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關東賭場上流行兩種賭法。一種是順賭,賭財、賭房、賭地,一擲千金,這是豪賭、大賭。然而,也有另一種賭法,沒財、沒錢,也沒地,身無分文,就是硬賭,賭妻兒老小,賭自己的命。在賭場上把自己的命置之不顧,甚至把自己妻兒的生命當賭資,這種賭法被稱為橫賭。

橫賭自然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身無分文的馮山在賭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僅熬紅了眼睛,而且熬得氣短身虛。楊六終於轟然一聲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間,有氣無力地說:馮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後楊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楊六昏睡過去。

當文竹綠褲紅襖地站在馮山麵前的時候,馮山一句話也沒說,他仔仔細細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沒有看他,麵沉似水,望著馮山腦後那輪冰冷且了無生氣的冬日,半晌才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咱們走吧。

馮山聽了文竹的話,想說點什麽,心裏卻雜七雜八的很亂,然後就什麽也沒說,隻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液。轉過身,踩著雪,搖晃著向前走去。

文竹袖著手,踩著馮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搖晃著身子一扭一扭地隨著馮山去了。

馮山走進自家屋門的時候,灶台上還冒著熱氣。他掀開鍋蓋看了看,鍋裏貼著幾個黃澄澄的玉米麵餅子,還蒸著一鍋酸菜。他知道這是菊香為自己準備的。想到菊香,他的心裏不知道什麽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裏,就站在馮山的身後。馮山掀開鍋蓋的時候,滿屋子彌漫了菜香。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馮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樣子,他一隻腳踩在灶台上,從鍋沿上摸起一個餅子,大口嚼了起來。他側過頭,衝著文竹含混地說:你也吃。

文竹似乎沒有聽見馮山的話,她沉著臉走進了裏間。裏間的炕也是熱的,兩床疊得整齊的被子放在炕腳,炕席似乎也被擦過了。這細微之處,文竹聞到了一絲女人的氣息。這絲女人的氣息,讓她的心裏複雜了一些。外間,馮山還在稀裏呼嚕地吃著。文竹袖著手在那站了一會兒。她看見窗戶上一塊窗紙被刮開了。她脫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層窗紙粘上。她腳觸在炕上,一縷溫熱傳遍她的全身。

馮山抹著嘴走了進來,他血紅著眼睛,半仰著頭望著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臉色一如既往的冷漠著。她的手緩慢而又機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馮山就那麽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的舉動。

她先脫去了襖,隻剩下一件鮮亮的紅肚兜,接下來她脫去了棉褲,露出一雙結實而又豐滿的大腿。她做這一切時,表情依舊那麽冷漠,她甚至沒有看馮山一眼。

接下來,她拉過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時,仍不看馮山一眼地說:楊六沒有騙你,我值那個價。

楊六和馮山橫賭時,把文竹押上了。他在橫賭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楊六在賭場上贏來的,那時文竹還是處女,在文竹跟隨了楊六一個月又十天之後,他又把文竹輸給了馮山。

馮山把一條左臂押給了楊六,楊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個女人,且被楊六用過的女人,那麽她隻值馮山一根手指頭的價錢。然而楊六押文竹時,他一再強調文竹是處女,馮山就把自己的一條手臂押上了。結果楊六輸了,文竹就是馮山的女人了,時間是一個月。

文竹鑽進被窩的時候,又伸手把紅肚兜和短褲脫下來了,然後就望著天棚衝馮山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你愛咋就咋吧。

說完文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隻剩下兩排長長的睫毛。

馮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裏,想了一下被子裏文竹光著身子的樣子。他甩下去一隻鞋,又甩下去一隻,然後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麵前的文竹,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麵前,從來不閉眼睛,而是那麽火熱地望著他。

他腦子裏突然一陣空白,然後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昏天黑地地睡死過去。

文竹慢慢睜開眼睛,望一眼躺在那裏的馮山,聽著馮山海嘯似的鼾聲,眼淚一點一滴地流了出來。

文竹是父親作為賭資輸給楊六的。文竹的父親也是個賭徒,一路賭下來,就家徒四壁了。年輕的時候,先是賭輸了文竹母親,輸文竹母親的時候,文竹才五歲。文竹母親也是父親在賭桌上贏來的,後來就有了文竹。在沒生文竹時,母親不甘心跟著父親這種賭徒生活一輩子,幾次尋死覓活都沒有成功,自從有了文竹,母親便安下心來過日子了。她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把孩子養大成人。母親無法改變父親的賭性,便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了。父親在文竹五歲那一年,終於輸光了所有的賭資,最後把文竹母親押上了,結果也輸掉了。文竹母親本來可以哭鬧的,但她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她望著垂頭喪氣蹲在跟前的文竹父親,很平靜地說: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隻求你一件事,把孩子養大,讓她嫁一個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親,這時抬起頭,咬著牙說:孩她娘,你先去,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要把你贏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我不嫌棄你。

母親冷著臉,“呸”地衝父親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話沒人相信。你輸我這次,就會有下次,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隻能給你當一回賭資,沒有下回了。

父親的頭又低下去了,半晌又抬起來,白著臉說:我把你贏回來,就再也不賭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母親說:你這樣的話都說過一百遍一千遍了,誰信呢?

母親說完拉過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靜地望著兩個人。五歲的文竹已經明白眼前發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鬧,冷靜地望著父母。

母親先是蹲下身,抱著文竹,淚水流了下來。

文竹去為母親擦淚,母親就說:孩子,你記住,這就是娘的命呀。

父親給母親跪下了,哽著聲音說: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贏回來,再也不賭了,再賭我不是人養的。

母親站起來,抹去臉上的淚說:孩子也是你的,你看著辦吧。

說完便走出家門,走向門外等著接母親的向麻子。向麻子賭,隻賭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於是向麻子就走馬燈似的換女人。贏來的女人沒有在他身邊待長的,多則幾個月,少則幾天。向麻子曾說,要把方圓百裏的女人都贏個遍,然後再換個遍。

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文竹細細尖尖地喊了聲:娘。

母親回了一次頭,她看見母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最後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坐著向麻子趕來的牛車走了。

父親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賭去了,他要贏回文竹的母親。父親沒有分文的賭資,他隻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資。向麻子沒有要父親的命,而是說:把你檔裏的家夥押上吧。

父親望著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裏想的是什麽。向麻子贏了文竹的母親,用什麽賭,向麻子說了算,他隻能答應向麻子。結果父親輸了,向麻子笑著把刀扔在父親麵前。賭場上的規矩就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餘地。除非你不在這個圈裏混了。背上一個不講信譽的名聲,在關東這塊土地上,很難活出個人樣來,除非你遠走他鄉。

那天晚上,父親爬著回來的。自從父親出門之後,文竹一直坐在門檻上等著父親。她希望父親把母親贏回來,回到以前溫暖的生活中去。結果,她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父親。

就是在父親又一次輸了的第二天,母親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了起來。這是當時女人一種最體麵、最烈性的死法。

母親死了,父親趴在炕上號哭了兩天。後來他彎著腰,叉著腿,又出去賭了一次。這回他贏回了幾畝山地。從此父親不再賭了,性情也大變了模樣。父親賭沒了檔裏的物件,性格如同一個女人。

靠著那幾畝山地,父親拉扯著文竹。父親寡言少語,每年父親總要領著文竹到母親的墳前去看一看,燒上些紙。父親衝墳說:孩她娘,你看眼孩子,她大了。

後來父親還讓文竹讀了兩年私塾,認識了一些字。

父親牛呀馬呀地在幾畝山地上勞作著,養活著自己,也養活著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了,十六歲的文竹出落成漂亮姑娘,方圓百裏數一數二。

