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山帶著三營,風雨不透地把二龍山圍困了。

東北戰場上,錦州被攻克後,國民黨的隊伍便兵敗如山倒了。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兵分兩路,一路從營口的海上敗退到天津,還有一路從山海關敗退到北平和天津一線。也有一部分殘兵,四散著逃進了山裏。

馮山帶著三營尾隨著槐,一路追到了二龍山,槐帶著一個連的兵力,還是先馮山一步,逃到了二龍山上。於是馮山帶著自己的三營便密不透風地把二龍山圍了。

槐現在早就有了自己的名號,他叫劉槐,槐的姓隨了母親。

他離開日本人後,沒多久日本人便投降了,以前保安大隊的人馬又聚到了他的門下。那會兒,馮山帶著自己的人馬仍占據著二龍山。後來,這裏來了東北聯軍,也有蘇聯部隊,沒多久,國民黨的大部隊也駐紮過來。這三股部隊都是為接收日本人而來,三股武裝力量劍拔弩張,大有短兵相接的意思。

後來還是蘇聯的部隊接收了大部分日本人遺留下來的軍火,用卡車源源不斷地向北方拉去。蘇聯隊伍一走,兩支中國人的武裝——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隊伍,便硝煙四起,短兵相接起來。從南滿到北滿,兩股勢力犬牙交錯在一起,互不相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會兒,馮山和槐各帶著一路人馬,占據著二龍山和南山。二龍山是馮山的老巢,老虎嘴山洞是他的大本營,可以說既安全又獨立,他站在二龍山上隔岸觀火地望著國共兩支隊伍短兵相接。在老虎嘴山洞裏,文竹陪著馮山,馮山就很滋潤的樣子。

文竹已經不是以前的文竹了,她從一個黃毛丫頭出落成一個豐滿的少婦,女人的韻致早已在她身上顯現得淋漓盡致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更加看清了馮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在她心裏愈加蓬勃了。當初馮山從楊六手裏把她贏來,她隻能認命,後來她和馮山生活在一起,隻是出於一種感激。隨著日深月久,她再看馮山時,眼神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用情深似海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文竹理所當然地愛上了馮山。

每當月明星稀的夜晚,文竹偎著馮山,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望著頭頂懸掛著的滿月,滿月月月都有,他們對滿月的日子已經司空見慣了。因為滿月,讓文竹和馮山有了好心情,在這種好心情下,文竹就說:我該給你生個兒子了。一說到兒子,馮山就下意識地向南山望了一眼,那裏有槐,此時他不知道槐在這滿月的夜晚做些什麽。槐是他和菊香生的孩子,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在這時,他沒有回答文竹的話。

文竹就悠長地歎口氣,不再提這一話題。頭頂上的滿月就向西沉了沉。

如果日子這麽一帆風順地過下去,就會是另一種樣子了。

那一天山下來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三個人,來人是國軍的一個團長,他自報家門姓胡,另外兩個人是他的警衛。他的隊伍就在二龍山下,他們在這裏駐紮已經好久了。馮山早就知道,但他並沒有把國民黨這一個團的兵力放在眼裏。當初日本人封山時,兵力並不比國軍的隊伍差,但他們沒有辦法。二龍山三麵都是懸崖陡壁,隻有龍脊和一條龍腿兩條路通往山下,隻要守住龍脊和龍腿這兩條路,別說山外駐紮千八百人,就是十萬八萬的也不在馮山的眼裏。想必胡團長也看出了這樣的形勢,於是他帶著兩個警衛上山前來拜望馮山。

馮山在老虎嘴的山洞前,不冷不熱地接待了這個胡姓團長。胡團長詳詳細細地把二龍山打量了,便嘖著嘴說:這山這勢,真是易守難攻,好地方啊!

胡團長感歎著,他又探了頭向老虎嘴山洞看了看,嘴裏更是嘖聲不斷了。他心裏清楚,如果用大炮轟炸二龍山的話,人可以躲到山洞裏去,別說大炮,就是美國的原子彈怕也是無計可施。

胡團長在山上望了,也感歎了,最後才說明自己的來意,那就是想請馮山帶著自己的人馬下山,參加他們的隊伍。條件是給馮山一個團副幹。

馮山坐在老虎嘴的山洞前,連眼皮也沒抬,他隻是嗬嗬地笑了笑。

胡團長摸不到頭尾,也陪著幹幹硬硬地笑了兩聲,然後打躬作揖地走了。馮山揮了下手,山上的一幹人等便半擁半簇地把胡團長打發下山了。

沒多久,因這支隊伍和共產黨的隊伍開戰,便開拔走了。山下又來了共產黨的隊伍。這支隊伍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老肖。肖大隊長和馮山是打過交道的,那會兒老肖是抗聯的大隊長,曾經還救過馮山。故人相見雖說不上熱絡,這份友情仍溫熱著。

此時的老肖已經不再是抗聯的大隊長了,他現在是東北野戰軍三縱隊的一名團長。肖團長穿著軍裝,腰間紮著巴掌寬的皮帶,幹淨利落地站在馮山麵前。

馮山恍若隔世地望著肖團長。

孔大狗就繞前繞後地看著肖團長,山上的人對肖團長已經不陌生了,這次把肖團長帶上山的又是孔大狗和另外兩個弟兄。此時的肖團長滿臉內容地望著馮山。

其實不用肖團長說什麽,馮山就知道肖團長為何上山,肖團長是想勸說自己下山。當年日本人來過,國民黨的胡團長也來過,說一千道一萬,轉彎抹角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下山參加他們的隊伍。

馮山不想攪在其中,當初和日本人為了細菌事件攪在一起,完全是誤打誤撞。國民黨的胡團長前些日子來到山上,也勸其下山,並許諾給他個團副的角色。團長、師長的他看不上眼,他要的是在二龍山的這份寧靜和守望。現在山下到處兵荒馬亂的,就他這裏清靜。他不想下山的又一動機,就是在這裏可以守望南山的槐。槐居住的南山距這裏也就幾公裏的樣子,南山和二龍山像一對父子似的相守相望著,每天馮山都要向南山方向張望幾回,望過了,心裏就踏實了許多。雖然槐一門心思地想殺了他,可在他的心裏,兒子就是兒子,槐就是槐,一想起槐,他的心裏就開始潮濕和溫熱。他相信槐不會做出不仁不義的事來,因為槐是他的兒子,他對槐堅信不疑。南山不僅有槐,還有他父母的墳塚,包括菊香的墳,他們依舊像親人似的長眠在南山上,也在靜靜地望著他,正因為如此,他沒理由不守望下去。

肖團長說了許多勸其下山的理由,肖團長講這些道理時,他的目光越過肖團長的頭,虛虛實實地向南山方向張望著。肖團長把話鋒一轉就說:你們要是不下山,國民黨會對你們下手的。

他聽了這話,目光虛空地望著眼前的肖團長,國民黨的胡團長他見過,如果國民黨部隊有能力拿下南山和他們的二龍山,也許早就下手了,還用等到今天?他懷疑地望著肖團長,肖團長就笑笑說:他們想把你們這兩座山當成大本營,遲早要下手的。

馮山此時立起身,風吹起他的空袖管一飄一抖的,他臉上的肌肉抖了抖,他隻有在賭場上才有這樣的神情。半晌,他咬著牙說:要是國民黨的隊伍不攻打呢?

肖團長就又笑一笑:那就算我白說,你帶著你的人,好生地在這裏待著。

說完馮山就鐵嘴鋼牙地說:要是國民黨隊伍攻打我二龍山,那我就投奔你們,誓死和他們為敵。

話說到這個份上,肖團長就不再說什麽了,他站起身,緊了緊腰間的皮帶,帶著警衛員,一聳一聳地朝山下走去。

馮山望著肖團長的背影,揮了下右手道:大狗,送客!

