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馮山伏擊日本人的車隊,沒想到會碰見槐。槐是駐紮在二龍山鎮日本守軍憲兵隊的隊長,馮山早就知道,但他沒想到的是,會在日本人途經大金溝的山路上和槐迎頭相撞。
馮山帶著自己的弟兄在大金溝的山路上已經埋伏兩天一夜了,天空是陰的,有風,是北風,硬硬的,像刀子,風裏裹挾著雪粒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埋伏的時候,起初他們的手腳被冰得貓咬狗啃似的疼,後來就麻木了,寒冷順著他們周身每根汗毛的孔隙絲絲縷縷地鑽進他們的五髒六腑,每個人就像冰一樣了。
這次伏擊日本人的車隊是得到了二龍山鎮線人的通報,所謂的線人就是馮山一夥的弟兄,日本人來到二龍山沒多久,這個弟兄就專給日本憲兵隊去做飯了。弟兄潛在日本人的兵營裏,許多大事小情他都知道,比如吃飯的人多了或者少了,依照這樣的變化,就能推算出日本人的行蹤。線人弟兄也不聲張什麽,把打聽到的消息,寫成一個小紙條放到二龍山鎮口那棵老槐樹的樹洞裏。馮山也差人三天兩頭地往二龍山鎮裏跑,一是打探日本人的消息,再就是取回線人的情報。
這次伏擊日本人就是線人孔二狗傳出的紙條,紙條上寫道:兩天內日本人要途經大金溝,他們這次運送的東西是“幹貨”。
搞日本人已經是馮山這夥弟兄們最大的營生了。日本人一來,駐紮在山上各綹子弟兄們的確沒什麽營生了,開鏢局的或者是一些大戶人家,走的走逃的逃,隻剩下日本人了。以前不論是鏢局還是大戶,總會有些項目要走動,途經二龍山時,有的主動留下一些買路錢,就是不主動的,馮山差上幾個弟兄攔路放上幾槍,或吆喝幾聲,也會讓那些大戶或押鏢的隊伍留下些“幹貨”。馮山這人不貪,他教導跟自己幹的這些弟兄們也不要貪,夠吃夠喝,圖個溫飽就行。在二龍山的山下他們還開墾了一塊荒地,每到春天下種的時候,馮山帶著弟兄們去到那片荒地上耕種,秋天收獲,把一擔擔糧食運到山上,一冬的吃食就算是解決了。冬天的時候,還可以去狩獵,和馮山幹上這行的人大都是獵戶出身,他們手裏有槍,是火槍,槍法很準,不論飛的或跑的獵物,隻要出現在火槍的射程內,十有八九都不會逃脫,馮山一夥人生活在一種自給自足的狀態之中。
自從日本人來了之後,一切都被打破了,日本人不僅封山還封屯,原來二龍山周圍是一片活水,這一封一限,變成了死水一潭了。弟兄們都在仇恨日本人,他們把日本人當成了頭號死敵,既然日本人不讓他們好好地活,他們也不想讓日本人消停,他們要吃大戶,他們也隻能吃日本人了。馮山派人打聽過,關外這一帶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了,關內有幾個地方正和日本人打著,看來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馮山就經常劫持日本人的運輸隊,經常能搞到一些糧食或者軍火。軍火裝備給了自己的弟兄,這些日本造的家夥比火槍好用多了,射出去的是子彈而不是槍砂,子彈的聲音撕破空氣發出悠悠的聲音,聽起來就讓人感到興奮。弄來的一些糧食和日本人生產的罐頭自然成了一夥人的夥食,馮山把日本人當成了衣食父母,經常下山去打劫日本人。
日本人也進山剿過他們,二龍山地勢險要,隻有兩條通道,一是二龍山的龍背,還有一條龍腿可以通行,其餘的地方都是懸崖峭壁,當初馮山戒了賭上山當綹子,就是看好了二龍山的地勢。
日本人進山清剿時,馮山一點也不擔心,他讓人把龍背和龍腿這兩條道收好了,都躲在暗處,有的在樹上,有的在巨石後頭,有的甚至躲在山洞裏。龍背和龍腿路很窄,隻能並行兩三個人,日本人上來時也就是三兩個人,便成了活靶子,比打那些飛禽走獸好打多了,一槍一個,有時一槍打個串葫蘆,甚至一槍兩三個都不止。日本人剿了幾次山,扔下幾十具屍體就回去了,再也不提清山這個茬了,他們開始封山,要餓死困死他們這夥人。於是搞日本人、打破日本人的封鎖便成了馮山這夥人的當務之急。
日本人一個運輸隊途經大金溝是線人孔二狗傳出來的,每次孔二狗傳出來的消息都千真萬確,相信這次也不會有錯,馮山和弟兄們在大金溝的山凹裏埋伏著,忍饑挨凍就是為了搞到日本人的“幹貨”。有了“幹貨”,他們這夥人就可以過冬了。
時間一點點消失,冬天的太陽虛弱無力,似有似無地在雲後時隱時現,地上的白毛風颼颼地刮著。
孔大狗爬到馮山近前,馮山已經看不清孔大狗的眉眼了,他的眉毛和胡子上已經被霜掛滿了,包括狗皮帽子的兩隻護耳。馮山想笑,嘴一動感覺到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便隻咧咧嘴。孔大狗是孔二狗的哥哥,哥倆都是第一批起綹子時跟馮山上山的弟兄。後來孔大狗的爹去世了,家裏就剩下一個老娘,馮山就讓孔二狗下山回鎮上去照顧老娘了。孔二狗人是下了山,但心仍在山上,日本人一來,他就充當起了線人這個角色。
爬到馮山身邊的孔大狗含混不清地說:大哥,日本人這幫犢子怕是來不了了,我看咱們還是回吧。
馮山仰起頭看了眼蒼涼的冬日,又把頭轉向一群趴冰臥雪的弟兄們才說:二狗的消息從來沒差過,都等了兩天了,再等等,要不這凍就白挨了。
話還沒說完,孔大狗就叫了一聲:大哥,你看。
他們就看到了日本人的車隊,領頭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車,有三輛,挎鬥裏坐著日本兵,槍架在挎鬥外,後麵還有兩輛日本軍車,車上蒙著軍布,看不清裏麵裝的是什麽。日本人一出現,弟兄們就興奮起來,他們有的躲在樹後,有的鑽進了雪殼子裏,此時都亮出了懷裏抱著的家夥,這些槍都是以前從日本人那裏搞來的家夥,有機槍也有三八大蓋。他們受冷挨凍就是等著這一刻的出現,他們不能不興奮。日本人他們見得多了,一點也不慌張,寒冷被興奮取代了,不用馮山吩咐,他們各自搶占了有利地勢,就等馮山的槍一響,他們就下手了。
日本人的摩托車和卡車行駛在雪路上一點也不快,甚至有些氣喘籲籲的樣子。好不容易等到進入了射程之內,馮山從雪殼子裏站了起來,他左臂的空袖筒隨風飄**,他右手一槍,槍響過後,駕駛第一輛摩托車的日本兵便一頭栽了下來。
接著就槍聲大作了,這種伏擊讓日本人始料不及,但還是倉促應戰,有十幾個日本兵從帆布車裏鑽出來瘋狂地向馮山這邊射擊。馮山手下這夥三十幾個弟兄,個個都是神槍手,手裏的家夥都不軟,隻幾個回合,日本人手裏的家夥就啞了火。馮山把槍別在腰上,他揮了一下手,弟兄們便嗷叫著衝了上去。
馮山登上車時就有些發怔,車上隻有兩個碩大的橡膠皮桶,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麽“幹貨”。孔大狗等弟兄也爬到了車上,他哆嗦著聲音說:大哥,車上沒有幹貨。
馮山說:把這東西抬上。
幾個人不由分說,把兩個橡膠桶就弄到車下,四個人抬著桶就要走。馮山想圍著車再查看一番,不料,又有兩輛車駛了過來。有人叫了一聲:大哥,又來兩個。
當他們四散著準備迎擊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兩輛車上跳下了足有幾十人,有日本人也有憲兵,他們很快地就圍了上來。看來後麵這兩輛車是保護前麵日本人車上的東西的,不知什麽原因幾輛車拉開了距離。
也就是在這時,馮山看到了槐的身影,他對槐太熟悉了,雖然他沒和槐照過幾次麵,但隻要槐一出現,他立馬能從空氣中嗅到槐的氣息。
馮山隻愣了一下神,兩夥人便接上了火,匆忙之中,馮山看見幾個弟兄倒下了。馮山知道此處不能戀戰。他衝弟兄們喝了一聲:撩幹子!這是綹子的行話,就是撤的意思。
弟兄們就往後山撤去,又有幾個人倒下了,日本人和憲兵也不停地有人倒下去。馮山一邊掩護抬橡膠桶的弟兄們,一邊在日本追兵中尋找槐的身影。他跑到一棵樹後,揮手打了一槍,一個日本人倒下了,他還沒把頭縮回來,一發子彈飛過來,他的狗皮帽子便被打飛了,一股寒氣兜頭砸過來。他順眼看去,槐正舉著冒煙的槍立在雪殼子後麵。
孔大狗看見了,大叫一聲:大哥,我要殺了這個兔崽子。
孔大狗衝過來,隻是一瞬,槐便隱去了。
後麵是鬼子不舍不棄的追逐,子彈漫天飛著。鬼子和憲兵呈扇麵衝了過來,馮山有些發怔,他截過鬼子有好多次了,從來沒有見過日本人這樣的陣勢。以前不論是軍火還是糧食,日本人最多也就是有一個班左右的兵力保護,丟了也就丟了,從沒見過日本人這麽舍身忘死地追趕過。就是為了兩個橡膠皮桶,這是怎麽了?