那一次,父親又來到母親墳前,每次到母親墳前,文竹總是陪著,唯有這次父親沒讓文竹陪著。他衝墳說:孩她娘,咱姑娘大了,方圓百裏,沒有人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給姑娘找一個好人家,吃香喝辣受用一輩子。

父親衝母親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又說:孩她娘,我最後再賭一回,這是最後一回,給孩子贏回些陪嫁。姑娘沒有陪嫁就沒有好人家,這你知道。我這是最後一回了呀。

父親說完衝母親的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父親走前衝文竹說:丫頭,爹出去幾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媽身旁吧。這輩子我對不住她,下輩子當牛作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親要去幹什麽,“撲通”一聲就給父親跪下了。她流著淚說:爹呀,金山銀山咱不稀罕,你別再賭了,求你了。

父親也流下了淚,仰著頭說:丫頭,我跟你娘說好了,就這一次了。

父親積蓄了十幾年的賭心已定,十頭牛也拉不回。父親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後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做最後一次賭資。結果沒人接受他的“賭資”,要賭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作賭資對方才能接受。為了讓女兒嫁一個好人家,十幾年來,父親的賭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會賭輸,真的把姑娘賭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這是賭徒的規矩。久違賭陣的父親最後一次走向了賭場。

結果他輸得很慘,他的對手是隔輩人了。以前那些對手要麽洗手不幹了,要麽家破人亡。這些賭場上的新生代,青出於藍,隻幾個回合,他就先輸了文竹給楊六,後來他再撈時,又把命輸上了。

楊六顯得很人性地衝他說:你把姑娘給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還有幾畝山地嘛,湊合著再活個十幾年吧。

當文竹知道父親把自己輸給楊六時,和母親當年離開家門時一樣,顯得很冷靜。她甚至還衝父親磕了一個頭,然後說:爹,是你給了我這條命,又是你把我養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沒啥,就算我報答你了。

說完立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六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等在外麵。文竹走了,是騎著馬走的。

父親最後一頭撞死在母親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文竹把父親埋了,但沒有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親埋在了另一個山坡上,兩座墳頭遙遙相望著。

文竹在楊六的身邊生活了一個月又十天之後,她又作為楊六的賭資輸給了馮山。

馮山下決心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他是有預謀的。馮山要報父親的仇,也要報母親的仇。

馮山的父親馮老麽在二十年前與楊六的父親楊大,一口氣賭了七七四十九天,結果馮老麽輸給了楊大。輸的不是房子不是地,而是自己的女人山杏。

那時的山杏雖生育了馮山,卻仍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楊大念念不忘山杏,他和馮老麽在賭場上周旋了幾年,終於把山杏贏下了。

山杏還是姑娘時,便是這一帶出名的美女。父親金百萬也是有名的橫賭。那時金百萬家有很多財產,一般情況下,他不輕易出入賭場,顯得很有節製。賭癮上來了,他才出去賭一回。金百萬從關內來到關外,那時隻是孤身一人。他從橫賭起家,漸漸置地辦起了家業,而且娶了如花似玉的山杏母親。山杏的母親是金百萬明媒正娶的。有了家業,有了山杏母親之後,金百萬就開始很有節製地賭了。

後來有了山杏,山杏漸漸長大了,出落成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從古至今,總是招搖出一些事情。山杏自然也不例外。

馮老麽和楊大,那時都很年輕,年輕就氣盛,他們都看上了山杏。關東賭徒,曆來有個規矩,要想在賭場上混出個人樣來,贏多少房子和地並不能樹立自己的威信,而是一定要有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一筆最大的賭資,無形,無價。凡是混出一些人樣的關東賭徒,家裏都有兩個或三個漂亮的女人。這樣的賭徒,不管走到哪裏,都會讓人另眼相看。

馮老麽和楊大,那時是年輕氣盛的賭徒,他們都想得到山杏。憑他們的實力,要想明媒正娶山杏,那是不可能的,金百萬不會看上他們那點家財。要想得到山杏,他們隻能在賭場上贏得山杏,而且要贏得金百萬心服口服。

馮老麽和楊大那時很清醒,憑自己的賭力,無法贏了金百萬。金百萬在道上混了幾十年了,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從橫賭起家,賭下這麽多家產,這本身就足以說明金百萬的足智多謀。那時的馮老麽和楊大兩個人空前地團結,他們要聯手出擊,置金百萬於敗地。而且在這之前,兩人就說好了,不管誰贏出來山杏,兩人最後要憑著真正的實力再賭一次,最後得到山杏。

剛開始,兩人聯起手來和金百萬小打小鬧地賭,金百萬也沒把兩個年輕賭徒放在眼裏,很輕鬆地賭,結果金百萬止不住地小賭。先是輸了十幾畝好地,接著又輸了十幾間房產。這都是金百萬幾十年置辦下來的家產,而且又輸在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賭徒手裏,他自然是心有不甘。老奸巨猾的金百萬也顯得心浮氣躁起來。那些日子,金百萬和馮老麽、楊大等人糾纏在一起,你來我往。金百萬就越賭越虧,初生牛犢的馮老麽和楊大顯得精誠團結,他們的眼前是誘人的山杏,贏金百萬的財產隻是他們計劃中的第一步,就像在池塘裏捕抓到一條魚一樣,首先要把池塘的水淘幹,然後才能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條魚。心高氣傲的金百萬觸犯了賭場上的大忌:輕敵又心浮氣躁。還沒等金百萬明白過來,在幾個月的時間裏,他便輸光了所有家產。金百萬紅眼了,他在大冬天裏,脫光了膀子,赤膊上陣,終於把自己的女兒山杏押上了。這是馮老麽和楊大最終的願望。兩人見時機到了,勝敗在此一舉了,他們也脫光了膀子和金百萬賭了起來。三個人賭的不是幾局,而是天數,也就是在兩個月的時間裏,誰先倒下,誰就認輸了。這一招讓他又中了兩個年輕人的計,金百萬雖然英豪無比,但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和兩個年輕人相比,無論如何都是吃虧的。金百萬在不知不覺中,又犯了一忌。

最終的結果是,在三個人賭到第五十天時,金百萬一頭栽倒在炕下,並且口吐鮮血,一命嗚呼。馮老麽和楊大在數賭注時,楊大占了上風,也就是說山杏是楊大先贏下的。兩人有言在先,兩人最終還是要賭一回的。

精誠合作的兩人,最後為了山杏,又成了對手。結果是,馮老麽最終贏得了山杏。後來,他們生下了馮山。

這麽多年,楊大一直把馮老麽當成了一個對手。這也是賭場上的規矩,贏家不能罷手,隻有輸家最後認輸,不再賭下去,這場賭博才算告一段落。

楊大和馮老麽曠日持久地賭著。雙方互有勝負,一直處在比較均衡的態勢。誰也沒有能力把對方贏到山窮水盡。日子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著。

馮山八歲那一年,馮老麽走了背字。先是輸了地,又輸了房子,最後他隻剩下山杏和兒子馮山。他知道楊大這麽多年一直都想贏得山杏。他不相信自己最終會失去山杏。輸光了房子、地等所有家產的馮老麽也紅了眼了,同樣失去理智的馮老麽,結局是失去了山杏。

最後走投無路的馮老麽隻能橫賭了,他還剩下一條命,對贏家楊大來說他無論如何要接受輸家馮老麽的最後一搏。馮老麽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且死法也已選好。若是輸了,身上係上石頭,自己沉入大西河。如果贏了,他就又有能力和錢與楊大做曠日持久的賭博了。

孤注一擲的馮老麽終於沒能翻動心態平和的楊大的盤子。最後他隻能一死了之。賭場上沒有戲言的,最後輸家不死,也沒人去逼你,你可以像狗一樣地活下去。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沒了房子沒了地,老婆都沒了,生就不如死了。關東人憑著最後那點尊嚴,討個死法,也算是轟轟烈烈一場。贏得後人幾分尊敬。