孔大狗就帶著兩個弟兄顛顛地護衛在肖團長左右,腳高腳低地向山下走去。馮山站在一塊石頭上,目光虛空地望著孔大狗把肖團長送下山。

在馮山的心裏,沒人敢對他的二龍山動一根指頭,二龍山的地形易守難攻就不用說了,關鍵是他手下的弟兄們都身手不凡,百發百中,別說區區國民黨一兩個團,就是有千軍萬馬,也休想撼動他的二龍山。

南山地勢雖比不上二龍山,但槐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早就把南山修築得固若金湯了,明碉暗堡到處都是。他相信槐的力量,守住南山也並不是件多麽困難的事情。馮山這種自信完全來源於一種經驗,他的經驗在紛繁複雜的戰爭格局中,二龍山和南山隻是戰爭中的兩枚棋子,要想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就要動一動這兩枚棋子。對戰爭的操控者來說,他們就是兩枚棋子。

那是一個月清風爽的夜晚,經過一冬的苦熬,山上的雪已經化了,樹梢已經泛綠,遠山近野開始有冬眠過來的蟲,發出試探的叫聲。那天晚上,馮山站在二龍山上,望著頭頂的滿月,每逢這時,他心裏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他想到了以前的日子,爹,娘,菊香,當然還有槐。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他現在隻能和槐這麽遙遙相望了,像這對父子山。

文竹不遠不近地望著他,每到這個時候,文竹從來不打擾他,隻是這麽默望著他。文竹是個聰慧的女人,關於他的內心,她比他還清楚。在她的心裏,眼前這個男人,重情重義,一諾千金,這些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她依傍著這樣一個男人,心裏幹淨也踏實,正是因為這份踏實,讓她死心塌地地追隨著馮山。

就在這樣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不遠處傳來了槍聲,起初槍聲響得並不密集,像除夕夜放的爆竹。後來槍聲就稠了起來,像刮過的一陣風。

最近山下經常響起這樣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國民黨的胡團長和共產黨的肖團長帶著各自的隊伍在二龍山鎮的地麵上交戰。今天你撤,明天我進的,幾進幾出仍分不出勝負,仍在二龍山鎮的孔二狗經常把這樣的情報送出來,今天二龍山鎮是國民黨的了,明天也許又到了共產黨的手上。馮山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他隻關心他的二龍山。山下打得吃緊時,他讓自己的弟兄嚴陣以待,樹上樹下、山石後麵、山洞裏都有他們防備森嚴的弟兄,不怕一萬,隻防萬一。

槍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傳過來,槍聲和以往卻有著明顯的不同,似乎很固定,都是從一個方向傳來的。他正在納悶時,孔大狗一路跑來,一邊跑一邊興奮著聲音說:大哥,這回妥了,南山那個小崽子和胡團長的隊伍交上火了。

“南山”二字在馮山心裏驚起滔天巨浪,他心緒難平地叫了一聲:南山怎麽了?

孔大狗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揮手打了孔大狗一巴掌,孔大狗捂著臉,剛才的興奮勁頓時灰飛煙滅了。孔大狗吭哧著說:大哥,俺說的可是實話,南山那小子欠收拾,他要是讓胡團長一夥給滅了,以後咱們也就省心了。

馮山此時站在二龍山的最高處,伸長脖子一直望著南山方向。那裏已經隱隱地看到了火光。

槍炮聲響了一夜,馮山就在那裏站了一宿。弟兄們想勸回自己的大哥,都被文竹揮手攔了回去,弟兄們也就高高低低地立在山坡上陪著馮山站到天明。

天亮了,槍炮聲仍沒停歇下來,似乎有更多的隊伍投入到了戰鬥,槍炮聲愈發地激烈了。

文竹仰著臉衝馮山說:當家的,咱們是出山還是等?

馮山臉上的肌肉又抖動了一下,他咬著牙說:弟兄們,抄家夥!

防備森嚴之前沒人想過要出兵,嚴陣以待是守護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國民黨的隊伍向南山動手,眾兄弟的心裏也都七上八下的,今天他們向南山動手了,說不定哪天就會向他們的二龍山動手。也有人高興,像孔大狗等人,他們想讓國民黨的槍炮解決了槐南山的勢力,沒有了槐,就沒有人和二龍山做對了。可就在這時,馮山下了出兵的命令,眾人就亂七八糟地喊:大哥,三思呀。

馮山早就想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他懂,況且這“唇”不是別人,而是槐。他和槐的恩恩怨怨,那是他們自己間的事情,別人對槐下手,那是挖他的心。他不能坐在二龍山上無動於衷,況且,上次在日本人手裏,是槐把他放馬歸山的,這個情他不能不記得。

馮山帶著人馬趕到南山時,南山已經危在旦夕了,槐率領幾十個人龜縮在一個山洞裏,做最後的抵抗。國民黨的槍炮已經把洞口封了起來。馮山這一隊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胡團長的隊伍後,沒有多大動靜,便殺開了一條血路。起初國民黨隊伍摸不清底細,眼見著一個又一個弟兄倒下,軍心一時大亂,隊伍潮水似的從山上退了下來。

槐的隊伍得到了短暫的喘息機會,又蜂擁著從山洞裏衝出來,收複了失地,搶占了有利地形,局勢立馬就變了。

胡團長似乎也不想戀戰,拉著隊伍撤到了山下,反過身來,又將二龍山團團圍住了。

馮山起初對國民黨的圍困並沒放在心上,槐的南山轉危為安讓他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他還命人殺了兩隻羊和弟兄們煙熏火燎地慶賀了一番。

胡團長似乎長了記性,對二龍山是圍而不攻,高興了向山上打幾炮,炮彈稀落地炸了,雖沒造成什麽傷亡,但眾人隻能龜縮在山洞裏,自由受到了很大限製。最關鍵的是,山上已經斷頓了,幾十個人的吃喝成了問題。

正值青黃不接的季節,山上的草還沒發芽,國民黨的炮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炸響,整日憋在山洞裏,眼睛都憋藍了。他們已經開始啃樹皮,吃草根了,自從他們跟著馮山來到二龍山,還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一幹人等嗷叫著要衝下山去。

馮山何嚐不想下山呢?但他知道這山是下不得的,他們在山上憑借地勢,胡團長不敢輕舉妄動。如果走下山去,他們這些人無法和胡團長的一個正規團抗衡。

眾人正在走投無路、無計可施之時,又是一天夜裏,山下槍聲又一次大作起來。最初的一瞬間,馮山想到了槐,但隨著槍聲繼續,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槐元氣大傷,無論如何在山下鬧不出這麽大動靜。

槍炮聲熱鬧異常。兩個時辰之後,槍炮聲漸漸隱去了,肖團長帶著警衛員出現在馮山麵前時,肖團長的衣領上還有一縷灰燼,這是戰鬥留下的記號。直到這時,馮山才意識到,是肖團長救了自己,他搖晃著站在肖團長麵前,微笑著說:肖團長,你贏了,我認賭服輸,我們跟你下山。

就這樣,馮山帶著隊伍成了三縱肖團長手下一支重要力量。他先是當了副營長,後來又當了營長,他隨著肖團長從南到北,屢立戰功。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馮山告別二龍山,投奔了東北野戰軍,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幾天之後,槐率著南山的弟兄們也下山了,他們卻投靠了胡團長的國軍。胡團長曾經攻打過南山,讓槐損失慘重,按理說,槐應該和胡團長的國軍不共戴天才是,沒料到的是,他卻把胡團長當成了恩人。直到馮山又一次和槐見麵,馮山才真正明白了槐的心思。

槐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國軍的胡團長,讓馮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圍困長春時,馮山活捉了槐,兩人有過一次正麵接觸,馮山從槐的嘴裏,才知道了槐的真實想法。

國民黨在東北戰場上並沒有撈到便宜,且部隊在節節敗退,廣大的鄉村無法讓他們取得勝利,於是他們就舍棄了鄉村,逃到了城裏,城市便成了他們的孤島。

長春就是這樣被圍困起來的。此時的馮山已經是一名營長了,他的隊伍除了他從二龍山率領的弟兄們還補充了許多人,文竹也在隊伍裏,她現在成為了一名戰地護士,負責搶救傷員。

肖團長這支隊伍和國軍的胡團長,以前一直在二龍山鎮一帶你進我退地廝殺著,隨著整個東北局勢的變化,胡團長的隊伍也龜縮進了城,進的不是別的城市,就是長春。肖團長的隊伍就尾隨著追到了城外。胡團長的團,並不是國民黨的嫡係隊伍,長春的大門並沒有向他們敞開,他們隻能在城外駐紮下來,成了外圍部隊的送死鬼。

他們果然做好了送死的準備,挖了戰壕,修了工事,就等著送死了。然而這次共產黨的隊伍,並沒有想和城裏城外的國軍魚死網破,而是團團地將長春圍了起來,這是圍點打援的又一戰例。

共產黨的大軍大兵壓境,鐵桶般地把長春團團圍住了,卻並不急於攻打。起初的日子裏,倒也相安無事,風平浪靜的樣子。連續數日之後,城裏的守軍受不住了,當時長春城裏有百姓百十萬人,守軍也有數十萬,他們的供給出現了大麻煩,於是,城裏的守軍開始求援,國民黨知道,城外的共產黨的軍隊早就織成了一張大口袋,就等國民黨援軍前來施救,國民黨部隊沒人敢來鑽這個天羅地網,他們隻用飛機空投物資的辦法對城裏的守軍進行救援。

空投的援軍怕把物資遺落到共產黨的軍隊手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隻對城裏的守軍空投,城外守軍連毛都沒有。城外的守軍都是非嫡係隊伍,城裏的守軍根本顧不上城外的隊伍,空降下來的那點糧食還不夠他們自己吃的,他們根本也管不了城外的隊伍。

城外的隊伍趴在潮濕陰冷的工事裏,忍饑挨餓艱難地度著日月。共產黨軍隊的政治攻勢已經展開了,他們向敵人的陣地上撒傳單,用鐵皮喇叭喊話,勸其投降,放下武器。已經開始有小股部隊打著白旗,舉著槍從城外的戰壕裏爬起來,投奔到了共產黨軍隊的隊伍裏。他們一過來,立馬有饅頭米飯招待他們。他們一邊吃著熱乎乎的飯菜,回想著陰冷戰壕裏的日子,個個都淚水漣漣。當時共產黨軍隊的政策是,隻要放下槍,歡迎參軍,不想參軍的,給些路費回家也可以。