日本人越來越近,馮山就大喊著:撩,快點撩。
他們隻要衝上山坡,再過一個溝,就可以踏上二龍山的脊背了,隻要踏上二龍山那就是他們的地盤了,那裏有弟兄們接應。
日本人和憲兵就像一塊橡皮糖,甩不掉,擺不脫,在後麵緊追不舍,日本人甚至還打開了炮,把他們撤退的路線封住了,有幾個跑在前麵的弟兄,被炸彈擊中了,血紅紅地染在了雪地上。
就在這時,從對麵山坡上殺下來一隊人馬,他們迎頭痛擊追過來的日本人一家夥,日本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蒙了,調轉火力向另一夥人殺去。
馮山這才帶著弟兄們爬上了二龍山的龍背。馮山安全了,回望的時候,才發現是肖大隊長的人馬和日本人接上了火。他不知道肖大隊長的人馬為何會在這兒出現,他來不及多想什麽,讓人抬著兩個橡膠桶向山上走去。
馮山自從拉杆子到二龍山以來,受到了最嚴重的一次重創,他數了數,有十幾個弟兄沒有回來。麵對著不知道裝著什麽東西的橡膠桶他有些愣神。馮山不是怕死之人,可兄弟們再也回不來了,馮山心裏很不是滋味。如果沒有馮山最後一賭,他也不會來到二龍山。
二
馮山最後一賭,楊六輸了。楊六張開了手,紙牌紛紛揚揚地落在了地上。楊六接著抬起了臉,馮山看到楊六的一張臉寡白,眼裏充滿了血絲。馮山還看到楊六眼裏死亡的氣息。當初他輸給楊六一隻胳膊時,也許自己的眼神和楊六的也相差無幾。
認賭服輸,這是道上人的規矩,楊六就是楊六,楊六撐起身子說了一句:馮山你贏了,房子和地,還有女人,都是你的了。說完他搖了兩搖,晃了兩晃,突然口噴鮮血,一頭栽在了炕上。
馮山望著氣絕命斷的楊六,搖晃了一下,他還是手扶著牆走出屋門。此時,太陽西斜,把西天染得紅彤彤一片。他盯著西天,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季節和時辰懷抱石頭走進大西河的。雖然楊六倒在了炕上,但他仿佛看見了楊六用一條繩子,一頭係在脖子上,一頭係在石頭上,然後懷抱石頭一步步向大西河走去,嘴裏還哼著二人轉的曲調。父親就是這麽去的。
他搖搖頭,幻覺消失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楊六的房子,再次轉過頭時,他衝著紅彤彤的西天大笑兩聲,衝著茫茫雪野喊:爹,娘,馮山贏了,終於贏了。他抹了一把臉,那裏早已濕濕涼涼了一片。
他向家的方向走去,北風吹起他的空袖筒一飄一**的,他的樣子很瀟灑也很隨意。北風吹起地麵上的浮雪,打著旋,白蛇似的東奔西突著。他想到了文竹,想到了菊香還有槐,心裏就暖了一下,又暖了一下。
當他出現在家門前時,他第一眼看見了文竹,文竹正跪在自家門前像一麵旗似的衝他迎風招展著。他笑了一下,肉就僵在臉上,到了近前,他看見了文竹滿臉的淚水以及流著血的膝蓋,血浸透棉褲流到了外麵。他知道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文竹在家一直為他跪天跪地,求神告佛願他早日贏了楊六平平安安地回來。他衝文竹又笑一笑道:我贏了,再也不賭了。文竹聽了他的話,搖晃了一下,幾乎要跌倒,他把文竹抱在了懷裏。文竹用手死命地把他抱住,頭紮在他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僵著身子站在那裏,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文竹挺起胸,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一口馮山,馮山叫了一聲,文竹低聲說:你這個冤家。他用一隻手臂抱著文竹走進了屋裏。他把文竹橫放在炕上,火炕已燒得滾熱,一股熱浪洶湧著撲了過來。
他用牙用手撕扯著文竹的衣服,文竹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他把文竹脫光了,又去脫自己的衣服,然後就像惡狼似的撲在文竹的身上,文竹這時才把眼睛合上,嘴裏叨咕一句:你這個冤家呀。
文竹在那一夜,完完全全地成為馮山的女人。後來文竹用滾燙的身子把馮山擁住了,鐵嘴鋼牙地說:我是你的女人了,以後你要對我好。馮山睜大眼睛,沒有說話,看了文竹一眼,一翻身又把文竹壓在了身下,文竹就濕著聲音說:冤家呀——
此時,屋外的雪地上菊香牽著槐的手正立在馮山的窗前,她聽見了馮山和文竹的談話,她轉過身牽著槐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槐揚起臉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淚。槐說:娘,他為啥不娶你?
菊香蹲下身子把槐摟在懷裏,突然大哭起來。
槐望著天上的星星,冬天的天空幹冷脆裂,星星的光芒也幹幹冷冷。槐的聲音就冷著說:娘,他對不起你,我要殺了他。
菊香聽了這話,突然止住哭,揮手打了槐一巴掌,狠著聲音說:大人的事和你沒關係,你別管。然後拉起槐的手風也似的往回家的路上走,槐趔趄著身子跟著母親的拖拽。
菊香這麽多年的心也就死了,二十多年前父親把她許配給馮山,因為馮山的賭,最後她無奈嫁給患了癆病的男人。可她心裏裝的依然是馮山,甚至他們有了槐。然而馮山的賭仍沒有休止,她隻能在心裏一遍遍為馮山祈禱,在無望的日子裏煎熬著自己。後來馮山從楊六那裏贏回了文竹,先是活賭,最後又變成了死賭。文竹永遠是馮山的了,可她在馮山的眼裏沒有看到他對文竹一星半點的欲意。她似乎滿足,又似乎失落。她從內心裏希望馮山有個美好幸福的結局,像正常人一樣,不再賭了,有個家,過正常人的日子,但似乎又不希望和馮山過日子的人是文竹。難道希望是自己?如果自己能接受馮山的賭徒身份,也許她也不會嫁給那個癆病鬼丈夫。在半個月前,馮山和楊六在賭場昏天黑地拚殺的時候,癆病鬼丈夫也捯完了最後一口氣,扔下一堆不甘心,撒手而去。丈夫死了,馮山成為她生命中唯一的牽掛。就在這時,文竹卻走進了馮山,日子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那天晚上,菊香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壓抑著哭了好久。突然她被槐叫醒了,槐說:娘,你別哭了,我要殺了他。
菊香把頭從被子裏探出來,看到槐光著上半身坐在炕上,冷著一張小臉。菊香揮手打了槐一巴掌說:大人的事你別管。槐梗著脖子說:我一定殺了他。菊香就駭住了。
馮山贏了,他把母親的屍骨很隆重地從楊家的墳地遷到了自家墳地。父親把母親輸給楊家時他還小。母親烈性把自己吊死了,楊家依然把母親葬在了楊家的墳地。現在他終於從楊六手裏把母親贏了回來,也贏回了馮家的尊嚴。辦完這一切時,他真的想好好過日子了,和文竹一起過普通人的日子。雖然,他贏光了楊家的房子和地,可他對那些東西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做完這一切時,他也想到了菊香,一想到菊香他心裏就雜七雜八的亂。後來他就不想了,他想過日子。日子還沒過出個眉目,日本人就來了。
日本人不僅封山還封屯,殺了很多人,有幾個烈性的獵戶,懷端著火槍和日本人拚了,日本人一揮手就把這些反抗的人撂倒了。
一天夜裏,馮山從外麵回來,他咬著牙,抖著聲音說:我要上山了,日子沒法過了。
文竹看著馮山,這些天他早出晚歸的似乎在醞釀一件大事,就像他當年去賭一樣。文竹聽了馮山的話,就那麽不錯眼珠地望著他。
馮山說:你可以像以前一樣過日子,我不拖累你。
文竹冷靜地說: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別忘了,我是你的女人。
又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馮山帶著文竹繞過日本人的封鎖線,一頭紮進了二龍山。
後來又有許多人投奔了馮山,有獵戶也有農民,他們用自己的血性抗擊著日本人。
三
這次伏擊日本人,弟兄們肩扛手抬地弄回兩隻橡膠桶,那桶很嚴實,似乎已經長在了一起。
回到山上的馮山,看到文竹,卻一點也不高興。文竹帶著人在二龍山的脊背上接應了他們,文竹已經不是以前讓人當賭資的文竹了。那會兒的文竹就是一個弱女子,任人輸任人贏,她隻能以命捍衛自己的尊嚴。現在的文竹身份是二龍山的壓寨夫人,身穿狐狸皮襖,紮牛皮腰帶,她的肋下左右兩側插著兩把二十響盒子槍。山上幾年的生活,曆練得文竹左右手同時開槍,彈無虛發。馮山帶著弟兄們下山去弄日本人的“幹貨”,都是文竹帶著一些人去接應。每次看到文竹,馮山不管多苦多累,他總是在心底有種莫名的興奮和衝動,所有的疲勞和不快都轉瞬煙消雲散了。這次卻不同,他看到文竹隻咧嘴笑一笑。文竹看一眼那兩隻橡膠桶,知道這次馮山算是空手而歸了。文竹就淡然著安慰道:回來就好,幹咱們這行的,沒有不失手的。
馮山就木木呆呆地望著擺在眼前的那兩隻橡膠桶,一幹弟兄們圍著橡膠桶驢拉磨似的轉著圈子,有人就說:大哥,這東西這麽沉,莫不是黃金吧?