馮老麽懷抱石頭一步步走進了大西河,八歲的馮山在後麵一聲又一聲地喊叫著。走進大西河的馮老麽,最後回了一次頭,他衝八歲的兒子馮山喊著說:小子,你聽著,你要是我兒子,就過正常人的日子,別再學我去賭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西河,連同那塊石頭沉入到河水中。

兩天以後,馮老麽的屍首在下遊浮了上來。那塊懷抱的石頭已經沒有了,他手裏隻抓了一把水草。

楊大很義氣也很隆重地為馮老麽出殯,很多人都來了,他們為馮老麽的骨氣,把場麵整得很熱鬧,也很悲壯。

八歲的馮山跪在父親的墳前,那時,一粒複仇的種子就埋在了他年少的心中。

一個月後,山杏吊死在楊大家中的屋梁上。楊大沒有悲哀,有的是得到山杏後的喜慶,他揚眉吐氣地又一次為山杏出殯。山杏雖然死了,但卻是自己的女人了。楊大把山杏的屍體葬到自己家的祖墳裏,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鬥轉星移,馮山長大了,楊大的兒子楊六也長大了。

楊大結局也很不美好,在最後一次橫賭中,他也走進了大西河,他選擇了和馮老麽一樣的死法。當然,那是馮老麽死了二十年以後的事了。

馮山和楊六就有了新故事。

馮山是在菊香家長大的。菊香的父親曾經也是個賭徒,那時他幫助馮老麽和楊大一起去算計金百萬。馮山和菊香是兩位家長指腹為婚的。當時馮老麽說:要是同性,就是姐妹或兄弟,要是異性就是夫妻。

在賭場上摸爬滾打的兩個人,知道這種親情的重要,那時馮山的父親馮老麽早已和菊香的父親一個頭磕在地上成為兄弟了。

馮山出生不久,菊香也落地了。菊香出生以後,她父親便金盆洗手了,他靠從金百萬那裏贏來的幾畝地生活著。他曾經多次勸阻馮老麽說:大哥,算了吧,再賭下去,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馮老麽何嚐不這麽想,但他欲罷不能。把山杏贏過來以後,楊大就沒放過馮老麽,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他不能讓人瞧不起,如果他沒有贏下山杏,借此洗手不幹了,沒人會說他什麽。恰恰他贏下了山杏,山杏最後能和馮老麽歡天喜地地結婚,就是看上了馮老麽敢愛敢恨這一點。馮山的母親山杏這一生隻崇拜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金百萬,另一個就是馮老麽。馮老麽贏了父親,又贏了楊大,足以說明馮老麽是個足智多謀的男人。雖然山杏是個漂亮女人,但她卻繼承了父親金百萬敢賭、敢愛、敢恨的性格。父親死了,是死在賭場上,這足以證明父親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她心甘情願做父親的賭資,山杏崇拜的是生得磊落,活得光明。父親為了家業,為了她,死在賭場上,丈夫馮老麽也為了自己死在賭場上。兩個她最崇敬的男人走了,她也就隨之而去了。

這就是馮老麽所理解的生活,但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馮山走他的路。在臨沉河前,他找到了菊香父親,把馮山托付給了菊香父親。兩個男人頭對頭地跪下了,馮老麽說:兄弟,我這就去了,孩子托付給你了。

菊香父親點著頭。

馮老麽又說:馮山要是不走我這條路,就讓菊香和他成親,若是還賭,就讓菊香嫁一個本分人家吧。

菊香父親眼裏已含了淚,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沒用了。他隻能想辦法照顧好馮山。

馮山和菊香就一起長大了,他們從小就明白他們這層關係。當兩人長大到十六歲時,菊香父親把菊香和馮山叫到了一起,他衝馮山說:你還想不想賭?

馮山不說話,望著菊香父親。

菊香父親又說:要是還賭,你就離開這個家,啥時候不賭了,你再回來,我就是你爹,菊香就是你妹子。你要是不賭,我立馬給你們成親。

馮山“撲通”一聲就給菊香父親跪下了,他含著淚說:我要把父親的臉麵爭回來,把我母親的屍骨贏回來,埋回我馮家的祖墳,我就從此戒賭。

菊香父親搖著頭,歎著氣,閉上了眼睛,他的眼裏滾出兩行老淚。

從此,馮山離開了菊香,回到了父親留下的那兩間草屋裏。不久,菊香父親為菊香尋下了一門親事,那個男人是老實巴交種地的,家裏有幾畝山地,雖不富裕,日子卻也過得下去。擇了個吉日,菊香就在吹吹打打聲中嫁給了那個男人。

菊香婚後不久,那個男人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從早到晚總是沒命地咳嗽,有時竟能咳出一縷血絲來。中醫絡繹不絕地擁進家門,看來看去的結果是男人患了癆病。接下來,男人便煙熏火燎地吃中藥,但是這病不見好也不見壞。不能勞動了,那幾畝山地一點點換成藥錢,日子就不像個日子了。菊香就三天兩頭地回到父親家,住上幾日,臨回去時,帶上些吃食,帶一些散碎銀兩,再回家住上些日子。日子就這麽沒滋沒味地過著。好在她心裏還有個男人,那就是馮山。

菊香出嫁前,來到了馮山的小屋裏。兩人從小明白他們的關係後,自然就知道了許多事理。在那時,菊香就把馮山當成自己男人看了。漸漸大了,這種朦朧的關係也漸漸地清晰起來,結果父親卻把她嫁給了這個癆病男人。她恨馮山不能娶她。

馮山的心裏又何嚐放下過菊香呢?他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想讓菊香為自己擔驚受怕,賭徒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他不想連累菊香,他甚至想過,自己不去走父親那條路,但他的血液裏流淌著父親的基因,他不能這麽平平淡淡地活著,況且母親的屍骨還在楊大家的墳地裏埋著。他要把母親的屍骨贏回來,和父親合葬在一起,他還要看見楊家家破人亡,隻有這樣他不安的心才能沉寂下來。

那次菊香是流著淚在求他。

菊香說:馮山哥,你就別賭了,咱們成親吧。

他歎了口氣道:今生咱們怕沒那個緣分了。

菊香給他跪下了。

菊香長跪不起,他也跪下了,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一團。最後他說到了母親,說到了父親,菊香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再後來,菊香就把衣服脫了,呈現在他麵前。菊香閉著眼睛說:咱們今生不能成為正式的夫妻,那咱們就做一回野夫妻吧。

馮山愣在那裏,他熱得渾身難受,可是他卻動不了。

菊香見他沒有行動,便睜開眼睛說:你要是個男人,你就過來。

他走近菊香身旁,菊香說:你看著我的眼睛。

他就望著菊香的眼睛,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含著淚水,含著絕望。他的心疼了一下。

菊香問:你喜歡我嗎?