不論是月明星稀,還是月黑風高,都有小股國民黨的隊伍,以班或排的編製,屁滾尿流地投奔到共產黨的軍隊一方。

馮山所率的營的陣地和國民黨胡團長的陣地可以說是短兵相接,也不過有幾百米的樣子,他們每天熱飯熱菜的香味都能飄到對方陣地上去。馮山每次吃喝都能想起槐,一想起沒吃沒喝的槐,他心裏就堵得慌,畢竟是他骨血相連的兒子。馮山就拿起鐵皮喇叭衝槐的陣地喊話,他知道槐現在是胡團長手下的一名連長,手下有一百多人的隊伍。馮山哽著聲音喊:槐,你帶著隊伍過來吧,隻要你說一句話,我派人去接你也行……

他的喊話還沒有完,對麵就射來一排子彈,其中有一顆子彈還射中了鐵皮喇叭,讓馮山日後的喊話,都變了音調。馮山知道,這一槍一定是槐打過來的,隻有槐有這樣的槍法。

孔大狗就爬過來,拽拽馮山的衣袖說:營長,別跟他囉唆了,槐就是個狼崽子,讓我帶幾個人摸過去,把他們幹掉算了。

孔大狗此時是尖刀連的一名排長,屢立戰功。

馮山沒有說話,他舉著鐵皮喇叭,變音變調地接著喊:槐……

迎接他的又是一陣子彈,不論槐如何對馮山,馮山依舊對槐不離不棄地努力著。馮山的喊話聲帶著幾分哽咽,劃破夜空,支離破碎地飄到槐的陣地上。槐對馮山的攻勢一直無動於衷。

每當有對方陣地上的士兵哆嗦著身子投奔過來時,馮山都一一地把他們看了,他希望在這些人裏看到槐的身影,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看著對方這些士兵或下級軍官狼吞虎咽地吃第一頓解放飯時,他的眼圈就紅了。

每每這時,文竹理解地望著他,站在他的身邊小聲地說:槐遲早會過來的。馮山甩著一隻空袖筒走遠了,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給眾人。士兵們理解馮山的心思,不好安慰不好打擾,讓馮山一個人去孤獨。

又一個夜晚,馮山躲在營指揮所裏沉思默想的時候,孔大狗興衝衝地跑進來報告,因為興奮,一向口齒流利的孔大狗變得口吃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報告營長,那小子讓我抓……抓到了……

馮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瞅著孔大狗,孔大狗就結巴著又說了一遍:營長,槐,我們抓到了。

馮山這才清醒過來,接下來他就看見兩個士兵押著被五花大綁的槐走了進來。馮山的心就忽然顫了顫。他把目光投向槐,槐瘦了,也黑了,頭發很長,胡子好久也沒刮過了,蓬頭垢麵地站在馮山麵前,此時的槐換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

孔大狗就說:營長,這小子裹在一群老百姓中間,可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槐梗著脖子,目光望著別處。

馮山揮了一下手,讓人給槐鬆了綁,又讓孔大狗去後廚那拿來兩個饅頭遞到槐的麵前。槐別過頭去不看饅頭,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睛。馮山望著眼前的槐,一時間百感交集。他想起了槐小時候,菊香牽著他的手,站在風雪中等著他從賭場上回來。那會兒,他喊他舅舅。稚氣的喊聲讓他心裏湧起無限的甜蜜和責任,他在心裏一遍遍地發誓:以後一定要讓菊香和槐過上好日子。他捧起槐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心裏就有一種癢癢的東西爬過,他吸溜下鼻子,望一眼菊香,這些日子在賭場上的苦和累,便都沒有什麽了。

這一切回憶恍若就在昨天,可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望著眼前胡子拉碴的槐,心裏就有種要哭的衝動,他揮了一下手,孔大狗帶著兩個兵撤下了,此時,隻剩下他和槐兩個人了。

馮山悠長地歎口氣道:當初你不該投奔胡團長。

槐背身衝著馮山說:你投奔了共產黨,我隻能投奔胡團長。

馮山就叫一聲:槐——

槐又說:我有名字,叫劉槐。

馮山聽了這話,心裏就又顫了顫,劉是菊香的姓。他多麽希望槐也姓馮哇。從這點上來看,槐並沒在心裏接納過他,從來沒有。

馮山有了種想和槐傾訴的願望,於是他就說:槐,我對不起你娘。

槐血紅著眼睛望著馮山:沒有你,她不會死。

這話讓馮山啞口無言,他不明白,槐為什麽把菊香自殺和自己聯係在了一起。馮山還想說什麽,槐的話讓他改變了思路。

槐說:人你們抓到了,要殺要剮隨你們便。

馮山說:我們的政策是……

槐打斷馮山的話:少說你們的政策,你們的政策我都聽一百遍了。

馮山就止了話頭:那你想怎麽樣?

槐就說:要是你放了我,我還想殺你。你不是問我,為啥參加國民黨麽?告訴你,我就是想殺了你。

馮山陌生地望著眼前的槐,他心裏陡然生出一縷寒氣,這股寒氣讓他哆嗦了一下。

槐說:姓馮的,你殺了我吧。

馮山背過身去,他喊了一聲:孔排長。

孔大狗幾步就闖了進來,兩人的對話他在外麵聽得一清二楚,他一進門就“嘩啦”一聲推上子彈,大聲地說:營長,這小子我拉出去一槍崩了他。

馮山揮下手說:放了他!

孔大狗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裏。

馮山又一字一頓地說:放了他!

孔大狗推一下槐說:小子,便宜你了,走吧。

槐向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梗著脖子說:姓馮的,你可別後悔,你不殺我,我可還要殺你。

馮山轉過身說:槐,在日本人手裏你放過我,這次我也放你一回,咱們扯平了,日後相見,咱們誰贏誰敗還不一定呢。

說到這兒他又揮了一下手道:放人!

槐大步地向外走去。

馮山一直望著槐在他眼前消失,他望著槐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和楊六豪賭的場麵。他從槐的身上看清了自己,也從自己的身上看清了槐。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

後來孔大狗對他說:營長,你這是放虎歸山哪。

他明白孔大狗的意思,但還是說:我們的緣分還沒有盡。

馮山一直幻想著父子相認的那一刻。

他沒有等來那一刻,陰差陽錯的,他們又在二龍山相見了。

馮山一個營的兵力把逃到二龍山上的槐團團圍住了。這也是冤家路窄,一場龍虎相爭不可避免地展開了。

馮山這個營清剿二龍山國軍殘部的期限為十天,這是三縱隊總部下達給馮山的命令。

此時東北野戰軍已經化整為零,清剿散落在各處的殘敵。半個月後,他們又一次集結,大部隊將開往關內,援助關內的部隊解決天津和北平的守敵。

那一段時間,雖沒有大的戰役,但零散的戰鬥始終沒有停止過,槍炮聲一直稀落地響著,唯有二龍山的槍炮聲一直沒有響起來。

馮山帶著一個營的人馬圍困住了二龍山,他站在山下遙望著二龍山,通往山上的路——龍脊和龍腿已經讓槐派人守住了,如果強攻的話,將損失慘重。

如果隊伍沒有期限地這麽圍困下去,槐堅持不了多久,沒有供給和糧食,槐將不攻自滅。然而,三縱隊首長隻給馮山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的時間,想讓槐土崩瓦解那是不現實的。

沒有人比馮山更了解二龍山的地形了,馮山站在二龍山下麵無表情地望著山頭。孔大狗就繞著馮山轉圈,他一邊轉一邊說:營長,讓我帶著尖刀排殺上去吧。

馮山沒有理會孔大狗的請戰,他知道,別說孔大狗的一個排,就是他們一個營去打衝鋒,也不會占到便宜。在二龍山的龍脊和龍腿兩條進山通道,架上兩挺機槍,他們就無法近前,看來想拿下二龍山,隻能智取了。

智取又如何取,馮山顯然沒有想好,他呆望了二龍山三天仍沒有想好對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馮山的神情就顯露出了焦急。在這期間,各排各連都紛紛請戰,有人提議從山後的懸崖峭壁摸上山,給槐來個突然襲擊。這一想法,馮山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可行的話,當年日本人為了細菌,這一招早就用了。

第四天,文竹找到了焦頭爛額的馮山。文竹平平靜靜地說:我上山去一趟。

馮山就呆定地把文竹望著。

文竹就說:我知道槐為什麽偏和你作對,他是因為恨我。

馮山聽了這話,眼皮就跳了跳。

文竹仍平靜地說:要是沒有我,你也許就會娶了菊香,你娶了菊香,槐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