孔大狗就踢了那人一腳道:沒見識的東西,你見過金子用桶裝哇?
那弟兄就說:那你說是啥?
孔大狗就蹲在橡膠桶前用牙咬,用拳頭去砸那隻橡膠桶。一幹人等就看戲法似的研究著那兩隻圓嘟嘟的桶。
馮山蹲在一旁也在望著那兩隻桶發怔,他不是在想那兩隻桶,而是想著自己被打中的那一槍,如果槐的槍口再低一點,擊中的就不是他的狗皮帽子了。他還記得槐的那雙因沒有擊中他而遺憾的眼睛,如果孔大狗不沒命似的撲過來,槐也許還會再一次開槍。他的槍口還冒著藍煙,是孔大狗讓槐失去了第二次擊發的機會。
想到了槐,他想到了菊香。自從他帶著文竹上了二龍山,十六歲的槐也加入了另一夥綹子,那時菊香曾哭天搶地勸過槐,不讓他上山去當土匪。槐卻走得義無反顧,隻回頭衝母親說了句:娘,等我殺了馮山,我就下山給你養老送終。
菊香“撲通”一聲跪下了,衝著蒼天喊:老天爺呀,俺上輩子作什麽孽了。
去了南山當了土匪的槐,最大的樂事就是找馮山的麻煩,他經常帶幾個小土匪來騷擾二龍山上的馮山。馮山那會兒沒把槐當回事,覺得就是個孩子鬧點小別扭。槐畢竟流著自己的骨血。這是菊香給他留下的後,也是留下的一份希望。
那時,麵對槐一次次的騷擾,馮山經常設下套讓槐來鑽,然後自己帶著人輕而易舉地把槐抓獲,再把他放了。馮山覺得這一次次接近遊戲的捉弄,是在教槐一種生存的本領。
每次他把槐抓住,槐都鐵齒鋼牙地說:馮山你殺了我吧。
馮山不殺槐,他怎麽能殺槐哪?槐是他和菊香留下的愛情見證,槐是他的未來。他背著手繞著被捆綁起來的槐一圈圈地走,眼睛一直留戀地盯著槐,他在想:槐這小子是像自己還是像菊香。
槐咬著牙說:馮山,你不殺我可以,那我就殺了你。
馮山這時就笑一笑說:我不會殺你,一會兒就放了你,你別再回南山了,去山下找你媽吧,你媽不希望你當土匪。
槐啐了一口馮山,連血帶唾沫吐了馮山一身一臉,馮山嗅到了一股血腥氣。
馮山就歎口氣,他揮了一下手,孔大狗就走過來。
馮山頭也不回地說:放了他,把他送下山。
孔大狗知道馮山和槐的關係,歎了口氣推推搡搡地把槐往山下推去,槐一路走還一路罵:馮山,老子遲早要殺了你。
馮山背過身去,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
如果日本人不來,這種遊戲還將會繼續下去,結果來了日本人,那一年槐已經二十一歲了。那時的槐在南山那夥綹子中已經很有威望了,甚至說一不二。南山那夥綹子的老大叫金葫蘆,當然這是外號。當綹子的老大經常會得到些不義之財,他把這些不義之財換成金條或銀圓,然後裝在葫蘆裏,晝夜地掛在身上,聽著那些硬通貨發出互相撞擊的聲響,他滿足而又安穩,因此就有了這樣的綽號。貪財的人都怕死,金葫蘆也不例外,每次打打殺殺的活都指派槐帶著人去幹了,一來二去的,槐就很有威信。
日本人一進駐二龍山就開始組建憲兵隊,到處招兵買馬。一個翻譯帶著一個日本少佐來南山談判,他們就找到了槐,槐當著金葫蘆的麵沒有表態。金葫蘆頭就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俺不去,去了也沒啥好處。然後又衝翻譯問:一個月能給我多少?翻譯看了眼少佐,就衝金葫蘆笑了笑。
金葫蘆就揮揮手說:你們少扯,不給房子不給地,誰為日本人賣命?
日本人和翻譯下山時,是槐把他們送下山的,翻譯拖著槐的衣角說:你來吧,給你個憲兵隊長幹。
槐又問:有槍麽?
翻譯說:給日本皇軍幹事,怎麽會沒槍呢?
槐點點頭說:那你衝日本人說,三天後我就下山。
槐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夜裏,槐帶著一個自己的親信,摸到金葫蘆屋裏,幾刀就把金葫蘆和他的壓寨夫人捅死了。然後舉著火把投奔了二龍山鎮上的日本人。
日本人也果然說到做到,把偽憲兵隊長這職務給了槐。槐穿著日本人發的衣服,腰裏別了把鋥亮的三八盒子回了一次家,菊香一見槐就傻了似的立在那裏。
槐拍了一把腰上的槍說:娘,我現在有槍了,二十響的。
菊香顫顫抖抖地說:你給日本人幹事會遭報應的。
槐笑一笑道:日本人給了我槍,給了我人,我就能殺死馮山了。
菊香搖了搖晃了晃,差一點跌倒,槐把母親扶到屋裏又說了句:娘,等我殺了馮山,就回來孝敬你過日子。
槐說完給娘留下兩塊銀圓就一躥一躥地走了。
那一晚,菊香把自己吊死在自家屋梁上。
槐很隆重地為母親出了殯,他跪在娘的墳前,含著眼淚道:娘,你是被馮山害死的,兒要為你報仇。說完他抹了把淚,頭也不回地回了憲兵隊。槐固執地認為,娘是馮山害死的。如果沒有馮山,他就不會去南山當土匪,更不會給日本人幹。槐已經鑽進了牛角尖裏,走不出來了。自從馮山娶了文竹,他就更不能自拔了。
馮山衝著那兩個橡膠桶發呆時,就有弟兄領著肖大隊長來了。弟兄離很遠就喊:大哥,肖大隊長來了。
馮山醒過神來,迎著肖大隊長拱了拱手道:肖大隊長,謝謝這次解圍,日後兄弟一定報答。
這次伏擊日本人如果沒有肖大隊長帶人從半路裏殺將出來,他們能否脫身還真不得而知。
肖大隊長他見過幾次,日本人來到二龍山鎮駐紮以後,肖大隊長帶著人曾上山見過他,希望他帶著人馬投奔肖大隊長的抗聯隊伍。那次肖大隊長宣講了抗聯的宗旨和義務,肖大隊長很有口才,講起話來有理有據的。最後馮山打斷肖大隊長的話說:你們抗聯是抗日的,我馮山也不會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跟你們走和在二龍山上,其實都一樣。
肖大隊長就不說什麽了,用力地拍一拍馮山的肩膀道:那希望以後我們能成為朋友!
馮山也笑了。
從那以後,肖大隊長偶爾也會到山上來坐一坐,每次來也不說什麽,就是坐一坐,說一說家常話,然後就走了。
這次伏擊日本人,弄日本人“幹貨”,被肖大隊長救了,馮山從心底裏感謝肖大隊長。他衝孔大狗道:大狗,殺羊燉肉,招待肖大隊長。
孔大狗應一聲就去了。
肖大隊長像沒聽見馮山的話一樣,他蹲在那兩隻橡膠桶前,裏裏外外地研究著那兩隻桶。半晌又是半晌,肖大隊長抬起頭衝馮山說:馮山兄弟,你知道這桶裏裝的是什麽嗎?
馮山搖搖頭。
肖大隊長把馮山拉到山洞裏,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道:這是日本人的細菌。
馮山吸了口氣問:細菌,什麽意思?
肖大隊長這次的任務就是奪取日本人的細菌,抗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日本731部隊研製出了一種新型細菌,日本人要把這細菌投放到關內戰場上去做實驗。如果日本人把這兩桶細菌投放到關內的戰場,後果將不堪設想,一種無藥可治的疾病將迅速蔓延整個中國,抗日的燎火將不燃而熄。
肖大隊長帶人馬趕到時,馮山已先他一步伏擊了日本人,並且把兩隻橡膠桶奪了過來。麵對著日本人窮追不舍的追擊,肖大隊長指揮人馬及時相援,才讓馮山一夥人平安地撤出。
馮山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細菌,更不了解細菌的危害,經肖大隊長這麽一講,馮山倒吸了一口氣,他定定地望著肖大隊長。
肖大隊長就說:這兩桶細菌是日本人苦心經營的成果,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馮山站了起來,為了伏擊這兩隻橡膠桶,已經有十幾個弟兄再也回不到二龍山上來了。二龍山是馮山和弟兄們的家,他不會躲避,也不可能躲避,就是他想躲避,弟兄們也不會答應。此時,他看著那兩隻盛滿細菌的橡膠桶,仿佛看見了日本人一隻隻噴著火舌的槍管。
他大叫了一聲:大狗,把這兩桶東西一把火燒了。
孔大狗得到了命令,便帶著弟兄們去抱幹柴去了。
肖大隊長護住兩個桶說:馮山兄弟,這燒不得呀,細菌會讓二龍山毀於一旦。
馮山恨不能一口氣把兩隻桶吞到肚子裏才解氣,變音變調地說:肖大隊長,這不行,那不行的,你說咋弄?