他點點頭。

菊香又說:那你就抱緊我。

他抱住了菊香,菊香也一把抱住了他,兩個人便滾到了炕上……

菊香喊:冤家呀……

他喊:小香,我這輩子忘不了你呀……

菊香的男人得了病以後,菊香便三天兩頭地從男人那裏回來。她剛開始偷偷摸摸地往馮山這裏跑,後來就明目張膽來了。剛開始,父親還阻止菊香這種行為,後來他也覺得對不住菊香,便不再阻止了。

菊香後來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叫槐。菊香懷上孩子時,就對馮山說:這孩子是你的。果然,孩子長滿三歲時,眉眼就越來越像馮山了。

每當菊香牽著槐的手走進馮山視野的時候,馮山的心裏總是春夏秋冬的不是個滋味。那時,他就在心裏一遍遍地發誓:等贏光楊家所有的女人和母親的屍骨,我就明媒正娶接菊香。一想起菊香和槐,他的心就化了。

馮山昏睡兩天兩夜之後,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文竹的背影,恍若仍在夢裏。他揉了揉眼睛,再去望文竹時,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文竹就在他的身邊,是他從楊六那裏贏來的。他伸了一個懶腰坐了起來,一眼便望見了炕沿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麵條,麵條上放著蔥花,還有一個亮晶晶的荷包蛋,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是餓了。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在賭場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賭局上,沒心思吃飯,也不餓。他端起麵條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文竹這時回過身望了他一眼,他有些感激地望一眼文竹。

文竹別過臉依舊望著窗外。窗外正飄著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文竹就說:這麵條不是我給你做的。

馮山停了一下,他想起了菊香,三口兩口吃完麵條,放下碗,他推開外間門,看到了雪地上那雙腳印。那是菊香的腳印。菊香剛剛來過。想起菊香,他的心裏暖了起來。他端著膀子,衝雪地打了個噴嚏。他衝雪地呆想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關上門又走進屋裏。

文竹的背影仍衝著他。他望著文竹的背影在心裏冷笑了下,他不是在衝文竹冷笑,而是衝著楊六冷笑。現在文竹是他的女人了,是從楊六那裏贏來的。

這時文竹就說:已經過去兩天了,還有二十八天。

他聽了文竹的話心裏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著文竹後背,文竹的背渾圓、纖細,樣子無限美好。他就衝著文竹美好的後背說:你說錯了,我要把你變成死賭。因為你是楊六的女人。

文竹回過身,冷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馮山,你聽好了,我不是誰的女人,我是還賭的。你就把我當成個玩意,或豬或狗都行。

文竹的話讓馮山好半晌沒有回過味來,他又衝文竹笑了笑。他想,不管怎麽說,你文竹是我從楊六手裏贏來的,現在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到這兒他又笑了笑。

他衝文竹說:我不僅要贏你,還要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讓他走進大西河,然後我給他出殯。

說到這兒,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屍骨還在楊六家的祖墳裏埋著。這麽想過了,從腳趾縫裏升起螞蟻爬行似的仇恨,這種感覺湧遍了他的全身。

他贏了文竹,隻是一個月的時間,這被稱為活賭。死賭是讓女人永遠成為自己的老婆。他首先要辦到的是把文竹從楊六手裏永遠贏下來。一想起楊六,他渾身的血液就開始沸騰,而眼前的女人文竹現在還是楊六的女人,隻屬於他一個月,想到這兒他的牙根就發冷發寒。

他衝文竹的背影說:上炕。

文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是沒有動,仍那麽坐著。

他便大聲地說:上炕。

半晌,文竹站起來,一步步向炕沿走過去。她脫了鞋子坐在炕上。在這個過程中,她沒望馮山一眼,臉色如僵屍。

馮山咬了咬牙說:脫。

這次文竹沒有猶豫,依舊沒有表情地脫去了綠褲紅襖,又把肚兜和**脫去了,然後拉過被子,“咚”的一聲倒下去。

馮山在心裏笑了一下,心裏咬牙切齒地說:楊六,你看好了,文竹現在可是我的女人。

馮山幾把脫光了自己,掀開文竹的被子鑽了進去。他抱住了文竹,身子壓在她的身上。直到這時,他才打了個冷戰,他發現文竹的身體冷得有些可怕,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一根雪地裏的木頭。這種冰冷讓他冷靜下來,他翻身從文竹身上滾下來。他望著文竹,文竹的眼睛緊緊閉著,她的眼角,有兩滴淚水緩緩流出來。

馮山索然無味地從被子裏滾出來,開始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卷了支紙煙,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說:你起來吧,我不要你了。

文竹躺在那裏仍一動不動。

馮山覺得眼前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隻是因為她現在還是楊六的女人,所以他才想占有她。

他站在窗前,剛才文竹站過的地方,望著窗外,窗外的雪又大了幾分,洋洋灑灑的,覆蓋了菊香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文竹剛開始在流淚,後來就輕聲哭泣起來,接著又痛哭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還有母親,父親最後一賭是為了自己,為了讓自己有好的陪嫁,然後找個好人家,可父親卻把自己也輸了,輸給了賭徒。

剛才馮山讓她脫衣服時,她就想好了,自己不會活著邁出這個門檻了,她要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恨父親,恨所有的賭徒。可她又愛父親,父親是為她才做最後一搏的。這都是命,誰讓自己托生在賭徒的家裏呢?做賭徒的女人或女兒,總逃不掉這樣的命運。

她號哭著,為了母親,也為父親,更為自己,她酣暢淋漓地痛哭著。

她的哭聲讓馮山的心裏亂了起來。他回過頭衝她說:從今以後,我不會碰你一根指頭。我隻求你一件事,老老實實在這裏待著。等我贏光楊六家所有的財產和女人,我就讓你走,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文竹聽了馮山的話止住了哭聲,她怔怔地望著馮山。

馮山說:晚上我就出去,我不出去,楊六也會找上門來的。十天之後我就回來,到時你別走遠了,給我留著門,炕最好燒熱一些。

文竹坐在那兒,似乎聽到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聽到。

馮山說:家裏櫃子裏有米,地窖裏有菜,我不在家,你別委屈了你自己。

馮山說:等我親眼看見楊六抱著石頭走進大西河,我就再也不賭了。要是還賭,我就把我的手剁下去。

馮山穿上鞋,找了根麻繩把自己的棉襖從腰間係上。他紅著眼睛說:我走了,記住,我十天後回來。

說完馮山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走進風雪裏。

文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門旁,一直望著馮山走遠。不知為什麽,她的心忐忑不安起來,不知為誰。自從父親把自己輸了,她的一顆心就死了,她覺得那時,自己已經死了。直到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她的心很亂,是為了馮山那句讓她自由的話嗎?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馮山走進賭場的時候,楊六已經在那裏等候了。賭場設在村外兩間土房裏,房子是楊六提供的。村外這片山地也是楊六家的。自從楊大那一輩開始,楊家人在賭場上的運氣一直很好,贏下了不少房子和地。這兩間土房是楊六秋天看莊稼用的,現在成了楊六和馮山的賭場。

楊六似乎等馮山有些時候了,身上落滿了雪,帽子上和衣領上都結滿了白霜。楊六那匹拴在樹上的馬也成了一匹雪馬,馬嚼著被雪埋住的幹草。

楊六一看見雪裏走來的馮山就笑了,他握住馮山的手說: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準會來。

馮山咧了咧嘴道:我也知道你早就等急了。

兩人走進屋裏,屋裏點著幾盞油燈,炕是熱的,灶膛裏的火仍在呼呼地燒著。兩人撕撕扯扯地脫掉鞋坐在炕上。

楊六笑著問:咋樣,我沒騙你吧,那丫頭是處女吧?