馮山望著文竹半晌沒有說話,他又一次想起了菊香,若幹年前的菊香淒迷地望著他,又憐又恨地說:馮山,要是你不賭該多好哇,你不賭我一準嫁給你。

那會兒的馮山已經走火入魔了,他一心想贏回他馮家的尊嚴,確切地說是馮山自己的尊嚴,菊香的溫情和聲聲呼喚,並沒能喚醒執迷不悟的馮山。他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像一個孤獨的劍客,去廝殺,去拚搏,就是賭輸了手臂,仍頑強地戰鬥下去。最後他贏了,讓他的仇家楊六暴死在他的麵前。他贏光了楊六的一切,也贏回了母親的屍骨,他的心裏曾得到過片刻的寧靜和滿足,可他失去了菊香和槐,他的至愛和骨肉。

那時他和文竹走到一起,又是另一種情感了。文竹看馮山真的就是一座山了,馮山看文竹時,她是一潭水,繞在山周圍的水。這麽多年的曆練,馮山對自己終於看清了,看清自己的馮山,再仰頭望著二龍山上的槐時,他終於發現此時的槐正如年輕時的自己,認準一條道,十頭牛都拉不回了。這麽多年和槐敵人似的相對,他有若幹次機會置槐於死地,可他下不了那個手,也許槐也有機會下手,但也陰差陽錯地放了他一馬。

此時,文竹站在他麵前,提出要上山解決和槐的恩怨,他明白解鈴還須係鈴人,他望著眼前的文竹,搖了搖頭,輕輕淡淡地說:要去還是我去,槐的仇恨是衝我來的。

馮山要上山的想法,遭到了孔大狗等人的強烈反對,他們的任務是消滅槐,槐還沒有被消滅,把自己送到山上去,這犯了兵家大忌。最後孔大狗提出,他要隨文竹一同上山和槐進行最後談判。

孔大狗經過這麽多年曆練,已經很有覺悟了,他寬慰著馮山說:營長,東北都解放了,一個小小的二龍山又能怎的?國民黨幾百萬軍隊都跑的跑散的散,槐就百十號人,他還能變個天?營長,你放心,我上山去找槐,讓他帶著人馬下山來見您。

馮山聽著孔大狗的話,他心裏並沒有多少底,孔大狗的話句句在理,可槐畢竟是槐,他太了解槐了。如果槐這麽想,也許他就不往二龍山上跑了,但現在,他並沒有更好的辦法,他隻能同意孔大狗和文竹上山和槐進行談判。

在山腳下,他為孔大狗和文竹送行,文竹顯得平平靜靜,她衝馮山說:你回去吧,我知道槐要的是什麽,要是我回不來,你也不要急著攻山,這山咱們上不去,再想想別的辦法。

文竹這麽說時,馮山的心顫了一下,他看著眼前的文竹,就想起了菊香。當初娶文竹時或許把她當成了菊香的替身。這麽多年過去了,菊香的氣息仍沒從他生活中散去,也許文竹和菊香合在一起了,讓他分不出彼此,他愛著文竹就像愛著菊香一樣。

文竹說完這話,便和孔大狗一起踏上了通往山上的路。

馮山望著文竹遠去的背影,恍若又回到了若幹年前,他走在風雪中,文竹站在他老屋前等著他歸來。炕是熱的,鍋裏的燉菜飄著油花的香氣,他忍不住叫了一聲,文竹回了一次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衝他笑了笑。這一笑便定格在了他的心裏。然後,他就不錯眼珠地望著孔大狗和文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他轉過身時,看到隊伍荷槍實彈地正站在自己的身後。他們做好了隨時攻山的準備,幾個連長就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營長,和山上那小子談什麽,你下令攻山吧,就是我們營剩下一個人,也要把這山頭拿下來。

馮山望著眼前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他一點都不懷疑自己隊伍的作戰能力,可他不想和槐這麽魚死網破。他給自己和槐都留了條後路,他在心裏隱隱地期待著奇跡的發生。

在半路上,文竹停下來,堅決讓孔大狗回去,孔大狗便隻能依了文竹。

槐正在指揮著人馬,亂七八糟地修著工事。他躲在一邊,把槍上的零件肢解下來,很複雜地擺在眼前,然後有條不紊地擦著那些大大小小的零件。文竹被帶到麵前時,他隻抬了一下頭,然後不緊不慢地把那些零件又嚴絲合縫地組裝在槍上,把槍插在腰間。這才正眼打量著文竹。

對於文竹,槐並不陌生,母親牽著他的手一次次進出馮山的老屋時,他就認識文竹了。那會兒的文竹綠褲紅襖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也許那會兒文竹才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在他的眼裏鮮亮水靈,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可他對文竹一點好感也沒有。那會兒,母親似乎也沒有把文竹放在眼裏,和她說話時並不稱呼什麽,隻是說:馮山最晚明天就回來,你把炕燒熱了。馮山喜歡吃燉菜,再貼點餅子。

文竹一一用鼻子回答了母親,母親站在馮山的房子裏,用一種很冷的目光把四麵牆都看了,這才轉過身,牽著槐的手走出來。走到外麵,槐扯一扯母親的手問:娘,她是誰?

母親看著前麵的雪路,頭也不回地說:你舅贏來的女人。

在母親的嘴裏,這一切都說得輕描淡寫,可回到家後,母親總是坐立不安,還無端地發脾氣。在槐幼小的心裏,他知道這一切都緣於那個贏來的女人。那會兒,他還不知道她叫文竹。

文竹的存在,並沒有影響到母親對馮山的關心,第二天,母親牽著他的手又去了馮山的住處,此時馮山已經回來了,像一塊石頭似的躺在炕上,呼嚕正打得驚天動地。

文竹已經把房裏房外都拾掇了,幹淨利落地呈現在他和母親的眼前,馮山就在幹淨利落的房子裏山呼海嘯地睡著。炕台的鍋裏正冒著熱氣,飄出油炒蔥花的香氣。母親牽著他在房內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似乎再也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了,牽著他的手就用了些力氣。母親深深地吸口氣,頭也不回地說:別打擾他,讓他睡夠三天三夜。

文竹用鼻子又回答了母親,然後該幹什麽又幹什麽了。屋裏傳來煙火的氣息,母親這時呼掉一口長氣,便大步地向院外走去。雪路還是那條雪路,不知為什麽在槐的眼裏一下子變得長了許多,似乎沒有盡頭的樣子。母親踩在雪地上雙腳發出的聲響是那麽的驚天動地。母親不說話,默默地走,母親靈活好看的腰肢似乎也變得僵硬起來。

沒有這個贏來的女人時,這些都是母親的活。馮山要離家了,母親會趕過來給馮山做一頓飯,烙餅和雞蛋炒蔥花,屋裏屋外就飄著濃濃的香氣。馮山蹲在炕上大口地吃,連頭都不抬,母親倚著門立在門口望著馮山,眼裏一派祥和。那時槐無憂無慮地在院子裏堆雪人,大大的頭,小小的身子。望著雪人,母親就笑。馮山吃過飯走出來,彎下腰看眼雪人,又望眼他,伸出大手在他頭上摸一摸,就邁開大步走到門外。走到門外時,母親就叫一聲:七天後,我給你做飯,在家裏等你。

馮山沒有回頭,腳步卻停住了,然後濕濕地說一聲:知道了——

然後就邁開大步向風雪裏走去,一直到馮山的背影消失在母親和他的視線裏。母親的目光中飄著一層水汽,樣子很好看。母親照例把馮山家的窗門關了,又留戀地把角角落落都看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去。他扭著歪斜的身子隨在母親身後,看見從雪地上刮過一縷白毛風,他就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的腿……

五六天之後,母親又帶著他來到馮山家,母親把屋裏屋外都打掃幹淨了,然後就開始生火燒炕。屋裏漸漸溫暖起來,母親先是燒了鍋熱水,水冒著白氣生龍活虎地蒸騰著。一鍋水燒幹了,炕也慢慢地熱了起來,母親便開始用白菜和土豆燉菜,然後又在鍋的周圍貼滿餅子,不久,屋裏便傳來菜和餅子的香氣。

母親這時就又倚門而立了,他的目光似乎是虛虛的,**漾著一種叫歡樂的東西。他仍然在院裏堆雪人,這次他把雪人堆得很高,卻仍是個大腦袋,他衝雪人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愁,別人有傘,我有大頭……

母親就笑,他也笑。

天暗了些,這時空曠的雪野裏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母親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樣子似乎要迎出去,待那黑點走近,母親就驚呼一聲:槐,你舅回來了——

母親就真的迎上去,那股喜氣張揚地從母親身體裏散發出來。

馮山越走越近了,都可以清楚地看見馮山在風中像鳥一樣地飛翔了,母親的喜悅就越發的真實了。待馮山走近,母親就哽著聲音說:回來了——

馮山啞著聲音說:回來了——

母親隨著馮山走進屋裏,掀開鍋蓋,一股濃烈的菜香和玉米餅子的香氣兜頭衝過來。母親顫著聲音說:吃吧——

馮山不說什麽,一腳踩在灶台上,一手從鍋裏拽過一個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母親又一次倚門而立,目不轉睛地盯著馮山。馮山狼吞虎咽地吃完餅子,便一頭栽倒在炕上,瞬間便發出山呼海嘯的呼嚕聲。母親小心把裏屋門掩了,在外間的灶台下又放了些木柴,灶下的火不緊不慢地燃著。然後她房裏屋外地打量著,這才牽著槐的手走了出來。