肖大隊長深思熟慮地說:隻能深埋。
馮山在山上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深埋這兩隻桶的去處,最後他找到一座山洞,他便讓人把兩隻橡膠桶抬進了山洞,洞口又用石頭砌上。
肖大隊長看著馮山指揮自己的手下做完這一切,才拍拍手說:馮山兄弟,日本人不會就這麽算了。
馮山梗著脖子說:算不算又能怎樣,我們二龍山的弟兄們不怕日本人。
四
駐紮在二龍山鎮最高日本部隊長官竹內大佐的天塌了。
他奉關東軍司令部指派,押運細菌,不料細菌卻被二龍山上一夥人給劫了。長官在電話裏已經劈頭蓋臉地把他罵得體無完膚,並命令他一周內奪回細菌,否則就地製裁。在這之前,負責押運細菌的本田少佐已經在他麵前剖腹自盡了。死了一個少佐並沒有平息細菌丟失的罪過,關東軍司令部的長官讓他七日內奪回細菌,他知道如果奪不回細菌,他將和本田少佐一樣,拔刀自裁。
天塌下來的竹內大佐如困獸一樣在指揮部裏團團亂轉,他轉來轉去,就想到了槐,此時,他覺得隻有槐才能幫他。對付中國人還得用中國人。
竹內大佐馬上差人把槐叫到了自己辦公室。槐自從歸順了日本人,一直不卑不亢,他並不想為日本人賣什麽命,他要借日本人的刀殺了馮山。這就是他的目的,他知道憑自己的力氣是無論如何殺不了馮山的。殺死馮山一切都緣於文竹。兒時,他就知道娘對馮山好,母親每次為馮山做這做那,他都在場,他知道母親深愛著馮山。結果,馮山沒有娶母親,卻娶了毫不相幹的文竹。馮山娶文竹那天,娘躲在被子裏哭了好久。他不知如何幫助母親,母親的哭聲就像刀子似的在割他的心,他千遍萬遍地說:我要殺了馮山。這是他在內心裏對母親發的誓,也是給自己立下的誓言。他在等待機會,他十六歲就投奔了南山那夥綹子,為的就是尋找機會替母親報仇。結果他沒尋到機會,日本人來了。二龍山上的馮山的強大,讓他望洋興歎,日本人一來,讓他看到了希望,於是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日本人。他就是要借日本人的勢殺了馮山。
結果他在投奔日本人不久,母親卻尋死在了家中。槐又把母親的死歸結為馮山的緣故,如果沒有馮山,自己就不會投奔日本人,不投奔日本人,母親就不會死,槐固執地這麽認為。
竹內大佐望著冷靜的槐說:你要把那兩隻橡膠桶給我找回來,七天,隻有七天。
竹內大佐的話就像一聲驚雷在槐的腦子裏劃過。押運那兩隻桶時,他並不知道那桶裏裝的是什麽,他為日本人這種興師動眾感到百思不解。馮山伏擊了車隊,並搶走了那兩隻桶,他和馮山打了個照麵。他太想殺了馮山了,如果當時他再心平氣和一些,那一槍一定會要了馮山的命,正因為他心裏那份不平靜,槍口稍稍高了那麽一點,隻射中了馮山的帽子。他此時正為那一槍懊悔不已。
他並不關心日本人那兩隻什麽桶,他隻想要了馮山的命。
竹內大佐又說:隻要你能奪回那兩隻桶,二龍山鎮上的部隊由你調遣。
槐聽了竹內大佐的話,衝竹內笑了笑,他盼的就是竹內這句話。他要自由一回,隻有自由他才能要了馮山的命。
竹內又說:七天,你隻有七天時間。
最後這句話,槐似乎沒有聽見,他腦子裏被一種膨脹的欲望塞得滿滿的,他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他離開竹內大佐的房間,回到了憲兵隊。他站在憲兵隊的院子裏,望了眼天空,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弟兄們不知自己的隊長中什麽邪了,驚訝地望著他。
槐就說:老子要幹件大事。
他回到屋內,把憲兵的衣服脫了,換上了狗皮帽子羊皮襖,眾弟兄不知隊長這是要幹什麽,都圍過來。
槐就打著響鼻說:老子要上一趟二龍山。
弟兄們就驚呆了,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槐。
弟兄們都知道槐和馮山的過節,在南山那會兒他們就知道。此時,槐說要上二龍山去找馮山,所有人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槐就是槐,他決定的事,沒人能攔得住他。當槐走出院子,又走出鎮子,踏上了通往二龍山的那條路時,所有人都認為槐瘋了。
五
槐是一個人上的二龍山,他一上山便被馮山的人五花大綁給捆上了,然後推推搡搡地被帶到了馮山麵前。
馮山和文竹正坐在一棵樹下打鳥玩,有很多鳥落在樹上,文竹用雙槍衝樹上的鳥左右開弓,槍一響,一群鳥飛走了,文竹左右開弓就射下兩隻,馮山隻有一隻手臂,他隻能一手持槍,因和楊六橫賭而失去的手臂此時隻留下一個空****的袖管在風中飄舞著。那群呆頭呆腦的鳥似乎沒有記性,被槍聲驚走了,轉了一圈就又回來了,驚詫地又落回到原來的枝頭上,馮山抬手就是一槍,被串了糖葫蘆的兩隻鳥就落到地上。馮山吹吹槍口,文竹欣賞地望著馮山,此時的獨臂馮山在文竹的眼裏就是一道奇異的風景。
就在這時,槐被孔大狗等人推搡到馮山和文竹麵前。孔大狗說:大哥,這條狗要見你。二龍山上的人,一律把替日本人幹事的偽憲兵稱為狗。
馮山看到槐的一刹那,眼皮就跳了跳,他呼吸急促。
伏擊時,他們曾有過一次正麵接觸,那隻是短暫的一瞬,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帽子便被槐射掉了。此時,他的頭上仍感到涼風四起。
槐望了眼馮山,他自然也看到了文竹,文竹隻看了槐一眼,便把槍插在腰間,走回那間木頭小屋裏去了,留下馮山和槐對視。
槐說:姓馮的,我今天上山是要和你賭一次。
馮山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他衝孔大狗說:給他鬆綁。
孔大狗就睜大眼睛說:大哥,他這條狗上次差點要了你的命,他該殺。
鬆綁。馮山厲聲又說了句。
孔大狗等兄弟不情願地鬆開了槐。
槐活動活動四肢,仰著臉,把鼻孔衝著天說:姓馮的,看你還是條漢子,你輸給過楊六一條手臂,最後贏了楊六,讓他暴死,這我都知道。今天我也要和你賭一次。
馮山望著眼前的槐,他就想到了菊香,他和菊香從小就被父母指腹為婚,如果自己不賭,菊香一定會成為他的女人,也許菊香就不會死,兒子自然也會是槐,他就不會拉著一撥人馬上了二龍山,如果是那樣,他們一家三口人會幹什麽呢?馮山無法想象,他一想起上吊自盡的菊香,心裏就撕裂般地痛一下。菊香嫁給了癆病鬼丈夫,可她卻忘不下馮山,就是在這忘不掉的情感中,他們有了槐。槐小的時候,菊香一直讓槐叫馮山舅。後來馮山娶了文竹,槐便再也不叫舅了,每次見到他就像見到了仇人似的。馮山曾和菊香說過槐,菊香望著馮山一臉無奈地說:槐是個冤家呀。馮山也曾和菊香商量過,告訴槐事情的真相。菊香的眼淚就下來了,最後菊香咬著嘴唇說:這個冤家現在咱們說什麽他都不會相信,他一直說要殺了你,等以後有機會我再和他說吧。
他望著槐,眼神複雜而又古怪。
槐站在馮山麵前不依不饒地說:姓馮的,你以前算是一條好漢,你賭贏過楊六,今天我就是要和你賭一次。
半晌,又是半晌,馮山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賭什麽?
槐就說:我賭那兩隻橡膠桶和你的命,要是你輸了,把那兩隻桶給我送下山去,然後你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
馮山臉上的肉動了動,他的呼吸又有些急促,他就那麽古怪複雜地望著槐。
槐又把鼻孔衝著天空說:姓馮的敢還是不敢?
馮山沒有說話,眯著眼睛望著槐。
槐又說:姓馮的,你可以把我弄死在這裏,我上山前什麽都想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馮山望著槐,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他抱著為父母複仇的心態走上了賭場,和楊六的惡賭,先是輸了左臂,最後又贏了楊六的命。他望著眼前的槐,就想起青春年少的自己,眼前的槐儼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半晌,又是半晌,馮山冷冷地問:要是我贏了呢?
槐說:那就隨你處置,我既然上山了,就沒想過活著下山。
馮山籲口長氣說:我隻有一個條件。
槐冷著嘴角望著馮山。
馮山說:我贏了,你就離開日本人,去哪都行。
槐嘴角掛著冷笑道:依你。
馮山也笑了笑,他從腰間拔出那把盒子槍,扔給了孔大狗。孔大狗接過槍就叫了聲:大哥——
馮山揮了一下手,眾人就都噤了聲。他們知道馮山的脾氣,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
馮山做完這一切似乎想起了什麽,他向木頭小屋走去。他推開小屋的門,文竹正在透過窗口向外望著,此時,她仍然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馮山叫一聲:文竹。
文竹沒有回頭淚已經流了下來,她哽著聲音說:你真要跟他賭?