馮山不置可否地衝楊六笑了笑。

楊六仍說:那丫頭還夠味吧?玩女人嘛,就要玩這種沒開過苞的。

馮山悶著頭抽煙,他似乎沒有聽清楊六的話。

楊六這時才把那隻快燒了手的煙屁股扔在地上,從炕上的賭桌上取出筆墨,一場賭戰就此拉開了序幕。

賭前寫下文書,各執一份,也算是一份合同吧。楊六鋪開紙筆就說:我是輸家,這回的賭我來押。

馮山擺擺手說:你押,你盡管押。

楊六就在紙上寫:好地三十坰,房十間。

馮山就說:老樣子,一隻左手。

馮山身無分文,隻能橫賭。橫賭、順賭雙方都可以討價還價,直到雙方認同,或一方做出讓步。

楊六把筆一放說:我這次不要你的手,我要把文竹押上,文竹是我的。

馮山知道楊六會這麽說,他要先贏回文竹,然後再要他的一隻手,最後再要他的命。馮山也不緊不慢地說:那好,我也不要你房子,不要你地。我也要文竹,這次我贏了,文竹就永遠是我的了。

楊六似乎早就知道馮山會這麽說,很快把剛才寫滿字的紙放在一旁,又重新把兩人的約定寫在了紙上,寫完一張,又寫了一張,墨汁尚未幹透,兩人便各自收了自己那份,揣在懷裏。

兩人再一次麵對麵的時候,全沒了剛才的舒緩氣氛,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像兩名拳擊手對視在一起的目光。楊六從桌下拿出了紙牌。

楊六這才說:在女人身上舒服了,賭桌上可不見得舒服了。

馮山隻是淺笑了一下,笑容卻馬上就消失了。他抓過楊六手裏的牌,飛快地洗著。

一場關於文竹命運的賭局就此拉開了序幕。

對兩個人來說,他們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馮山想的是,贏下文竹是他的第一步,然後贏光楊六的房子和地,再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贏回母親的屍骨,最後看著楊六抱著石頭沉入大西河。

楊六想的是,贏下馮山的命,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少了個死對頭,那時他可以賭也可以不賭。文竹隻是他手裏的一個籌碼。他不缺女人。這幾年他贏下了不少頗有姿色的女人。現在他養著她們,供他玩樂,隻要他想得到隨時可以得到。至於文竹,隻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但他也不想輸給馮山,他要讓馮山一敗塗地,最後心服口服地輸出自己的命,到那時,他就會一塊石頭落地。然後放下心來享受他的女人,享受生活。也許隔三差五地賭上一回,那時並不一定為了輸贏,就是為了滿足骨子裏那股賭性。他更不在乎輸幾間房子幾畝地,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還會贏幾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賭性消失了,然後就完美地收山。楊六這麽優越地想著。

馮山和楊六在賭場上的起點一樣,終點卻不盡相同。

灶下的火已經熄滅了,寒氣漸漸浸進屋裏。幾隻油燈很清澈地在寒氣中搖曳著一片光明。馮山和楊六幾乎伏在了賭桌上發牌、叫牌,兩人所有的心思都盯在那幾張紙牌上。

文竹也沒有睡覺,窗台上放著一盞油燈,她坐在窗前,聽著窗外的風聲、雪聲。她無法入睡,她相信馮山的話,要是馮山贏下她,會還給她一份自由。她也清楚,此時此刻,兩個男人為了自己正全力以赴地賭著。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怎樣。

楊六贏下她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死。她在楊家住的那幾天,看到了楊六贏下的那幾個女人,她知道要是馮山輸了,她也會像楊六家養的那幾個女人一樣,成為楊六的玩物。說不定哪一天,又會被楊六押出去,輸給另外的張三或李四,自己又跟貓跟狗有什麽區別。文竹在這樣的夜晚,為自己是個女人的命運而擔心。她恨自己不是男人。要是個男人的話,她也去賭一把,把所有的男人都贏下來,用刀去割他們檔裏的物件,讓他們做不成男人,那樣的話,男人就不會把女人當賭資贏來輸去的了。

當初楊六沒要她,隻想把她押出一個好價錢,現在馮山也沒要她,她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解。當馮山鑽進她的被窩裏,用身體壓住她的時候,她想自己已經活到盡頭了。她被父親押給楊六時,她就想,不管自己輸給誰,她都會死給他們看。她不會心甘情願地給一個賭徒當老婆。

馮山在關鍵時刻,卻從她身上滾了下來,穿上衣服的馮山說出了那樣一番話。為了這句話,她心裏有了一絲感激,同時也看到了一絲希望。就是這點希望,讓她無法入睡,她傾聽著夜裏的動靜,想象著馮山賭博時的樣子。她把自己的命運就押在了馮山這一賭上。窗縫裏的一股風,把油燈吹熄了,屋子裏頓時黑了下來。隨著黑暗,她感受到了冷。她脫了鞋,走到炕上,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這次,她在被子裏嗅到了男人的氣味,確切地說是馮山的氣味,這氣味讓她暫時安靜下來,不知什麽時候,她偎著被子,坐在那裏睡著了。

文竹懷著莫名的心情,恍若在期盼什麽的時候,菊香過來過一次,菊香的身後跟著槐。那時文竹正倚著門框,衝著外麵白茫茫的雪地愣神。菊香和槐的身影便一點點地走進文竹的視野,她以為這母子倆是路過的,她沒有動,就那麽倚門而立。

菊香和槐走進來。菊香望了眼文竹,文竹也盯著菊香,菊香終於立在文竹麵前說:你就是馮山贏來的女人?

文竹沒有回答,就那麽望著眼前的母子倆。菊香不再說什麽,側著身子從文竹身邊走過去,槐隨在母親身後,衝文竹做了個鬼臉。

菊香輕車熟路地在裏間外間看了看,然後就動手收拾房間。先把炕上的被子疊了,文竹起床的時候,被子也懶得疊,就在炕上堆著。菊香收拾完屋子,又走到院裏抱回一堆幹柴,往鍋裏舀幾瓢水,幹柴便在灶下燃了起來。

文竹已經跟進了屋,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望著菊香。菊香一邊燒火一邊說: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燒火才行。

文竹說:你是誰?

菊香抬頭望了眼文竹,低下頭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文竹問: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

文竹衝槐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槐的頭。

槐仰著臉很認真地說:你比我媽好看。

文竹又衝槐笑了笑,樣子卻多了幾分淒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裏填柴,紅紅的火光映著菊香和槐。鍋裏的水開了,冒出一縷一縷的白氣。菊香燒完一抱柴後立起了身,拉著槐走了出去。走到門口說:這屋不能斷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竹一直望著母子倆在雪地裏消失。

馮山在走後第九天時,搖晃著走了回來。在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來一次。從那以後,文竹每天都燒水,因為菊香要做飯。馮山走後第五天的時候,菊香便開始做麵條,做好麵條就在鍋裏熱著,晚上就讓槐吃掉。第九天的時候,菊香做完麵條,熱在鍋裏,剛走沒多久,馮山就回來了。那時文竹依舊在門框上倚著。這些天來,她經常倚在門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為什麽。

當馮山走進她視線的時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麽不轉眼珠地望著馮山一點又一點地走近。

走到近前,馮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低著頭走進屋裏。他徑直走到灶台旁,鍋裏還冒著熱氣。他掀開鍋蓋,端出麵條,臉伏在麵條上深吸了兩口氣,然後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很快那碗麵條就被馮山吃下了肚,吃完,他才噓了一口氣。

文竹一直望著馮山。馮山走到炕前,“咚”的一聲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時看見了站在一旁一直望著他的文竹,他隻說了句:我贏了,你可以走了。

剛說完這句話,馮山便響起了鼾聲。馮山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呆呆定定地望著昏睡的馮山,隻幾天時間,馮山變得又黑又瘦,胡子很濃密地冒了出來。

她聽清了馮山說的話,他贏了。也就是說楊六把自己完整地輸給了馮山,馮山讓她走,這麽說,她現在是個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這時,文竹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個去處。家裏的房子、地被父親輸出去了,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她嗚咽著哭了。

灶膛裏的火熄了,屋子裏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菊香帶著槐又來了一次。菊香看見仰躺在那兒昏睡的馮山,文竹記得馮山剛躺下去時的姿勢就是這個樣子,馮山在昏睡時沒有動過一下。

菊香動作很輕地為馮山脫去鞋,把腳往炕裏搬了搬,又拉過被子把馮山的腳蓋嚴實。做完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溫度。