走在雪路上的母親,有時嘴裏會哼一支歌:正月裏來是新年——歌聲婉約動聽,母親的腰肢靈活好看。

這是文竹沒來時的景象,可文竹一來一切都變了。變化的母親讓槐感受到了一種壓迫,這種壓迫常常讓槐感到窒息。母親的情緒傳染給了他。

後來那個癆病鬼“父親”死了,“父親”死了,母親沒流一滴眼淚,她平靜地給“父親”發喪,做完這一切時,母親坐在炕上,望著窗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再後來,馮山和文竹成親了,他們成了一家人。馮山吹打著迎娶文竹進門時,鼓樂班子很是熱鬧,前村後街的人都去看熱鬧。他也想去看熱鬧,他去拉母親手時,看見了母親眼裏含著的淚水,還有母親冰冷的雙手,他駭然地望著母親,怔在那裏。

就在那一天,槐呼啦一下子長大了,他含著眼淚說:娘,俺要殺了他。

母親似乎沒聽清,怔怔地望著他,他又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母親揮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母親這一巴掌沒有打滅槐對馮山的仇恨,他的仇恨在那一天長成了參天大樹。為了母親,馮山成為了他最刻骨銘心的仇人。

馮山拉杆子上了二龍山,那時,槐已經十八歲了,他投奔了南山那綹子。他要和馮山作對到底。槐成了土匪,在槐的心裏隻有成為土匪才能和馮山抗衡。在槐成為土匪後,母親本想用真相勸說槐下山,過正常人的日子。於是,母親就把真相說了出來——槐是馮山的兒子。然而,這一切並沒能阻止槐。因為這個真相卻更加激起了他對馮山的仇恨。

在母親的嘴裏,馮山成了他的親生父親,這一切並沒有緩解槐對馮山的仇恨,新仇舊恨交織在他年少的心底,後來母親又死了。他把這一切都歸結到了馮山的頭上。如果沒有馮山,他就不會有那樣一個灰暗的童年,沒有馮山,母親就不會死。甚至自己上山作土匪,也都是馮山一手造成的,複雜的仇恨堆積在槐的心裏,有如火山隨時都會爆發,噴射出炙熱的仇恨。

槐投奔日本人,又投奔國民黨,這一切都緣於馮山,他時刻要站到馮山的對立麵,成為他的對手。他要殺了馮山,他要讓馮山死得心服口服、明明白白。

國軍的隊伍在東北大敗,他沒有隨著大部隊逃往關內,而是帶著自己一連人奔了二龍山。他要在二龍山把和馮山的恩怨了斷,讓母親瞑目。

他知道,自從上了二龍山,他便把二龍山當成了人生最後一站,他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

槐現在的大名叫劉槐,參加國軍之前,人們都叫他槐。日本人投降前,因他私自放走了馮山,日本人便到處抓他,他不躲不藏地回到了南山。那會兒日本人已經沒有精力顧及槐這樣的小匪了,東亞戰場的失利,讓日本人首尾難顧,他們在中國戰場上想用細菌征服中國,但還沒有實現這一陰謀,美國人的原子彈便落到了他們的頭上。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勝利,宣告了日本人的失敗。

這一切似乎都沒有觸碰到槐的神經,他所有的神經都被馮山牽引著了,他在南山,不用張望,他隻要願意,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二龍山。看到二龍山他自然會想到馮山。因為有了馮山的存在,槐的人生變得激昂起來,他操練自己的隊伍,跟他上山的弟兄們都是他的鐵杆。當年下山時,也是他一聲令下,弟兄們相信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日本人。他投奔日本人的目的並不是認為日本人好,他是想利用日本人的力量把馮山拿下,憑南山這些弟兄們的實力,想拿下二龍山那隻是一種妄想,槐頭腦清醒地看待著這一切。

跟上日本人後,他的確有機會除掉馮山,如果他那會兒除掉馮山,也是輕而易舉,自己不用動手,隻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讓馮山完蛋,他最後從日本人手裏把馮山要過來,他覺得做人得講規矩。當初日本人上了二龍山和馮山去賭,敗了之後,為了讓馮山下山,日本人佯裝撤出二龍山鎮,其實撤不撤的,隻是一種擺設,二龍山鎮是日本人的,他們想進就進,想撤就撤,日本人隻是把這種撤當成了一種演習。

槐憑著對馮山的了解,斷定馮山會下山的,果然馮山下山了,他也知道日本人隻是玩把戲,不論馮山是輸是贏,隻要不交出那兩桶細菌,馮山很難再回到二龍山上去了。

馮山下山了,隻帶著女人文竹。槐看著馮山和文竹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如果沒有文竹,也許馮山真的就會娶了母親,如果那樣的話,他此時此刻,就名正言順地是馮山的兒子。他們兵合一處在二龍山,那將是怎樣一番景象呀。

槐恨馮山,同時也深深地恨著文竹這個女人,她是母親的情敵,如今她也是他的敵人。日本人果然又一次賭輸在了馮山的手上,其實日本人也想殺了馮山,正因為那兩桶細菌在馮山手上,他們又無法殺掉他,不知軟硬的日本人,隻好同意把馮山交到他的手上。日本人滿懷希望地認為槐能贏了馮山。

馮山和文竹到了槐的手上,他如此真切地望著馮山和文竹,就像小時候,母親牽著他的手,一次次進出馮山的家一樣,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馮山的呼吸和心跳。那會兒,他不知道馮山是他親生父親,母親讓他管馮山叫舅,他就稱呼他舅,這是對娘家人的一種稱謂。從那會兒起,他就把馮山當成可以親近的人了,因為母親對他親。

當然,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後,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他放掉了馮山,他不想讓馮山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手上,他要讓馮山死得明明白白,心服口服。他是個江湖草人,就要做得很江湖。他欣賞馮山把死看得淡定漠然,生與死是小事,他要在死之前,讓馮山明白如何對不起他的母親菊香,他要讓馮山跪在母親的墳前懺悔,讓母親聽見馮山的懺悔,這樣才對得起他的母親。母親死時,他回家給母親收屍,母親的一雙眼睛就那麽不甘地睜著,他伸出手去合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還那麽不屈地睜著。最後他跪在母親的麵前,呼天搶地地哭訴:娘,你這是幹啥呀?!母親的眼睛仍空洞地似乎望著什麽,也期待著什麽。他一邊流淚一邊把母親放在棺材裏,合上棺蓋他看了母親最後一眼,母親仍那麽心有不甘,死不瞑目地睜著眼睛。

母親就這麽轟轟烈烈又平平淡淡地去了,他興師動眾地為母親出殯,手下的弟兄們一律披麻戴孝,鼓樂班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吹吹打打地烘托著這種沒頭沒尾的熱情。

這麽多年過來了,槐從一個毛頭孩子,成長為一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他對馮山的情感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由最初單一的恨,最後轉化成一種欣賞,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欣賞,甚至還有兒子對父親的膜拜。

如果馮山不是他的父親,是別的什麽人,他不會對他有恨,而完全是一種欣賞了,然而現實卻是另外一種樣子。此時的槐對馮山這種又愛又恨的情感,糾結在他的內心,煎熬著他這麽久,他放棄追隨國民黨的大部隊撤退到關內,而是義無反顧地來到了二龍山,為的就是守住對母親的一份承諾。他一想起母親不肯閉上的眼睛,他心裏就撕心裂肺地難受。

那時,他還不清楚馮山會尾隨他而來,如果馮山不來,他也要在二龍山堅守著。他憑直覺,馮山遲早會來找他的,他們兩個男人,一對父子,一對冤家,就到了清算的時候了。

槐沒有想到,馮山會來得這麽快,他前腳剛到二龍山,馮山帶著隊伍就把二龍山圍了個風雨不透。槐清楚,自己來到二龍山是把自己逼上了死路,整個國民黨幾十萬部隊,說敗就敗了,兵敗如山倒。以前的胡團長,現在的胡師長,隻率領幾十人突圍了出來,他拒絕了胡師長撤退到關內的建議,胡師長便匆匆忙忙地交給他一份委任狀,委任他為二龍山鎮特派組組長,官至上校。他以前隻是一名國軍的上尉,從上尉到上校這是一個飛升。他當時並沒有把胡師長這狗屁不如的承諾放在心上。胡師長前腳一走,他立馬把那份委任狀撕得粉碎。

其實他恨胡團長比恨馮山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胡團長為招安他,動用了武力,在南山一帶激戰了三天三夜,他親眼看見三十幾個弟兄死在了胡團長隊伍槍下。當年胡子火拚,投靠日本人,又離開日本人,他的弟兄們都沒有這麽大的損失,是胡團長這個王八蛋讓他的弟兄們白白送命了。那時他就發誓,遲早有一天要幹掉這個姓胡的,為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弟兄們報仇。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後來馮山一槍沒放地投奔了共產黨的隊伍,他別無選擇地投奔了姓胡的。他把仇人當恩人,完全是為了馮山。如果沒有馮山,他就是死在南山上,也不會投奔姓胡的國民黨。