馮山沒有說話。
文竹抽泣著說:你贏了楊六,你發過誓再也不賭了,好好跟我過日子。
馮山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次是為了槐,也是為日本人,我就再賭一回。
文竹轉過身,她滿臉淚痕地說:你可是他的爹。
馮山的身體抖了一下,他的臉白了一下道:他要不是槐我還不和他賭。
說完這句話,馮山就走出小屋,他知道他一直走在文竹的目光中,就像當年他每次和楊六去賭,文竹都站在門口目送著他一點點遠去,也迎接著他一點點走近。風吹著他的空袖管一搖一**,他向二龍山上的鷹嘴岩走去。槐跟著,孔大狗等一幫兄弟也尾隨在後麵。
鷹嘴岩就是二龍山頂上突出的一塊像鷹嘴樣的石頭,從山頂的石頭上突出去,下麵就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馮山走到鷹嘴岩旁停下了腳步,指著那塊石頭說:今天咱們就賭這個,看誰先掉下去。
馮山說完率先走到鷹嘴岩的岩石上,他讓人找來了兩條繩子,一頭係在山頂的石頭上,另一頭係在了自己的腰上。馮山做完這一切,把另一條繩子遞給了槐,槐沒接繩子,馮山說:你不是死賭,理應係上繩子,這樣才公平。
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把繩子一頭係在腰上,繩子的另一端同樣係在了山頂那塊石頭上,遠遠望去,他們兩人就像一棵樹上長出的兩根樹枝。
孔大狗等一幹弟兄站在遠處驚詫地朝這邊望著。
馮山喊:你們回去,該幹啥就幹啥。
沒人回去,他們要見證自己的大哥是如何賭贏的。在二龍山,方圓百裏都知道這個傳奇人物馮山,當年他和楊六賭得轟轟烈烈的故事至今仍然流傳著。後來馮山收手了,來了日本人之後,就拉一幹人馬上了二龍山。他們都衝著馮山而來,馮山是他們心目中早已景仰的英雄。今天的橫賭,沒人相信他們的大哥馮山會輸,他們的大哥是在橫賭窩裏混出來的。他們要一睹馮山橫賭的風采。在他們眼裏,馮山瀟灑無比,他站在懸空的岩石上,山風吹起他的空袖管,像一麵招展的旗。
馮山和槐站在一起,他們之間的距離隻有兩步之遙。他還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和槐相處過,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心裏渴盼著也糾結著。他不懷疑槐的血性,因為槐的血液裏流淌著他的血,隻要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了槐。馮山挨著槐站在那裏,他百感交集,他真希望喊一聲“兒子”,可他喊不出,他就是說出來和菊香的隱情,這時的槐也無法相信。
蒼茫的冬日,在西天中抖了一抖,天就暗了。有風掠過,這是山穀中的風口,滿山的風似乎都要從這裏經過。
槐的臉有些蒼白,寒風一點又一點地把他渾身的熱量帶走了。槐敲著牙幫骨說:馮山,要是你輸了,你就從這懸崖上跳下去。
馮山也打著抖說:槐,你輸了,就離開日本人,幹啥都行。
槐說:我說話算數,希望你說話也要算數。
兩個人就那麽凝望著,馮山的眼裏有愛憐、寬容,甚至還有希望。槐的眼裏隻有仇恨,他的眼睛恨不能射出子彈。
槐打著抖說:馮山我一定要贏你,為我娘報仇。
馮山說:你娘是你氣死的,她的死和我無關。
槐又說:我娘對你那麽好,可你辜負了她。要是你娶了我娘,我娘現在一定坐在熱炕上吃香的喝辣的。
馮山不知說什麽好了,他以前動過娶菊香的念頭,那時她得了癆病的丈夫還活著。可那會兒他還是個賭徒,他的目標還沒有達到,他不可能娶菊香,就是他娶,菊香也不會嫁給他。再後來菊香的男人死了,他也贏了楊六,把當年父親輸給楊家的母親又贏了回來,可惜那隻是從楊家墳地遷回來的屍骨了。他把母親的屍骨和父親的屍骨合葬在馮家墳地時,他喊了一聲:爹,娘來了——便泣不成聲了。作為男人和兒子,他的孝已經盡到了。他身上也是一身輕鬆了,他最大的目的完成了,他就換了個人似的。文竹是他從楊六手裏贏來的,活賭變成了死賭,不知從哪一刻起,文竹走進了他的心裏,他也走進了文竹的心裏,他發現時已經走不出來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注定要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是因為他的心,他一刻也沒有平息過。菊香不可能和他過這樣的生活,他太了解菊香了。因為賭,菊香父母說死也不同意菊香嫁給他,他也不想讓菊香為他提心吊膽,他隻能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在和楊六最後賭博的日子裏,文竹走進了自己,他順理成章地娶了文竹。當年他娶文竹時,菊香曾私下裏對他說:馮山,這都是命,咱們的命從生下來就不一樣,要是下輩子有緣,你再娶我。菊香說完這話時,馮山已經淚流滿麵了。他隻對菊香說了句:菊香,我對不住你。
後來馮山明白,不是自己對不住菊香,是自己的命對不住菊香,他希望菊香好,才不能娶她。
鷹嘴岩上的風大了,這條峽穀是一個風口,山頂上風平浪靜時,鷹嘴岩這個地方就經常風聲大作。天已經黑了,風裹著毛毛雪針紮火燎地砸在馮山的臉上,他用餘光觀察著槐。槐憑著年輕氣盛,剛登上鷹嘴岩時,甚至想拒絕用繩子係在腰上,他和馮山這一賭,沒想過自己會輸。他此時恨不能巴望鷹嘴岩上的石頭斷裂,讓馮山摔下山崖,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雖然他第一次賭,又是和馮山,馮山和楊六賭的那段時間,母親牽著他的手,一次次目送著馮山走出自家小屋,又一次次走回來。槐知道母親菊香在為馮山擔驚受怕,在馮山和楊六瘋賭的日日夜夜,母親茶不思飯不想,有時槐在夢裏醒來,經常看見母親麵對著油燈淚流滿麵。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的母親菊香為什麽要為毫不相幹的馮山這麽提心吊膽。
但槐承認,每一次馮山離開家門時,都是一副淡定從容的神情,他衝娘笑一笑,輕聲說一聲:我去了。然後伸出手在他頭上撫摸一下,就頭也不回地走進風雪中,他的背影義無反顧,瀟瀟灑灑。年少的槐每次看著瀟灑的馮山遠去的背影,他就在心裏說:日後我也要成為像馮山這樣的男人。
馮山瀟灑地去了,又淡定地回來,每次回來,他都豪氣地腳踩著灶台,風卷殘雲地把娘給他做的飯菜很快吃光,然後抹抹嘴,衝娘和他溫暖地笑一笑,然後像山一樣地倒在炕上,雷鳴般的鼾聲便響徹整個小屋了。就是那次,馮山輸給楊六一條手臂,他甩著空袖管一**一**地回來,他的眼裏馮山已經出神入化了。
馮山雖然是個賭徒,但他輸得光明,贏得磊落,馮山男人的形象已經在他心裏入神入境了。他多麽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嫁給這樣的男人啊,他一看到馮山心裏就踏實無比,也有一種男人的力量,從心底裏冉冉升起。可惜後來的結果就陰差陽錯了,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恨馮山,恨的結果就是想置馮山於死地。他這次上山是懷著魚死網破的心境,日本人的細菌和他沒有關係,在南山當綹子時,他知道南山那夥綹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二龍山的馮山抗衡。他投靠日本人就是想借日本人的刀殺了馮山。他知道如果這次賭輸了,還有日本人繼續對付馮山。馮山一夥伏擊了日本人,且奪走了細菌,日本人是不會放過馮山的,他從竹內大佐眼神裏看到了這一點。
風越來越大了,槐臨上山時,脫去了憲兵隊的衣服,換成了羊皮褲襖,可這些衣物似乎仍抵禦不住鷹嘴岩上的寒冷。他的身體開始發抖,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敲擊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極力克製著自己,但越是克製越是抖得厲害。
孔大狗一夥人,一直在遠處看著,他們都為馮山擔心。馮山幾次讓他們回去睡覺,但他們沒有人動,他們站在黑暗中,默默地陪著自己的大哥。
在這期間,孔大狗差人給馮山送來一隻烤雞,還有一壺老酒,這是馮山平時最愛吃的食物。雞香和酒香瞬間彌漫在了鷹嘴岩,馮山沒有看那食物,把裝雞和酒的托盤用腳送到槐的麵前。槐連看都沒看,就一腳踢飛了,半晌,又是半晌,峽穀中才發出鐵盤和石頭撞擊的聲音。
孔大狗一夥人就喊:大哥,和這條日本人的狗還講啥君子,一腳把他踹下去得了,省得你挨凍受罪的。
馮山不理會孔大狗這夥人的喊叫,閉上了眼睛,騎馬蹲檔式站在鷹嘴岩的石頭上。孔大狗這夥弟兄太了解他們的大哥了,大哥認準的事就是有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那一晚鷹嘴岩上的風很大,雪也很大,天空還打了幾聲驚雷,冬天打雷馮山還是第一次見。隨著雷聲和電閃,槐終於崩潰了,他“呀”叫一聲一頭從鷹嘴岩上栽了下去。那條係在腰間和石頭之間的繩子把他吊在了半空。
當槐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山頂木格楞小屋裏了。他坐起來,絕望地望著馮山,馮山坐在他頭前,正吃肉喝酒,見槐醒過來,把肉和酒往槐麵前推了推。槐不看這些食物,啞著聲音說:我輸了。
馮山用被口抹了一下嘴,潮濕著聲音說:你該離開日本人。
槐說:男人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他說完掙紮著坐起來,搖晃著向門口走去,這時他又回了一次頭道:馮山你聽好了,咱們的事才剛剛開始。
馮山大聲地說:來人,送客。
天早就亮了,孔大狗一夥弟兄們挾著槐向山下走去。
孔大狗等人見到馮山時,便紅著眼睛說:大哥,為啥不殺了這小子?這小子該死。
馮山狠狠地看了一眼這夥弟兄,一字一頓地說:你們聽好了,以後不準動他一根毫毛。
眾人就不解地望著他。
馮山又說:我讓他離開日本人,不再給日本人當狗。
孔大狗就急赤白臉地說:這小子在南山那會兒就不地道,他連帶他入道的大哥都殺,現在又投靠了日本人。他會守信用?