文竹一直注視著菊香的動作。

菊香起身又去外麵抱了一捆幹柴。正當她準備往灶膛裏填柴時,文竹走過去,從菊香手裏奪過幹柴,放入灶膛,然後又很熟練地往鍋裏添了兩瓢水,這才點燃灶裏的柴。火就紅紅地燒著,屋子裏的溫度漸漸升了起來。

菊香這才歎了口氣,拉過槐。不看文竹,望著炕上睡著的馮山說:今晚燒上一個時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

說完拉著槐走進了夜色中。

菊香一走,文竹就賭氣地往灶膛裏加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

馮山鼾聲雷動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終於睜開了眼睛。

在這之前,菊香已經煮好了一鍋麵湯。她剛走,馮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馮山會醒過來似的,她出門的時候衝文竹說:他一醒來,你就給他端一碗麵湯喝。

文竹對菊香這麽和自己說話的語氣感到很不舒服,但她並沒有說什麽。

當馮山哈欠連天醒過來的時候,文竹還是盛了碗麵湯端到馮山麵前。馮山已經倚牆而坐了,他看也沒看文竹一眼,稀裏呼嚕地一連喝了三碗麵湯,這才抬起頭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驚地問:你怎麽還沒走?

文竹沒有說話,茫然地望著馮山。

馮山就說:你不信?

文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就那麽望著他。

馮山又說:我說話算數,不會反悔。

文竹背過身去,眼淚流了出來,她不是不相信馮山的話。當父親把她輸給楊六的時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結局,那就是死。她沒有考慮過以後還有其他的活法。但是,馮山又給她一個自由身,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將來的生活。

她為自己無處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轉過身衝馮山說:你是個好人,這一輩子我記下了。

馮山擺擺手說:我是個賭徒。

她又說:你容我幾天,等我有個去處,我一準離開這裏。

馮山沒再說什麽,穿上鞋下地了,走到屋子後麵,熱氣騰騰地撒了一泡長尿。他抬起頭的時候,看見遠方的雪地裏菊香牽著槐的手正望著他。他心裏一熱,大步向菊香和槐走去。

馮山連贏了楊六兩局,他把文竹贏了下來。他一直在賭,大都是順賭。當然都是一些小打小鬧的賭法。他贏過房子也贏過地,當他接過輸家遞過來的房契和地契時,他連細看一眼都沒有,便揣在懷裏,回到家裏他就把這些房契或地契扔在灶膛裏一把火燒了。他沒把這些東西放在眼裏,他知道自己最後要和楊六較量,讓楊六家破人亡,報父輩的仇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到現在他贏了多少房子多少地他也說不清楚,每到秋天,便會有那些誠實的農民,擔著糧食給他交租子,地是他贏下的,租子自然是他的了。他就敞開外間的門,讓農民把糧食倒到糧囤裏,見糧囤滿了,再有交糧食的人來到門前,他就揮揮手說:都挑回去吧,我這兒足了,農民就歡天喜地地擔著糧食走了。

馮山把這些東西看得很輕,錢呀,房呀,地呀什麽的,在賭徒的眼裏從來不當一回事。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會是別人的了。就像人和世界的關係一樣,赤條條地來了,又赤條條地走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生前所有的花紅柳綠,富貴人生,死後都是別人的了。

馮山很早悟透這些都源於父親馮老麽,父親該贏的都贏過,該輸的也都輸過。他是眼見父親抱著石頭沉入大西河的,河水什麽也沒有留下,隻留下幾個氣泡。這就是父親的一輩子。

他十六歲離開菊香家便在賭場上闖**,一晃就是十幾年。身無分文的時候,他也賭過自己的命,有驚無險,他一路這麽活了下來。他在練手,也在練心,更練的是膽量。他知道一個賭徒在賭場上該是一個什麽樣子,沒有膽量,就不會有一個好的心態。子承父業,他繼承了父親馮老麽許多優點,加上他這十幾年練就的,他覺得自己足可以和楊六叫板了。

當他一門心思苦練的時候,楊六正在擴建自己的家業。父親留給他的那份家業,又在楊六手裏發揚光大了,不僅僅贏下了許多房子和地,還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些女人隻在他手裏過一過,又輸給另外的人。楊六有兩大特點,一是迷戀賭場,其次就是迷戀女人。他一從賭場上下來就往女人的懷裏紮。楊六的女人,都非烈性女子,她們大都是貧困人家出來的。她們輸給楊六後,都知道將來的命運意味著什麽。今天她們輸給楊六,楊六明天還會輸給別人。她們來到楊六家,有房子有地,生活自然不會發愁,她們百般討好楊六,一門心思拴住楊六的心,她們不希望楊六很快把自己輸出去。楊六便在這些爭寵的女人麵前沒有清閑的時候,今天在這廂裏廝守,明天又到那廂裏小住。楊六陶醉於現在的生活。如果沒有馮山,他真希望就此收山,靠眼下的房子和地,過著他土財主似的生活。

楊六知道,馮山不會這麽善罷甘休,文竹隻是他的一個誘餌,他希望通過文竹這個誘餌置馮山於死地,就像當年自己的父親楊大贏馮老麽那樣,那麽他就什麽都一了百了了。沒想到的是,他一和馮山交手,便大出他的意料,馮山的賭藝一點也不比他差,隻兩次交鋒,文竹這個活賭便成了死賭。

警醒之後的楊六再也不敢大意了,連續兩次的苦戰,與其說是賭博,還不如說是賭毅力,幾天幾夜不合眼,最後是馮山勝在了體力上,楊六支撐不住了才推牌認輸的。

昏睡了幾天之後的楊六,一睜開眼睛,那些女人就像往常一樣爭著要把楊六拉進自己的房間。楊六像轟趕蒼蠅似的把她們趕走了,他要靜養一段時間和馮山決一死戰。那些日子,楊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除了吃就是睡,對窗外那些討好他的女人充耳不聞。每頓楊六都要喝一大碗東北山參燉的雞湯,睡不著的時候,他仍閉目養神,回想著每輪賭局自己差錯出在哪裏。

文竹和馮山和平相處的日子裏,覺得自己真的是該走了。

馮山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根本不在家,後來文竹發現馮山每次回來都帶回一兩隻野兔或山雞。她這才知道,馮山外出是狩獵去了。一天兩頓飯都是文竹做的。對這點,馮山從來不說什麽,拿起碗吃飯,放下碗出去。倒是菊香在文竹生火做飯時出現過幾次,那時文竹已經把菜燉在鍋裏,菊香不客氣地掀開鍋蓋,看了看燉的菜,然後說:馮山不喜歡吃湯大的菜。

說完就動手把湯舀出去一些,有時親口嚐嚐菜,又說:菜淡了,你以後多放些鹽。然後就又舀了些鹽放在裏麵。

馮山晚上回來得很晚。他回來的時候,文竹已經和衣躺下了,馮山就在文竹很遠的地方躺下,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有時文竹半夜醒來,發現馮山在吸煙,煙頭明明滅滅地在馮山嘴裏燃著。她不知他在想什麽,就在暗夜裏那麽靜靜地望著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文竹發現馮山是個好人。這麽長時間了,他再也沒碰過她,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不僅這樣,他還給了她自由,他是通過兩次賭才把她贏下的,那是怎樣的賭哇。她沒去過賭場,不知男人們是怎樣一種賭法。父親的賭,讓他們傾家**產,還把生命都搭上了,她親眼看見馮山兩次賭,回來的時候,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她一想起賭,渾身便不由自主地發冷。她有時就想,要是馮山不賭該多好哇,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像馮山這麽好心的男人並不多見,這麽想過了,她的臉竟然發起燒來。