他突然拉著隊伍投奔到了姓胡的門下,當時胡團長興奮得臉冒油光,抓著槐的手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胡團長沒想到,他打了三天三夜的這夥土匪,最後竟然甘願臣服於他的麾下。胡團長當下就許給了槐一個上尉連長。

胡團長搞不懂槐投奔他的原因,起初的一段時間裏,他的確滿足了一陣子。後來他發現槐並沒有和他一條心,每次看到槐時,他都能看到槐滿臉的殺氣。這股殺氣讓他不得不多留了一個心眼,每次作戰時,隻讓槐這個連打外圍,安排離他的團部越遠越好。在別人的眼裏,槐這個連隻是胡團長手裏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就是被共產黨的軍隊消滅了,他也不會感到心疼。事實也的確驗證了人們的猜想,隨著胡團長的升官,忠心耿耿跟隨胡團長的這些下級軍官相應的都得到了提升,唯有槐還是個上尉連長。

槐對胡師長重不重用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投奔這個姓胡的,根本沒想過升官發財,他在尋找馮山。他和共產黨其他隊伍作戰時,根本喚不起他的鬥誌,能打就放幾槍,打不了他就撤,他要保存自己的實力,這些可都是和他打拚多年的弟兄,他一個也舍不得丟掉。每每遇到馮山的隊伍時,他的隊伍就打瘋了,可以說是以一當十,他們的口號是,打敗共產黨的軍隊,活捉馮山。槐一直覺得馮山遲早有一天會落到自己手裏。讓他沒有料到的是,幾百萬的國民黨部隊說敗就敗了,就連昔日威風八麵的少將胡師長,率著殘部也要大逃亡了。麵對著仇人逃亡,他自然心不甘情不願,胡師長率著殘部還沒走過一個山頭,他就讓手下的弟兄們斷了胡師長逃跑的念想。當弟兄們手持武器衝上來時,胡師長還以為槐這是派人來護送他。一邊拱手一邊說:劉槐老弟,日後我胡某打回來,你就是頭號功臣,我胡某不會愧對你的。

槐舉起了槍道:姓胡的,去你媽的,別忘了你殺了我三十幾個弟兄,今天送你上路,就是讓你替我弟兄們抵命。胡師長傻了,他沒想到槐會對他這樣下手。他剛想拔槍命令殘部抵抗,槐手裏的槍響了,胡師長睜著眼睛不甘心地一頭栽倒了。

那些追隨胡師長的人,紛紛扔掉槍,跪在槐的麵前道:劉連長咱們可遠日無冤近日無仇。

槐不想殺這些追隨者,他便揮揮手裏的槍說:願意跟我幹的拿起槍就走,不想跟我的,馬上滾蛋。這些殘部一部分人當時就撿起槍跟了槐,一部分人哭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要回家,槐不耐煩地揮揮手,把另一部分人打發掉了。槐的目標是二龍山,他要鴻占鵲巢在二龍山等著馮山。

馮山沒讓他等,還沒等槐在二龍山喘口氣,馮山就來到了山下。槐知道,他和馮山結算的日子到了。

文竹單槍匹馬地上了二龍山,馮山本想讓孔大狗陪她一同上山,被她中途拒絕了。她知道她的身邊不差一個孔大狗,如果槐想要她的命,她就是帶上十個孔大狗也沒用。再往前走,就是龍脊了,那是由一組石階組成的山路,馮山對這些石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能數清從山上到山下共有多少個石階。看到通往山頂的石階,文竹就停下腳步,她轉過身望著馮山。馮山也在望她,文竹又說:你和槐再怎麽樣,你是他爹,他是你兒子。看來解鈴還須係鈴人,這個山我一定得上。

馮山兩眼定定地望著文竹道:你一定要去,我也不挽留,不過你可要當心,那小子心狠手辣。

文竹聽了馮山的話,笑了一下,笑得唇紅齒白,她沒再說什麽,挺著身子踏上了通往二龍山的石階。走了兩步,文竹回了一下頭,馮山看見了蓄在她眼角的淚水。

馮山舉起了那隻獨臂,風吹著他的空袖管在風中一**一**的。文竹回了那一次頭,便再也沒回過頭,挺著身子,有力地向二龍山頂爬去。

馮山立在山腳,一直目送著文竹遠去,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他突然想到了菊香,文竹和菊香的身影交替著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他一生當中的兩個女人,她們都曾忠心耿耿地伴隨過他。雖然他不曾娶菊香,但他刻骨銘心地愛過菊香,菊香自然也深愛過他,但菊香無法嫁給他,因為那會兒他是個賭徒,有誰肯嫁給一個賭徒呢?雖然無法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妻子,但菊香對他的情感像火山一樣噴發著,槐就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當年他們在一起火熱相愛時,菊香用火熱的臂膀摟著他堅實的身體氣喘著說:馮山,別賭了,隻要你不賭,我就永遠是你的人了。他在她的懷裏慢慢地冷下來,最後硬著身子僵在一旁歎口氣道:不贏回馮家的清白,我死不瞑目。

他說完這話時,菊香背過身子,半晌,他伏過去摟住菊香,他摸到了菊香枕上的淚。菊香的身體已經像她的淚那麽冷了。從那以後,一直到懷上他的孩子,菊香再也沒有說過勸他放棄賭博的話。這是一個女人對他的理解。

如果沒有文竹的出現,他一定會娶了菊香。要是那樣的話,他和槐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文竹出現在了他的生命裏,起初文竹在他眼裏就是從楊六手裏贏來的一個物件,楊六手裏有許多物件,他一件件地都要贏過來,最後赤條條的楊六才會真正地服賭認輸。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轟轟烈烈地走進了他的心裏。那會兒他心裏裝著兩個女人,沉甸甸的,紛繁複雜地裝在他的心裏。

他和文竹結婚前,曾找過菊香。他說:我要和文竹結婚了。

他的這一決定似乎在菊香的意料之中,菊香不驚不詫地說:文竹是個好女人,你娶她錯不了。

他小心地望著菊香,菊香平靜地坐在山坡上,目光追隨著在不遠處玩耍的槐。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張口結舌地麵對著菊香。

菊香什麽也沒有說,似乎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目光虛虛實實地望著槐。槐正在山坡上跑著,他在追一隻蝴蝶。

半晌,又是半晌,馮山用手捂著心口說:這輩子我心裏會一直有你的。

菊香淺淺淡淡地笑一笑道:咱們也就是這個緣分,人得認命。

久久之後,他站起來,搖晃著向前走了兩步,菊香突然說:文竹那女人不錯,娶她比我合適。

他立住腳步,但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他能感受到菊香投在他後背上的目光。他嚼著聲音說:菊香,這輩子就算我欠你的,下輩子一定補上。

菊香平靜著聲音說:咱們誰也不欠誰的,這都是命。

往事如煙似霧地在他心裏陰晴雨雪地掠過。此時,他站在二龍山下,心卻被文竹牽走了。

文竹一上山便被埋伏在石頭後的兩個士兵捉到了,被推推搡搡地帶到了槐的麵前。

槐正在指揮手下的弟兄們在山頂上修築工事。他讓人把文竹帶到老虎嘴山洞裏,洞壁上架著鬆明火把,嗶剝有聲地燃著。槐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眼前的文竹。

眼前這個女人,裝在他心裏好久了,一想起母親他就會想起這個叫文竹的女人。他的心像一鍋煮沸的水,文竹在水裏蒸騰。

此時,他望著眼前被自己的心火煮過無數遍的女人,心境竟有股說不清的滋味。他甚至在文竹麵前吹了兩聲口哨。文竹低著眼睛望著他。

他麵對著文竹的目光,突然有些緊張,結巴著說:你看我幹什麽?

文竹仍然那麽冷靜地望著他。

槐就說:馮山咋不來,他讓你來幹什麽?