馮山沒說什麽,仰起脖子把酒壺裏的酒喝光了,然後隻是笑一笑。
半晌,馮山才說:日本人沒有要回細菌,他們是不會甘心的,讓人下山去二狗那兒打聽一下消息,看日本人還有啥招要使。
孔大狗應一聲就出去了。
六
竹內大佐麵對灰頭土臉回來的槐,他知道槐這是慘敗而歸。
昨天槐單槍匹馬走向二龍山時,他知道槐這是找馮山橫賭了。竹內大佐先後兩次來過中國,第一次是十幾年前的墾荒團,那時日本人還沒有那麽大野心,想一口吞掉中國的土地。日俄戰爭之後,日本人以勝利而告終。從那開始日本人向中國作了一次遷徙,把整村的人遷到了中國,對外稱為墾荒團。他們來中國時,也以整個村屯為建製,在東北遼闊的土地上開荒種田。那會兒,竹內是這個村屯的頭領,他一邊組織日本人播種收獲,一邊和中國人打交道。當時,中國人雖然仇視日本村屯的人,但還沒達到劍拔弩張的地步。竹內作為日本墾荒屯鎮的代表,到處周遊著和中國人打交道。
民不聊生的東北大地,橫賭在那時就已經開始盛行了。竹內曾親眼看見中國屯裏因橫賭輸了房子和兒女的家庭,贏了的不見喜色,輸了的雙眼充血,等待時機,以待再戰。砍胳膊截腿的賭徒沒有一絲愧色,他們空著袖管或褲腿,迎風而立,衝著茫茫雪地狼一樣地號叫。竹內曾被這種民風民俗深深地震撼過,從不解到震撼的同時他也被這個民族嚇住了,這些亡命之徒,麵對著生死、妻離子散,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為的就是一個賭和信譽。竹內那時就把中國的橫賭理解為血性。他從骨子裏把中國人深深地敬佩了。這是一些表麵上看去麻木甚至愚鈍的人,一旦靈醒了,將是可怕的。日本人的武士道精髓就是中國人橫賭的精神。
槐和馮山怎麽個賭法竹內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是悲壯和慘烈的。他目送著槐的背影,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他心裏升騰起來。他不知道槐是輸是贏,但無論輸贏,他想到的是在七天之內,無論如何要把丟失的細菌找回來,他的腦袋搬家是小事,整個竹內大隊都將不存在也是小事,但日本人精心研製的成果也將**然無存,他知道這種失敗的分量。
槐走後,竹內就找出了那副一直隨身而帶的“中國牌九”,那還是十幾年前來中國墾荒時的紀念品。他了解橫賭後,就開始對“中國牌九”感興趣了,就是這幾張紙做的牌,就能產生那些驚天動地的後果。一張桌子,一盞油燈,兩個人,昏天黑地地衝著一副紙做的牌,牌上畫著抽象又具體的小人,那一個個小人,像一隻隻神靈似的,偷窺著外麵的世界。漸漸的,竹內感受到了這副牌裏的奧妙和精髓,便一發不可收拾。回國後他仍帶著這副紙牌,又一次來到中國,他成為大佐,紙牌仍帶在他的身上,有事沒事地就拿出來把玩一番。在竹內的覺悟裏,研究中國的文化就要從這副紙牌開始。
灰頭土臉的槐出現在竹內麵前,竹內沒有說話,槐盯著竹內的腳尖說:竹內君我輸了,從此以後我不能再為你效力了。
竹內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了幾下,他望著槐,仿佛又看到了十幾年前在墾荒團時看到賭輸了的中國男人拿起菜刀截斷自己手臂的情景,一刀、兩刀……噴濺的鮮血和金屬碰撞在骨頭上的聲音驚心動魄。砍斷自己手臂的男人搖搖晃晃地走了,離開身體的手臂橫陳在那裏,最後被野狗叼走。失去手臂的男人瀟灑地走了,嘴裏還哼著《得勝令》的曲調。
槐脫去了憲兵隊長的衣服,慢條斯理地疊好,放在竹內麵前,又深深地給竹內鞠了一躬道:我輸了,這是我的承諾。
竹內大佐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幾下,他默然無聲地望著槐穿著羊皮襖走出去,他望著槐的背影,這個背影是那麽熟悉又陌生,這就是中國人的背影。
離關東軍司令部給他的期限隻剩下四天多一點的時間了,當初他把槐放出去,原本是抱著希望的,但隨著槐灰頭土臉地回來,他的希望便灰飛煙滅了。槐做出的決定,他知道做任何勸說都沒有用,他在心裏敬佩這種承諾,雖然是賭徒的承諾。
險峻的二龍山讓他束手無策,攻打過二龍山,讓他損失了幾十個士兵,可二龍山上的馮山毫發未損。丟失細菌之後,他也想過強攻二龍山,他現在手裏有上千日本士兵,炮十幾門,可這麽強打硬攻,也許能攻克二龍山,可是又得等到何年何月呢?關東軍司令部隻給他七天時間。
竹內在屋裏踱著腳步,他看到了桌上放著的那副牌九,他拿起那副紙牌。看來,也隻有這一步棋了。想到了這兒的竹內就有了一種悲壯感,這種悲壯讓他發抖。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然後他開始脫衣服,脫去了軍裝,換成了羊皮襖,這是中國人找來讓他禦寒的衣服,他一直沒有穿過,此時穿在身上他嗅到了羊的膻氣。這股膻氣有些讓他作嘔,也讓他渾身戰栗。他把紙牌揣在了懷裏,向外走去。
竹內隻身一人要去二龍山的舉動驚動了整個竹內大隊,所有人都湧出來攔住了竹內的去路。還有幾個少佐帶著一群士兵跪在了他的麵前,嘴裏亂七八糟地喊著:竹內君你不能去呀,你下命令讓我們殺上二龍山,奪回細菌。
竹內揮了一下手,眾士兵就抬起頭,他又揮了一下手,那些亂七八糟喊叫的士兵便立了起來。他們明白,這是竹內的命令。竹內壓著嗓子說:你們把二龍山鎮給我守好。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向二龍山走去。
當竹內被五花大綁地帶到馮山麵前的時候,他無法想象眼前這個穿羊皮襖的人是竹內大佐。
馮山就用一隻獨臂指著竹內問:你是誰?
當竹內報出自己姓名時,馮山吸了口氣。他繞著竹內轉了幾圈,然後看定竹內說:我知道你們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
馮山在這之前已得到線人孔二狗的報告,說竹內隻身一人前往二龍山。但當竹內出現在他麵前時,他還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讓人給竹內鬆了綁。
竹內就從懷裏取出那副紙牌道:馮山,我要和你賭一次。
馮山看著竹內手裏的紙牌,又看一眼竹內。
竹內堅定不移地望著馮山,馮山也那樣望著竹內,兩個男人就用目光交流著,有雷有電有風有雪。
竹內咬著牙說:我來隻有一個目的,我贏了,你把那兩個橡膠桶還我。
馮山也冷著聲音說:要是你輸了呢?