文竹又想到了菊香,她不知道菊香和馮山到底是什麽關係,但看到菊香對馮山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她竟然有了一絲妒意。看到菊香的樣子,她越發地覺得自己在這裏是多餘的人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走,但在這一帶她舉目無親,她不知去哪裏。她曾聽父親說過,自己的老家在山東蓬萊的一個靠海邊的小村裏,那裏還有她一個姑姑和兩個叔叔。自從父親闖了關東之後,便失去了聯係。要走,她隻有回老家這條路了,她不知道山東蓬萊離這裏到底有多遠,要走多少天的路,既然父親能從山東走到這裏,她也可以從這裏走回山東。就在文竹下定決心準備離開時,事情發生了變故。

馮山這次輸給了楊六,馮山為此付出了一條左臂的代價。

文竹在馮山又一次去賭期間,做好了離開這裏的打算。她沒有什麽東西可收拾的,隻有身上這身衣褲,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褲拆洗了一遍,找出了馮山的衣褲穿在身上。她不能這麽走。她要等馮山回來,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縫好自己的衣褲後,她就倚門而立,她知道說不定什麽時候,馮山就會從雪地裏走回來,然後一頭倒在炕上。

馮山終於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她的視線,她想自己真的該走了,不知為什麽,竟有了幾分傷感。她就那麽立在那裏,等馮山走過來,她要問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如果他還堅持讓她走,她便會立刻走掉。

當馮山走近的時候,她才發現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當她定睛細看時,她的心懸了起來。馮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隻空了的袖管結滿了血跡。馮山臉色蒼白,目光呆滯。一瞬間她什麽都明白了,她倒吸了口冷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輕聲問:你這是咋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馮山說話。馮山什麽也沒說,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尾隨著馮山走進屋裏,馮山這次沒有一頭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隻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過來,靠在牆上,身體也隨著靠了過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幫忙,可又不知怎麽幫,就那麽癡癡呆呆地站著。良久,她才醒悟過來,忙去生火,很快她煮了一碗麵條,上麵撒著蔥花,還有一個荷包蛋,熱氣騰騰地端到他的麵前。馮山認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伸出右手準備來接這碗麵條,可右手卻抖得厲害,馮山便放棄了接麵條的打算。她舉著麵條猶豫了一下,最後用筷子挑起幾根麵條送到了馮山的嘴邊。馮山接了,在嘴裏嚼著,卻吃得沒滋沒味,不像他以前回來吃碗麵條,總是被他吃得風卷殘雲。後來馮山就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她放下麵條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問:疼嗎?

他不說話,就那麽閉著眼睛靠在牆上,臉上的肌肉**著。

她望著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麵的血水化了,正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她俯下身下意識地撫那隻空袖管,她聞到了血腥氣,她的後背又涼了一片。

她喃喃地說:你為啥不輸我?

她的聲音裏帶了哭音。

他終於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望著她說:這事和你沒關係。

說完這話身體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來到的時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麽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聲色俱厲地說:我知道早晚會有今天的,天哪,咋就這麽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為馮山脫去棉襖,那隻斷臂已經簡單處理過了,半隻斷臂被紮住了,傷口也敷了藥。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鹽在裏麵,為馮山清洗著,一邊清洗一邊問馮山:疼嗎?疼你就叫一聲。

馮山睜開眼睛,望著菊香說:我就快成功了,我用這隻手臂去換楊六所有家當。我以為這輩子我隻賭這一回了,沒想到……

菊香一迭聲地歎著氣,幫馮山收拾完傷口後,拉過被子為馮山蓋上,這才說:我去城裏,給你抓藥。

說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來,大著聲音說:我去。

菊香望著她,馮山望著她,就連槐也吃驚地望著她。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抓過菊香手裏的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急又快,百裏山路通向城裏,她很小的時候隨父親去過一次。就憑著這點記憶義無反顧地向城裏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麽力量在鼓動著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本來這兩天我想回去看看那個“死鬼”的。前兩天有人捎信來,說那“死鬼”的病重了。

馮山微啟眼睛望著菊香說:那你就回去吧,我這沒事。不管咋說,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嗚哇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馮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絕,傷心無比地哭著。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聲,哀哀婉婉地說:這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哇。

一直就在那裏的槐突然清晰地說:我要殺了楊六。

槐的話讓菊香和馮山都吃了一驚,兩個人定定地望著槐。

清醒過來的菊香撲過去,一把抱住槐,揮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擔心槐長大了會和馮山一樣。她沒有和槐說過他的身世,她不想說,也不能說,她想直到自己死時再把真相告訴槐。她一直讓槐喊馮山舅舅。她和馮山來往時,總是避開槐。

槐被菊香打了,卻沒哭,跑到屋外,站在雪地裏運氣。

菊香衝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以後你再敢說,看我打不死你。

菊香止住眼淚,歎著氣說:生就的骨頭長成的肉。

菊香的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咋過。

馮山望著天棚咬著牙說:楊六我跟你沒完,我還有一隻手呢,還有一條命哪。

菊香聽了馮山的話,喊了聲“老天爺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她一路奔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二百裏山路,又是雪又是風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頭,餓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著往回趕,她知道馮山在等這些藥。

她進門的時候,喘了半天氣才說:我回來了。

馮山正疼痛難忍,被子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就咬著被角挺著。

文竹來不及喘氣,點著了火,她要為馮山熬藥。

菊香趕來的時候,馮山已經喝完一遍藥睡著了。

馮山輸給了楊六一條手臂,使文竹打消了離開這裏的念頭。她知道馮山完全可以把自己再輸給楊六,而沒有必要輸掉自己的一條手臂,從這一點她看出他是一個敢作敢為、說話算數的男人。僅憑這一點,她便有千萬條理由相信馮山。

她照料馮山的時候是無微不至的,她大方地為馮山清洗傷口,換藥,熬藥,又把熬好的藥一勺一勺喂進嘴裏。接下來,她就想方設法地為馮山做一些合口的吃食。這一帶不缺獵物,隔三差五的總會有獵人用槍挑著山雞什麽的從這裏路過,於是文竹就隔三差五地買來野味為馮山燉湯。在文竹的精心照料下,馮山的傷口開始愈合了。

有時菊香趕過來,都插不上手。文竹忙了這樣,又忙那樣。屋裏屋外的都是文竹的身影。

一次文竹正在窗外剝一隻兔子,菊香就衝躺在炕上的馮山說:這姑娘不錯,你沒白贏她。

馮山傷口已經不疼了,氣色也好了許多。他聽了菊香的話,歎了口氣說:可惜讓我贏了,她應該嫁一個好人家。

菊香埋怨道:當時你要是下決心不賭,怎麽會有今天?這是過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馮山想到了槐。一想到槐他心裏就不是個味,本來槐該名正言順地喊他爹的,現在卻隻能喊他舅。

半晌,菊香又說:你打算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

馮山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怎麽打發文竹。當初他贏下文竹,因為文竹是楊六的一個籌碼。他對她說過,給她自由,她卻沒有走,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天下來,他看得出來,文竹是真心實意地照料他。以後的事情,他也不知會怎樣,包括自己是死是活還是個未知數,他不能考慮那麽長遠。

菊香又說:有她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回去,看看那個“死鬼”。

馮山躲開菊香的目光。他想菊香畢竟是有家的女人,還要照看她的男人,不管怎麽說那男人還是她的丈夫。這麽想過了,他心裏就多了層失落的東西。

他衝菊香說:你回去吧,我沒事。

菊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就走了出去。文竹在外麵已剝完了兔子皮,正用菜刀剁著肉。她望著文竹一字一頓地說:你真的不走了?