文竹就說:槐,這麽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恨我搶了你母親的位置,今天我上山來就是給你一個說法。

一提起母親,槐受不了了,他站起來,繞著山洞轉悠,他捏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吱吱咯咯地響著。

文竹又說:槐,我今天上山了,任殺任剮隨你,等你殺了我,你就帶著人下山吧,你爹馮山在山下等你呢。

槐暴跳著說: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我到二龍山上來,就是想和他有個了結。

文竹平平靜靜地說:槐你下山吧,馮山帶著隊伍把二龍山包圍了,你出不去了。

槐就說:我現在已經不是國民黨隊伍的人了,我現在就是土匪,哪朝哪代都會有土匪的活路。

文竹說:槐,共產黨的隊伍是不會放過你的,馮山已經接到命令,十天之內消滅你們這股殘兵散勇。

槐立在文竹麵前,憤怒地說:要死我也要和那個姓馮的魚死網破。我要讓他先死在我的麵前,然後我就下山,任殺任剮隨你們。

文竹望著近乎瘋狂的槐,槐在她的印象裏還是那個被菊香牽著手的小男孩,睜著一雙涉世未深的眼睛。現在站在她眼前的槐,已經變成一個凶暴的男人了,為了心底的仇恨在燃燒著自己,樣子有些不可理喻。她了解馮山,當年就是為了馮家的名聲,為了母親的屍骨能名正言順地遷回到祖墳,馮山孤注一擲,先是賭輸了一條手臂,最後差點又把命搭上,為的就是一個堂皇的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她看著眼前的槐,仿佛就看到了馮山。眼前的槐已經鑽到一條死胡同裏出不來了。

他在文竹的眼裏既陌生又熟悉,馮山認準的事情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槐和馮山如出一轍。想到這兒,她平靜地衝槐說:你恨馮山都是因為我,你們畢竟是父子,你把我殺了,你的目的就達到了。

槐冷笑了一聲,他搖著頭說:我不殺你,我要殺的人是馮山,我要讓他死得心服口服,他不該讓你來。你走吧。

文竹不動,立在那裏。

槐就衝山洞外喊:來人!

兩個士兵荷槍進來。

槐又說:把這女人送下去。

兩個士兵上前就拉文竹,文竹一把推開兩個士兵,一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枚手榴彈,大聲地說:不要動我。

槐和兩個士兵驚怔地望著文竹。

文竹說:槐,我是來讓你下山的,你要是不下山,我死也不走。

文竹拉開手榴彈的引信,就那麽擎在手裏。槐望著文竹,吃驚又欣賞的樣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揮了一下手,那兩個士兵就退了下去。文竹的手榴彈仍擎在手裏。

槐吸了口氣,說話的語氣柔和了一些,道:這是我和他的事,和你無關。

文竹仍固執地說:你不下山,休想讓我走。

槐呆呆地看了眼文竹,沒說什麽,他轉過身,走出山洞。

王大毛跑過來,衝槐說:連長,這個娘們兒太囂張了,幹掉她算了。

槐白了王大毛一眼,王大毛立馬噤了聲。王大毛是跟隨槐最早的弟兄之一,在南山當土匪那會兒,王大毛就是槐手下的幹將。這麽多年出生入死的,王大毛仍在追隨著槐。槐說一不二,弟兄們從來不問為什麽。

槐一走出山洞,氣就泄了一半,以前他對文竹的認識就是,那個站在雪地中綠褲紅襖的小女子就是個女妖,她把馮山勾引走了,讓母親痛苦失落。現在,他眼裏的文竹,豪氣,仗義,有種男人氣,他站在文竹身旁仍能感受到從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的咄咄逼人的氣息。他對文竹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他在心中把文竹和母親菊香又做了一個對比,也許母親身上少的就是文竹身上那股氣,如果母親身上也有那股氣,也許馮山娶的就不是文竹而是自己的母親了。

槐命人守住了洞口,既然文竹不想走,那就讓她留在山洞裏好了。他明白,文竹不下山,馮山會上山的,他和他還沒有了結。那一晚,槐站在二龍山的懸崖上,望著漫天的星光,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王大毛蹲在他的身邊也不知深淺地和他一起望天上的星星,半晌,又是半晌之後,王大毛啞著聲音道:大哥,共產黨的軍隊把二龍山都圍住了,以後咱們的日子該咋弄?

以後的日子不僅是王大毛所擔心的,也是山上的弟兄們都擔心的,國民黨那麽多的隊伍說垮就潮水似的垮了,他們不再相信國民黨了,他們隻相信槐,槐把他們帶到山上來,他們也很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未來。他們現在的身份已經不是匪了,而是國民黨隊伍的殘部。此時,共產黨的隊伍在山外已經風雨不透地把他們包圍了,他們當土匪時,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現在他們做了國民黨的軍隊,和共產黨的隊伍打了那麽久的交道,他們清楚,共產黨的隊伍說一不二。

況且整個東北,國軍的隊伍已經逃亡得到處都是了,區區這個殘部,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失敗是遲早的事情,他們不能不考慮眼下的事情。

半晌,槐說:山上的糧食還夠吃多久的?

王大毛掐著指頭捏了半晌道:十天半個月的還夠。

槐從天空中收回目光,望著空****的山林道:春天了,山上也能弄到一些吃食,隻要我和馮山的事了結了,咱們就下山,你們該怎麽活就怎麽活,我的命隻有天老爺知道。

槐這麽說完,王大毛蒼涼地喊一聲道:大哥,你何苦這樣?

槐不說話了,對於槐和馮山的關係,許多弟兄都清楚。槐說和馮山有仇,那就是有仇,弟兄們心裏有的隻是槐。槐說什麽就是什麽。按理說,當年國軍的胡團長率部攻打南山,他們死了三十幾個弟兄,他們對胡團長的仇恨可以說不共戴天,但槐最後說投奔胡團長,他們就一舉投奔了國民黨,這都是槐一句話的事。最後撤到二龍山上時,那些不堅定的士兵,有的開了小差,有的被槐遣散了,剩下的都是和槐當年在南山起家的弟兄們,他們對槐忠心耿耿,槐說一不二。

王大毛這時就說:唉,事到如今,我們也隻有跟著大哥走了。大哥,都聽你的,你說咋的就咋的,弟兄們的命就是你的命,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

槐突然鼻窩深處有些發熱,兩行淚從眼角流了下來,天黑王大毛看不見,槐甩了一下頭,把淚甩到了山崖下。好半晌,槐嗡著聲音說:我和馮山了結了,咱們就各活各的。

王大毛深深淺淺地望著黑暗中的槐道:大哥,弟兄們沒說的,就是死在這二龍山上,兄弟們也不會抱怨的。

槐立起身,拍了拍王大毛的肩道:最遲不會超過明天,他就會上山的。

上級隻給十天時間拿下二龍山上的槐,天一亮就是第五天了。文竹上山那一夜,馮山一宿也沒合眼。他立在山腳下,望著二龍山頂,山高水長,地老天荒的樣子。

他們這個團在戰役結束後,接到的命令就是肅清殘敵。時間都是一致的,現在已經有隊伍執行完任務,向團部報到了。然而,他們三營駐紮在二龍山腳下,對二龍山還沒有放一槍一彈,山上山下就那麽對峙著。

馮山作為一營之長,這幾天他已經把所有的結果都考慮到了,如果智取不行,隻能強攻,他的方案是,以一個連的兵力在龍脊這條路上佯攻,另外兩個連繞到龍腿那條路上真攻,同時要求團裏的炮兵連支援,就是魚死網破,也要在十天內拿下二龍山。強攻意味著會有巨大的損失,這是團裏和他本人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文竹上山,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這點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又破滅了。天一亮,二龍山上仍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望著頭頂的太陽,日出三竿了,仍沒有動靜。這時,他每隔一個小時就派人去山腳下察看情況,不時有人匯報:營長,文竹還沒下山。他聽著一次次匯報,臉色越來越難看。隨在他身邊的孔大狗也如坐針氈,屁股下像著了火似的,一次次欠起身子向外張望。

馮山終於下了決心,從腰間掏出槍,拍在桌子上,孔大狗一愣,馮山說:把各連的連長叫來。

孔大狗以為馮山要下達攻山的命令,很爽快地應了一聲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三個連長氣喘籲籲地就來到了馮山麵前。此時馮山已經繪出了一張二龍山的地圖。他在地圖上把任務都布置下去了。一連在龍脊佯攻,二連三連在龍腿上主攻。幾個連長拍著胸脯說:營長,放心吧,錦州咱們都拿下了,小小的二龍山不在話下。

總攻的時間定在第六天上午十點。全營的人都知道文竹已經上山了,現在杳無音信,生死不明,他們不明白,營長為什麽把總攻的時間定在第六天,而不是現在。

當眾人把想法提出來後,馮山把槍插到槍套裏,站起身來衝眾人說:今天我先上山。

馮山說出這話,眾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文竹上山時,他們就不同意,如今文竹生死不明,馮山又要獨自上山,這幾個連長包括孔大狗等人,沒有一個人同意的。孔大狗帶著哭腔說:大哥,營長,你不能去,槐那小子對你是啥心眼你還不知道,那小兔崽子心狠手辣,嫂子還沒有消息,你可不能再去了,要攻山行,現在就打。

馮山用目光一個個地望過去,幾個連長在他的注視下,一個個低下了頭。眾人太了解馮山了,他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還有就是眾人對馮山眼神的熟悉,他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冰冷而又不可動搖。馮山的目光最後和孔大狗的目光接上了火,孔大狗還想說什麽,但他看見從馮山目光中透射出來的力量,話在嗓子眼裏嗚咽了一下,半晌,潮濕著聲音說:大哥,你要去也行,一定得我陪你去。

馮山說:我一個人夠了,你們都在山下等著,記住,明天上午十時,我還不下山,就發起總攻。

三位連長堅挺地立在馮山身後,這是命令,他們不會更改的。

馮山說完這句話,走了出去,一直向二龍山腳下走去。他知道孔大狗就尾隨在他的身後,他頭也不回地說:大狗,你回去!