竹內說:你提要求。
馮山:你要是輸了,讓你們的竹內大隊離開二龍山鎮。
竹內的鼻子抽了抽:我答應你。
馮山又說:口說無憑。
竹內呻吟般地說:我可以簽字畫押。
馮山喊出劉文章,劉文章是二龍山唯一識文斷字的人,以前在二龍山鎮給藥房當過收銀先生。後來日本人來了,劉文章就投奔到了二龍山。
契約很快寫好了,馮山從孔大狗腰裏拔出一把刀,夾在下巴上,把自己的中指衝著刀鋒劃過,然後把指頭按在寫好的契約上,最後把刀扔到竹內麵前。竹內也學著馮山的模樣把中指割破,頓時兩顆鮮紅的手指印便醒目地綻放在那紙契約上。
在賭之前,竹內提出了一個要求,要親眼看一下那兩個橡膠桶。馮山就冷著臉領著竹內到廢棄的山洞前,讓人搬開石頭。那兩隻橡膠桶原封不動地橫陳在山洞裏。竹內一看見那兩隻桶,眼睛似乎都綠了。
二龍山頂一塊石頭上,這邊立著馮山,那邊站著竹內,石頭上擺著一副紙牌。兩個人便昏天黑地地賭了起來。
馮山和竹內大佐賭,引來了一幹兄弟圍觀,他們都屏了氣,不錯眼珠地看著兩人手裏的紙牌。
馮山把牌擺在眼前的石頭上,竹內的手有些顫抖,研究了這麽多年“中國牌九”,他不相信自己會輸給馮山。
從下午到晚上,弟兄們舉著鬆明火把,把整個二龍山照耀得燈火通明。
兩個人站在燈影裏,他們的身影被燈影拉長,波波折折地映在山上。
雞叫時分,馮山把手裏的牌扔下了,竹內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太陽從東天冒出了半邊,照得整個山頭都跟著紅彤彤的。竹內搖晃了一下,幹幹癟癟地說:我輸了,咱們下山再換個賭法。
馮山望著竹內說:你們先撤出二龍鎮,我隨後就到。
竹內白了下臉,搖晃著向山下走去。
傍晚的時候,竹內大隊肩扛手提地從二龍山鎮撤了出去,駐紮在離二龍山鎮約二十裏路的山坳裏。
七
竹內大隊一夜之間撤出二龍山鎮,消息傳到二龍山時,弟兄們就炸開了鍋。
馮山也沒想到竹內大佐會守信用,他答應和竹內去賭,因為他根本沒想過會失敗。麵對竹內大佐隻身前往二龍山,在心裏他重重地把竹內掂量了,僅憑這一點他對竹內就充滿了尊重。當時孔大狗等弟兄出主意要把竹內在二龍山拿下,他搖頭製止了。馮山從闖**世界開始,就從來沒有不仁不義過,做人講的是信譽。不管竹內大佐如何,作為馮山不能把人格輸了。正當二龍山的人們對竹內大隊撤出二龍山鎮的事議論紛紛時,憲兵隊的一個偽軍上山遞來了一封竹內大佐的信。
賬房先生劉文章把竹內大佐的信讀了,竹內大佐信的內容有兩層,第一層意思說:在二龍山自己輸了,按中國人的規矩認賭服輸,已率自己的部下撤離了二龍山鎮。這些不用說,日本人一從二龍山鎮出發,二龍山上的人就已經知道了。
第二層意思才是竹內大佐的真實用意,他約今天馮山下山,他要和馮山再好好賭一次。竹內下山時,已經埋下了伏筆,他說要換一種方法和馮山再賭一次。
劉文章把信讀完了,然後小眼吧唧地望著馮山。馮山在聽信的內容時,一直把笑掛在臉上,信讀完了,他的笑仍沒從臉上消退。
聽完信,孔大狗先是嗷叫了一嗓子:大哥你不能去,不管你輸贏,竹內那人是不會放過你的。
馮山把眼前的眾弟兄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眾人就閉上了嘴,大眼瞪小眼地望著馮山。
馮山冷著聲音說:竹內是不是到二龍山來過?
眾人不明白馮山的意思,仍大眼瞪小眼地望著馮山。
馮山又說:他能來,我為什麽就不能去?
劉文章上前,一副賬房先生的派頭,搖晃著腦袋說:此一時,彼一時也,竹內是竹內,你是你。
劉文章號稱是馮山這夥綹子的軍師,因為他當過賬房先生,識些文斷些字,說起話來總是搖頭晃腦。
馮山不理劉文章,把他從眼前扒拉開,衝著眾人說:竹內的賭約我不能不去,這次他要是輸了,我就讓他帶著人馬滾回日本去。
馮山把腰間的槍拔出來,扔給了孔大狗,馮山又緊了緊腰間的皮帶。
軍師劉文章就說:大當家的要去也可,一定要帶上幾個貼身兄弟,以防不測。
馮山平靜地說:要是竹內真不仗義,別說帶幾個弟兄,就是帶上咱們二龍山上的全套人馬,也不抵竹內大隊。
眾人就住了口,他們知道,竹內大隊有近千人馬,他們這夥綹子也就是上百人的隊伍,日本人之所以拿二龍山沒辦法,完全是因為二龍山的地勢讓日本人沒轍。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傳過來:馮山,我和你去。
眾人轉過頭時,就看見文竹穿戴整齊地站在了馮山身後。
馮山望著文竹,文竹堅定地望著馮山。
文竹昨晚已清晰地看到了馮山和竹內賭的全過程,隻不過,她站在了屋內,透過窗子望著馮山。此時她的心境和以前每次馮山出門和楊六去賭,已經是大相徑庭了。馮山和竹內的賭凜然而又悲壯。文竹流下了眼淚,她就那麽流著淚一直看著馮山把竹內贏得體無完膚。她那會兒也意識到,竹內不會有完,還要和馮山賭下去,她所沒料到的是,竹內會來得這麽快。
她義無反顧地站在馮山身後,馮山想衝文竹說點什麽,嘴唇動了動,又什麽也沒有說出。
馮山轉過身,挺胸抬頭地向山下走去,文竹緊緊跟著。風吹起馮山的空袖管,一飄一**的。
孔大狗先反應過來,高喊了一聲:送大哥下山。
眾弟兄便尾隨著馮山和文竹向山下走去。走到山腳下,馮山立住腳,回過頭掃了眼弟兄們,平平靜靜地說:把家看好了。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文竹步態輕盈地跟著。
孔大狗舉起了手裏的槍,槍口衝著天,他喊了一聲:送大哥。
弟兄們的槍都舉了起來,槍口一律衝天,槍聲齊鳴,震撼著山穀。
馮山回了一次頭。
孔大狗喊:大哥,你要是有事,弟兄們就衝下山。
馮山立住了腳,站在一個土包上回望著,厲聲說:大狗,你把山給我看好嘍,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下山。
馮山又威嚴地掃了眾人一眼。
孔大狗就帶著哭臉喊:大哥——
馮山又道:我的話你們記下了嗎?
孔大狗率眾人齊齊地跪下了,他們含著淚,目送著馮山和文竹向日本人的營地走去。
八
竹內大佐從二龍山鎮後撤二十裏到南山坳來,完全是竹內自行做出的決定,他根本沒有和關東軍司令部請示,他知道請示也白請示,關東軍司令部是不會同意他這混蛋邏輯的。
竹內大佐下令離開二龍山鎮,當然是為了那細菌,他現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奪回細菌。上二龍山時,親眼看見了那兩桶細菌,就在廢棄的山洞裏,可他無法帶走。因為他輸了,如果贏了,他就真的可以帶走嗎?也許這個答案隻有馮山知道。
對於二龍山鎮,他進駐和撤出,隻當是一次演習,如果他再想進駐二龍山鎮,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細菌還沒有到手,他要遵守這遊戲規則,否則,他就無法和馮山把這遊戲進行下去了。憑著他對中國人的了解,馮山是一定會來赴他這個賭約的。
當馮山被兩個日本兵帶到他麵前時,竹內笑得很燦爛,他用中國話說:馮山君,我知道你會來的。
馮山也衝竹內笑一笑,他打量了一眼日本人這個臨時營地,就笑著說:這次要是你再輸了,你沒地方可去了,我讓你回到日本島上去。
竹內溫文爾雅地說:這就是你的條件嗎?