文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

菊香又說:你可想好了,他傷好後還會去賭。

文竹舉起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但很快那把菜刀還是落下去了,她更快地剁了起來。

菊香還說:他要是不賭,就是百裏千裏挑一的好男人。

文竹這才說:我知道。

菊香再說:可他還要賭。

文竹抬起頭望了眼菊香,兩個女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就那麽長久地望著。菊香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她又說:你可想好嘍,別後悔。

文竹一直望著菊香的背影消失在雪地裏。

那天晚上,窗外刮著風,風很大,也很冷。

馮山躺在炕頭上無聲無息,文竹坐在炕角,身上搭著被子,灶膛裏的火仍燃著。

文竹說:你到底要賭到啥時候?

馮山說:贏了楊六我就罷手。

文竹說:那好,這話是你說的,那我就等著你。

馮山又說:你別等著我,是贏是輸還不一定呢。

文竹又說:這不用你管,等不等是我的事。

馮山就不說什麽了,兩人都沉默下來。窗外是滿耳的風聲。

文竹還說:你知道我沒地方可去,但我不想和一個賭徒生活一輩子。

馮山仍不說話,灶膛裏的火有聲有色地燃著。

文竹再說:那你就和楊六賭個輸贏,是死是活我都等你,誰讓我是你贏來的女人呢。

馮山這才說:我是個賭徒,不配找女人。說到這他又想到了菊香還有槐,眼睛在黑暗裏潮濕了。

文竹不說話了,她在黑暗裏靜靜地望著馮山躺著的地方。

十一

馮山找到楊六的時候,楊六剛從女人的炕上爬起來,身體輕飄飄地正站在院外的牆邊衝雪地裏撒尿。他遠遠就看見了走來的馮山,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料到馮山這麽快就恢複了元氣。

上次馮山輸掉了一條手臂,是他親眼看見馮山用斧頭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而且那條手臂被一隻野狗叼走了。楊六那時就想,馮山這一次重創,沒個一年半載的恢複不了元氣。出乎他意料的是,馮山又奇跡般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不知所措地盯著馮山一點點地向自己走近,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楊六的心頭。

一場你死我活的凶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還是那間小屋,馮山和楊六又坐在了一起。馮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他不可能把剩下那隻手押上,如果他輸了,雖能保住自己的一條命,但他卻不能再賭了。馮山不想要這樣的結局,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便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如果他輸了,他會在大西河鑿開一個冰洞,然後跳進去。

楊六無奈地把所有家產和女人都押上了。楊六原想自己會過一個安穩的年,按照他的想法,馮山在年前是無論如何不會找上門的,可馮山就在年前找到了他。

無路可退的楊六也隻能殊死一搏了,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早一天擺平馮山,他就會早一天安心,否則他將永無寧日。楊六隻能橫下一條心了,最後一賭,他要置馮山於死地,看見馮山跳進西大河的冰洞裏。

兩人在昏暗的油燈下,擺開了陣勢。

文竹的心從來沒有這麽忐忑不安過,自從馮山離開家門,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她一會兒站在窗外,又一會兒站在門裏。

馮山走了,還不知能不能平安地回來,馮山走時,她隨著馮山走到了門外,她一直看著馮山走遠,馮山走了一程回了一次頭,她看見馮山衝她笑了一次,那一刻她差點哭出聲來,一種很悲壯的情緒瞬間傳遍了她的全身,她不錯眼珠地一點點望見馮山走遠了。

無路可去的文竹,把所有的希望都係在了馮山身上。當初父親輸給楊六,楊六又輸給馮山的時候,她想到了死,唯有死才能解脫自己。當馮山完全把她贏下,還給她自由的時候,死的想法便慢慢在她心裏淡了下去。當馮山失去一條手臂時,她的心動了,心裏那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燃燒了起來,她相信馮山,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文竹現在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期盼折磨著。

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馮山還沒有回來。文竹跪在地上,拜了西方拜東方,她不知道冥冥的上蒼哪路神仙能保佑馮山。文竹一雙腿跪得麻木了,仍不想起來,站起來的滋味比跪著還難受,於是她就那麽地久天長地跪著。跪完北方再跪南方。

五天過去了,七天過去了。

馮山依舊沒有回來,文竹依舊在地上跪著,她的雙腿先是麻木,然後就失去了知覺。她跪得心甘情願,死心塌地。

十天過去了。

馮山仍沒有回來。

文竹的一雙膝蓋都流出了血,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等來馮山的。

窗外是呼嘯的風,雪下了一場,又下了一場,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便混沌在一處了。

文竹跪在地上,望著門外這混沌的一切,心裏茫然得無邊無際。第十五天的時候,那個時間差不多是中午,文竹在天地之間,先是看見了一個小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終於看清,那人一隻空袖筒正在空中飄舞,她在心裏叫了一聲:馮山。她一下子扶住門框,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

馮山終於走近了,馮山也望見了她,馮山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他站在屋裏仰著頭說:我贏了,以後再也不會賭了。

說完便一頭栽在炕上。

十二

馮山贏了,他先是贏光了楊六所有的房子、地,當然還有女人。楊六就紅了眼睛,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他要翻盤,要贏回自己的東西和女人。

當馮山顫抖著手在契約上寫下字據時,他的心裏“咕咚”響了一聲,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父親的仇報了,父親的臉麵他找回來了。

楊六的結局有些令馮山感到遺憾,他沒能看到楊六走進西大河。楊六還沒離開賭桌,便口吐鮮血倒地身亡了。

馮山昏睡了五天五夜後,他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很隆重地為母親遷墳。吹鼓手們排著長隊,吹吹打打地把母親的屍骨送到馮家的祖墳裏,和馮山的父親合葬在一處。馮山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麵,母親第一次下葬的時候,那時他還小,那時他沒有權利為母親送葬,楊家吹吹打打地把母親葬進了楊家的墳地。從那一刻,他的心裏便壓下了一個沉重的碑。此時,那座沉重的碑終於被他搬走了。他抬著母親的屍骨,向自家的墳地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衝著風雪喊:娘,咱們回家了。

他又喊:娘,這麽多年,兒知道你想家呀。

他還喊:娘,今天咱們回家了,回家了……

馮山一邊喊一邊流淚。

風雪中鼓樂班子奏的是《得勝令》。

安葬完母親沒多久,馮山便和文竹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不久之後,菊香和槐回到了這裏,他們回來就不想再走了。菊香和槐都穿著喪服,菊香的癆病男人終於去了。

當菊香牽著槐的手走進馮山兩間小屋的時候,這裏早已是人去屋空了,留下了冷灶冷炕。

槐搖著母親的手帶著哭腔說:他走了。

菊香喃喃著:他們走了。

槐說:他們會回來麽?

菊香滾下了兩行淚,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槐咬著牙說:我要殺了他。

菊香吃驚地望著槐,槐的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槐又說:我早晚要殺了他。

“啪”,菊香打了槐一個耳光,然後俯下身一把抱住槐,“哇”的一聲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不許你胡說。她在槐的眼神裏看到了那種她所熟悉的瘋狂。當年馮山就是這麽咬著牙衝楊家人說這種話的。她不想也不能讓槐再走上馮山那條路。

菊香搖晃著槐弱小的身子,一邊哭一邊說:不許你胡說。

槐咬破了嘴唇,一縷鮮血流了出來,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幾年以後,這一帶的賭風漸漸消失了,偶爾有一些小打小鬧的賭,已經不成氣候了。賭風平息了,卻鬧起來胡子。

很快,一支胡子隊伍成了氣候。一隻失去左臂的人,是這隻胡子隊伍的頭,被人稱作“獨臂大俠”,殺富濟貧,深得人們愛戴。

又是幾年之後,一個叫槐的人,也領了一班人馬,占據了一個山頭,這夥人專找獨臂大俠的麻煩。

兩夥人在山上山下打得不可開交。

人們還知道“獨臂大俠”有個漂亮的壓寨夫人,會雙手使槍,殺人不眨眼。

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