獄。
他狠的還在後麵呢,在我服刑的五年時間裏,不管我表現的怎麽好就是不給減刑,那王八蛋早就把監獄買通了。你說我冤枉不冤枉,倒黴不倒黴,可憐小芝肚子裏懷著我的孩子還在家裏等著我呢。”
鄭剛心想,這就不奇怪了,有錢人嘛,你碰到的還不算是最狠的,如果你把尚平那王八蛋打掉兩顆門牙,他非要你的命不可,如今的有錢人就是窮人的天敵呀。
“那你就沒有給小芝寫信,告訴她發生的事情?”
“我寫過兩封信,可是一直都沒有收到她的回信,我想也許是她對我太失望了,所以後麵我就不寫了。
後來,有個獄友偷偷告訴我說,監獄裏表麵上讓你往家裏寫信,可有的信根本就發不出去,管教幹部一轉手就扔垃圾桶裏了。
所以,我出來以後心裏就是放不下,在上海打了一年工,賺了點錢就往家裏趕,總想知道個究竟。”
鄭剛忽然覺得鄭建江不僅是個悲劇人物,還有點迂腐,主要原因還是當兵時間太長,和社會脫節了,再加上坐了幾年牢,腦子更成為一根筋了。
他居然還夢想著小芝會為他生下孩子,並且癡癡地等著他呢,那夢中的黃手帕是永遠都不會出現的,還是趁早打消他不切實際的幻想吧,免得知道真相以後受不了那個打擊。
“老哥,你想過沒有,小芝不可能挺著大肚子一直等你,我覺得你這次回去如果僅僅是為了小芝的話,那就沒有必要了,隻可能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小芝把孩子打掉然後和另外一個人結婚了。”
鄭建江聽了鄭剛的話,呆呆地愣了好一陣,拿起瓶子一口氣吹掉了半瓶啤酒,憂鬱地說道:“這個結果我也想到過,可還是不死心,管她呢,反正我要知道個結果。”
“如果情況和我猜的一樣,你準備怎麽辦?”鄭剛試探性地問道。
鄭建江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拍鄭剛的肩膀說道:“兄弟,你是不是害怕我尋短見?你可小看哥哥了……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小芝已經嫁了人的話,我就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就像兄弟說的話,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啊,我不怕四處漂泊,怕的就是心裏放不下的那份牽掛。”
鄭剛聽了鄭建江這句話心理忽然感到一陣難過,是呀,漂泊的日子倒是無所謂,關鍵是那顆心沒有歸宿,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現在對自己來說有兩個人一直耿耿於懷,一是張彩霞,二是尚平,如果這兩個人對自己沒個交代,那是死不暝目啊!
鄭剛學著鄭建江的樣子,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吹了半瓶,想想自己近三年來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心裏忽然感到一種深刻的寂寞,頓時就有了一種一吐為快的**,那衝動來的如此強烈,以至於無法用理智約束。
“老哥,咱們雖然走的路不同,可真算得上是同病相憐呢,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會上了哪趟火車,我兩的相遇看似偶然,其實說不定是老天爺讓我們彼此相逢呢。”
鄭建江狐疑地看著鄭剛說道:“兄弟,其實我一直沒好意思問,我總覺得你不是凡人,雖然你的穿著和我差不多,可你的骨子裏有種說不清的東西與眾不同,趕快給老哥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剛兩眼直愣愣地盯著鄭建江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從監獄裏放出來的,而我是自己從那裏跑出來的……”
自從愛山死後,鄭剛已經太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每天都生活在沉默之中,在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的心裏積壓了太多的想法和感受,隻是苦於沒有傾吐的對象。
如今,一旦打開了話匣子,那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所積累起來的情感的潮水一股腦地朝著鄭建江傾瀉過去,整整一個多小時,鄭剛就在這位認識不到三天的老哥麵前把自己剝得一絲不掛,幾乎成了一個透明的人。
看著鄭建江一副如癡如醉的樣子,鄭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連身子都覺得輕了幾分,加上酒勁的作用,飄飄忽忽的,仿佛輕鬆的有點失重了。
等鄭剛再灌下半瓶啤酒,鄭建江反而好像清醒過來,嚴肅地說道:“兄弟,你也太善良了,你居然幻想著一隻狗會主動吐出嘴裏的骨頭……
我覺得那個王八蛋不但不會給你一分錢,他還巴不得你出門被汽車撞死呢。再說,他手裏有了這麽多錢,什麽事情擺不平,你犯的是死罪,難道他還怕你去公安局自首?”
鄭剛覺得鄭建江的話雖然說得粗俗,可話糙理不糙,他倒不是那種一點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對尚平的分析基本上是準確的,其實不僅僅是尚平,也許誰處在那種情況下都會有共同的反應,這就是人性的黑暗。
“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叫什麽名字?”鄭建江忽然問道,看他義憤填膺的樣子好像比鄭剛有過之而無不及。
鄭剛差點就把尚平的名字脫口而出,忽然就想起目前自己叫尚平,一個有趣的小把戲瞬間就在腦海裏閃現,於是隨口答道:“他叫鄭剛。”
“兄弟,要想讓他吐出骨頭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打斷他的狗脊梁。”鄭建江揮舞著肌肉發達的臂膀大聲說道。
鄭剛搖搖頭,猶豫道:“他可是今非昔比呀,我躲著他都來不及呢……”
鄭建江冷笑道:“那也未必,他又不是生活在真空裏,這樣,等老哥把這裏的事情了掉,就陪你走一趟,我倒想見識一下這王八蛋是不是三頭六臂。”
鄭剛聽了心裏一陣興奮,為自己又找到一個盟友而高興,畢竟這個盟友不比愛山,前者是出於貪婪才和自己同流合汙,而鄭建江則是出於江湖俠義之心,幹起活來自然不是愛山之流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