馮山就堅定地道:除非你同意這個條件,否則,我不會和你賭的。
竹內的右眼皮又跳了跳,臉上的肌肉也抖了抖。他咬著牙說:馮山君,我同意你的條件。
文竹站在馮山身後。
竹內說完揮了一下手,有兩個日本兵端著筆墨上來,竹內刷刷點點地把契約寫了,然後抖著手在上麵簽上了字。輪到馮山簽字時,他咬破了中指,把手印按在了那張宣紙上。
一場賭戰就這樣拉開了。
竹內讓人拿來了兩樣東西,一把劍,一把日本人用的指揮刀。竹內率先把刀拿在了手裏,他甚至笑著衝馮山說:你們中國人喜歡用劍,劍就歸你了。
馮山看著地上扔著的那把劍,他從來沒用過劍,他可以用槍,也可以用棒,但他從來沒用過劍。他望一眼竹內和他手裏的那把刀,此時刀已經舉在竹內手裏了,他還在竹內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勝券在握的神情。一股血撞到了馮山的頭頂。他從下山開始,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輸。賭場上的規矩就是賭博方式由輸家來定,竹內上一輪是輸家,這次理應由他定賭博的方式。既然竹內選擇了用這種方式決鬥,馮山隻能奉陪到底了。
他一抬腳把那劍踢了起來,順手抓住了劍柄,提劍在手就等於應戰。
列成隊伍的士兵,肅穆而有序地望著竹內和馮山。
竹內雙手握刀,繞著馮山轉了半圈,然後板著臉道:馮山君,那我就不客氣了。
馮山舉著劍,像拿著一根疲軟的木棍,他沒有說話,盯著竹內的眼睛。
竹內的刀劈了過來,他沒有衝馮山的身子,而是衝他手裏的劍。如果馮山的劍不在了,那就等於束手就擒,他不但想要馮山的命,他還想要回他的細菌。
馮山看到了竹內的刀,他沒躲也沒閃,甚至連手裏的劍也沒舉起來。眼見著刀落下來的一瞬間,竹內猶豫了一下,他是衝著馮山應該出劍的方向劈過去的,卻沒有見馮山把劍舉起來,刀帶著風聲已經呼嘯而至,他的身子也隨著傾斜過來。馮山突然把手裏的劍扔在了地上,伸出右手順勢把竹內抱在懷裏,他用盡了平生的力氣,他聽見了竹內的肋骨響了一下,接著竹內就大叫了一聲,他又用力地原地轉了一圈,最後鬆開手,竹內便斜斜地飛了出去。
發生這一切隻是在一瞬間,竹內應聲落地後,想掙紮著爬起來,終於沒有起來,兩個日本兵上來架起了竹內。竹內蒼白著臉,望著馮山。
馮山把右手在褲子上抹了抹,然後笑道:竹內,你該帶著你的人滾回日本島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向日本兵營門口走去。文竹跟在他的身後。
他聽見身後的竹內似呻似吟地喊了一聲:八嘎——
便有幾個日本兵上來攔住了馮山和文竹的去路。
馮山被關進了一頂臨時帳篷裏,門口有兵看守。
很快,竹內被兩個兵架了進來。竹內坐在一張椅子上,兩個兵立在他的身後,這時的竹內還是衝馮山笑一笑。
馮山坐在穀草上,他嘴裏正在嚼一根草,一股秋天的味道浸進他的胃裏,他想到了從前的日子。
他望著竹內說:你輸了,你該把我放了,然後你帶著你的人回日本。
竹內接著往下笑,笑容都快掉到地上了,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這一局我又輸了,但我不能回日本。把你關起來,我知道這不符合賭局的規矩,但沒辦法,我想要回細菌,隻要你把細菌給我,別的咱們都好談。
馮山閉上了眼睛,他料想過竹內毀賭的事,那樣的話,他不想和竹內談任何條件,連賭場規則都不遵守的人,在馮山眼裏一錢不值,不配和自己說話。馮山看了眼竹內,仰在穀草上,閉上了眼睛,輕描淡寫地說:竹內,你可以把我殺了。
文竹背過身去,望著帳篷內的一角。
竹內說:夫人,你可以做做你丈夫的工作,隻要把那兩桶東西還給我,你們可以隨時上山。這就是我的條件,如果不從,那你們就隻能在這裏待下去。
竹內說完,慢慢地站起來,他的肋骨一定是斷了,他伸不直腰,隻能讓兩個士兵攙著他走出去。
竹內出去,馮山才睜開眼睛望著文竹,平靜地說:你不該跟我來。
文竹笑一笑,笑得很燦爛,她說:我知道日本人會有這一手。
馮山很深地又望一眼文竹,文竹一張平靜的笑臉滿滿地映在他的眼中。他衝文竹笑了一下,兩個人就那麽默然地相視著。
馮山知道這時候衝文竹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多餘的話他就無須再說了。他更不想和竹內多說一句話,在他的眼裏,毀賭的人,還不如一枚草芥。
九
關東軍司令部給竹內大佐的期限隻有七天,現在還剩下三天了。竹內不能不急,他夾著屁股在臨時帳篷內轉來轉去,他原打算把馮山叫下山後,一切就聽憑自己擺布了。他下令把馮山和文竹抓起來,他知道這不是個上策,對付馮山這種人,動橫的肯定不行,橫賭的人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可怕的呢?按著賭規,他已經犯了大忌,他已經失去了和馮山平等對話的機會。當然和馮山是否平等不重要,他的目的是要回細菌。
焦頭爛額的竹內,想到了文竹。看來隻能在文竹身上打開突破口了。連死都不怕的人,可能最怕的就是一個“情”字。想到這兒的竹內把剛吸了半截的紙煙扔到了地上。
對文竹動刑的地點就在關押馮山帳篷的隔壁,文竹的頭發被吊了起來,頭發連著身體,人整個懸在了半空。
文竹已經罵不動了,她口吐血水,冷著眼睛衝著幾個對她動刑的日本兵。日本兵忙活累了,呼哧帶喘地衝著文竹運氣。
文竹就罵:狗,你們這群東洋狗。
文竹暈死過幾次,都被冰冷的水給潑醒了。醒來後,日本人接著對文竹動刑,皮鞭聲和潑水聲以及文竹的咒罵聲摻雜在一起。
馮山咬著牙站在自己的帳篷裏,帳篷周圍站著的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他差不多咬碎了自己的牙齒,讓血水流進自己的身體。這會兒,竹內就來了,這次他沒讓人攙扶,披著件軍大衣,吸著氣走到關押馮山的帳篷前。他先是虛虛地衝馮山笑一笑,不看馮山,而是看著別處道:馮山君,對不住了,折磨夫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隻要你把那兩個桶交出來,我願意賠償馮山君及夫人的一切損失。
馮山見到竹內時,便把身子轉了過去,他覺得自己和竹內對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悔賭的人,沒有任何信譽可言,對他多說一句話都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
竹內仍說:馮山君,我是沒有辦法呀,隻要你把那兩桶東西還我,你提什麽條件都可以。
馮山突然轉過身,把一口口水重重狠狠地吐在竹內的臉上。
竹內仍那麽笑著,他甚至都沒用手去擦臉。他接著說:馮山君,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沒有遵守你們中國人賭行上的規矩,隻要你把那兩個桶交出來,我願意再和你賭一次。
馮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竹內大佐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他揮了一下手又說:夫人是吃了些苦,隻要你帶我們的人上山去取回那兩隻桶,夫人的傷我會找最好的醫生給治。
馮山突然轉回頭,驚天動地地喊了一聲:滾——
竹內臉色青青白白了一陣,他默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走了。
窮途末路的竹內,又想到了槐。槐收拾好東西離開憲兵隊時,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對槐有種說不清的東西,既敬佩又無奈的一種心境。他知道這時挽留槐,說什麽也沒用,他隻能放,至於何時放,他要掌握火候。他太了解這批中國人了。
當竹內差人到二龍山鎮請來槐的時候,竹內開門見山地說:槐,我知道你和馮山有仇,你一心想殺了他,現在機會來了。馮山就在我手上,不過,我不想讓你殺了他,我就想把我那兩隻桶要回來。馮山不怕死,殺了他也沒用,我就想要回我的那兩隻桶。槐,我隻能請你出馬了。
槐此時身穿羊皮襖,袖著手,山民模樣地望了眼竹內,然後又深深淺淺地看了竹內幾眼,他沒說什麽,轉身走了出去。
槐先來到文竹的行刑地,文竹已經暈死在地上,潑在她身上的水,結著冰碴,文竹就躺倒在冰碴中。她的頭發披散開來,一綹綹頭發結成冰淩凝結在一起。文竹還在低聲罵著:狗,你們這群東洋狗……聲音含混不清。
槐看了幾眼文竹,轉身又來到了馮山帳篷前,他立住腳,就那麽看著馮山。馮山背對著門口,孤獨地立在那裏。
槐清了清喉嚨。馮山轉了一下頭,瞥了眼槐,把剛轉回去的頭又扭了回來,最後整個身子也轉了回來,他有些驚訝地望著槐。
槐身穿羊皮襖,他袖著手,冷冷地衝馮山說:我已經離開了憲兵隊,這個賭我認了,我這次可來可不來。
馮山望著槐,牙仍然咬著。
槐又說:這趟山你不該下,日本人就是日本人。
馮山聽完槐這句話,他的眼皮跳了跳。
槐又說:姓馮的,你害死了我娘,我殺你十次都不會解我的心頭大恨。
馮山的臉白了些,槐的臉是青的。
槐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槐找到竹內時,隻說了一句話:我和馮山的事得按著中國人的規矩來。
竹內已經無路可走了,忙點頭道:隻要在後天能把那兩隻桶找回來,怎麽處置馮山隨你。
槐說:我要把馮山帶到憲兵隊去。
竹內望了眼槐:槐,馮山的事就拜托你了。
槐在那天晚上,用一輛牛車拉著馮山和文竹回到了二龍山鎮。竹內從二龍山鎮撤出,隻撤出了日本部隊,憲兵仍駐守在二龍山鎮。
槐帶著馮山和文竹重新回到了憲兵隊。兩隻汽燈,嗞嗞地冒著氣,把整個憲兵隊的院子照得通亮。院子裏站滿了憲兵和一小隊日本兵,這小隊日本兵是押解馮山和文竹回二龍山鎮的兵。
槐繞著馮山和文竹轉了一圈,馮山不看槐,仰著頭望著星星。
槐壓低聲音說:馮山,你現在落到我手裏了,我想怎麽弄死你都行。
馮山抽回目光,望了眼槐,甚至還笑了笑。
槐衝兩個憲兵說:把車套上。
槐讓馮山和文竹重新坐到牛車上,他接過趕牛鞭子。
日本小隊長跑了過來,欲攔住槐的去路,槐就說:竹內大佐讓我全權處理這件事,要是那兩隻桶要不回來,是你掉腦袋還是我掉腦袋?
小隊長就怔住了,一群想擁上來的日本兵也站在那裏,他們最後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槐趕著牛車出了二龍山鎮。
田野安靜得很,隻有牛車軋著雪路的聲音,滿天的星星很繁華地亮著。
突然,槐立住了腳,牛也立住了腳。
槐衝車上的馮山說:你們可以走了。
馮山不相信地望著槐。
槐說:馮山,這時候我要是殺了你,我就不是槐了。
馮山借著星光模糊地望著槐,此時他有一種感動也有一種驕傲。這就是他的兒子,他身體裏流著他的血和氣。這種氣他太熟悉了,熟悉自己也就熟悉了槐。
槐冷著聲音說:馮山,我要讓你死得明明白白,記著,我還是會找你的。
槐說完把牛鞭扔到馮山的手裏,轉過頭走了。
馮山說:槐,你去哪裏?你把我放了,日本人是不會放過你的。
槐沒再說話,聳著身子向雪野裏走去,茫茫雪野隻留下槐漸遠漸逝的腳步聲。
一股風夾著雪粒吹來,馮山靈醒了,他右手舉起牛鞭,向牛抽去,他喊了一聲:駕!
牛拉著他和文竹向風雪中的二龍山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