孔大狗就嗡著聲音說:大哥,你去哪我去哪,別的我都可以聽你的,這次我不能聽你的。

馮山停下腳,回頭望了眼孔大狗。孔大狗也立住腳,不遠不近地站在那裏。馮山把堅硬的目光投過去,孔大狗不看那目光,望自己的腳,腳上那雙布鞋已經露出了腳指頭,他就望著自己的腳指頭。

馮山又說:大狗,你回去,上山我一個人足夠了,多一個人就是累贅!

孔大狗不說話,就那麽低著頭立著。

馮山轉過身向前走去,身後孔大狗的腳步聲又一次響起。

馮山有些生氣了,他冷著聲音說:大狗,你沒聽見我的話麽?

孔大狗就說:大哥,你啥都別說了,除非你不去。

馮山又回頭望了眼孔大狗,孔大狗梗著脖子,他是鐵了心了。馮山仰頭歎息了一聲,便大步地向二龍山走去,孔大狗的腳步聲便有節奏地隨在後邊。

當馮山和孔大狗被帶到槐的麵前時,槐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叫了一聲:哈。他又叫了一聲:哈——

然後就定定地去看馮山。

馮山的一隻空袖管在風中飄舞著,孔大狗立在馮山身後,目光裏似乎要射出子彈。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原因,槐自從看到馮山那一刻,便開始渾身發抖,他的牙齒打著戰,上牙碰著下牙說:馮山,你終於來了。

馮山沒有說話,孔大狗就罵:槐,你個兔崽子,趕快把文竹交出來,放我們下山,明天這時候,就是你的祭日。

槐似乎沒有聽見孔大狗的話,他哆嗦著雙腿,在馮山身邊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最後他把目光定在馮山的臉上。馮山迎著槐的目光望過去,兩個男人的目光交織在了一起。

馮山望著眼前的槐,槐在他眼裏既熟悉又陌生,這就是他和菊香的孩子,他的上唇已經生出了長長短短的茸毛,太陽底下,槐仍然一臉孩子氣。他望著槐,心裏突然湧出一陣感動。這份感動像一股溫熱的潮水很快便湧遍他的全身,他的目光柔和了起來,軟軟地望過去。槐的目光卻像一把刀子。

馮山從槐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的他揮起砍刀眼皮不眨地向自己的左臂砍去……所有的英雄壯舉都是一瞬間完成的,他空著袖管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心裏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贏光楊六所有的家當,讓楊六抱著石頭沉到大西河裏去。他的信念像一棵瘋長的樹,穿越他的頭顱,擎著他的信念,直上雲霄。那一陣子,理想和信念像一壺老酒,讓他在迷怔中癲狂著、興奮著。馮山望著眼前的槐,槐也正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那份悲壯和那份激越讓槐悲壯和豪情。這就是他的兒子,馮山在那一瞬間完成了對槐的了解和想象。

這時的馮山反而鬆弛了下來,他笑了笑,鬆弛下來的神態讓他更自然了一些,他叫了一聲槐。

槐就像一顆隨時準備爆炸的炸彈一樣,靈醒地望著他。

馮山又說:你想了斷這份恩怨,你做主,聽你的。

馮山說完這話,拔出了腰間的槍,輕輕地放到了地上。

槐在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要和你賭一次,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馮山微微笑了笑,他把拇指卡在腰間的皮帶上,就像平時指揮一場戰鬥大獲全勝後,看著戰士們在打掃戰場。

他望著槐一直微笑著,這笑讓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槐摸了摸臉,又神了神衣服,槐就沒頭沒腦、有些生氣地道:你看什麽?

馮山無動於衷,仍那麽笑著。

槐惱羞成怒道:看什麽看,我今天要跟你賭槍,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槐“嘩啦”一聲從懷裏掏出槍,並頂上子彈。

孔大狗躥過來,站在兩個人中間,似乎要伸開雙臂護住馮山,然後嘴裏道:和我大哥賭,你小子不夠格,你要是贏了我,再找我大哥。

馮山用了些力氣,用手把孔大狗扒拉開,就那麽迎著槐的目光站在那裏,臉上依舊帶著笑。

槐說:咱們相距五十步,一起射擊,誰先倒下誰就認輸。我輸了,隨你下山,你輸了,把命留下。

槐說完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他數著自己的腳步。

孔大狗抱住馮山,撕心裂肺地喊:大哥,你不能和他賭,要賭我和他來。

馮山看著一步步遠去的槐,衝孔大狗一字一頓地說:大狗,你站遠點,你無法替我了結。

孔大狗不走,仍那麽抱著馮山。

馮山就又說:大狗,你站開。

孔大狗知道,馮山是下決心做了斷了。他有些絕望地喊了一聲:大哥。

槐站到五十步這個地方不動了,他轉回身,舉起了槍。說:姓馮的,要是你不敢舉槍,我現在立馬放你們下山。

馮山伸出一隻腳,用腳尖一挑地上的槍,槍便到了他的手裏。

槐打了一聲口哨,兩個士兵押著文竹從山洞裏走出來,她的手裏仍死死地抓著那枚拉開引信的手榴彈。她立在不遠處,叫了一聲:馮山!

馮山偏過頭去,衝文竹笑了一次。

文竹立在那裏,她看到了眼前的賭勢,心一下子安穩了起來。她雖然不了解馮山的賭,但她無數次地等待過馮山從賭場上歸來。每次回來,馮山都是一身的疲憊,也像今天似的衝她微笑著,然後轟然一聲倒在滾熱的炕上,鼾聲四起。她隻要一聽到這鼾聲,懸著的那顆不安的心,立馬就沉了下來,三天四夜之後,馮山會在夢中醒來,然後虎虎有生氣地站在她的麵前,馮山就又是馮山了。她欣賞這樣的男人,就像看一尊神,她就是這樣被馮山軟化的,也是這樣被征服的,在以後的生活中,隻要看到馮山的身影,她就會踏實下來。

槐的槍口對著他,陽光下槍管閃著光,他眯了下眼睛,又眯了一下。

槐就說:姓馮的,你要是男人,就把槍舉起來。

孔大狗在一旁聽了就罵:兔崽子,有你這麽說話的嗎?你老子是男人的時候,還沒你呢。

槐不理孔大狗,馮山也沒有看孔大狗,他緩緩地把槍舉起來,他的右手平伸開,送出了槍,左臂的空袖管在無風的山頂顯得了無生氣。

槐衝孔大狗說:你數三個數,我們就開槍。

孔大狗望眼馮山,又望眼槐。

孔大狗悲哀地叫了一聲:大哥——

槐說:你不數,我數。

孔大狗突然說:一。

世界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注視著山頂上發生的這一幕,似乎定格了。

孔大狗又說:二。

槐眯上了眼睛,他微調了一下槍口。

馮山就那麽舉著槍,表情依然如故,仿佛眼前這一切和他沒有關係一樣。文竹就那麽欣賞地望著他,像欣賞一棵樹,好大一棵樹。

孔大狗望眼馮山,又望眼槐,帶著哭腔又喊了一聲:三。他隨著喊聲閉上了眼睛。

槍響了——

槍響過那一瞬間,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兩個人仍保持那個姿態站在那裏。

先是孔大狗看見馮山臉上流下一縷血。馮山的眼睛仍然睜著,他嘴裏輕吐了一下,似乎叫了一聲:槐——

然後搖晃一下倒下了。

槐在五十步開外,吹了一下槍口,很瀟灑地走過來。他站在倒下的馮山麵前,笑著說:你輸了。

孔大狗號叫一聲奔過去,抱住馮山叫了一聲:大哥,你咋在小河溝裏翻船了?

馮山眼睛仍然睜著,直直地望著天空。

文竹立在那裏,她似乎仍然在望著那棵樹,那棵頂天立地的樹。

槐一聲令下,王大毛一夥人圍了過來,把孔大狗和文竹五花大綁,推搡著下了山。

文竹平靜地走著,孔大狗號叫著:槐,明天上午十點就是你的祭日,你等著……

槐送走孔大狗和文竹之後,繞著馮山的屍體轉了三圈,突然他就看到了馮山手裏的槍,槍在他眼裏有些異樣,孔大狗喊到“三”時,他射出了一顆子彈,卻沒有聽見馮山的槍響。他看了一眼槍,又看了一眼,他蹲下身,把馮山的槍拿在手裏,他發現,馮山的槍保險都沒開。這一發現讓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望著馮山,就那麽不錯眼珠地看著。

後來,王大毛走過來說:大哥,你贏了,下一步咱們該怎麽辦?

槐站起身衝身後的弟兄們說:你們走吧,都走。

弟兄們不動,傻了似的立在他的眼前,突然他大喊:都走,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他說完這句話連開了三槍,子彈貼著弟兄們的頭飛了過去。

弟兄們這時才靈醒過來,四散著逃了。

第二天十點,三營對二龍山發動了總攻,這是馮山的命令,沒有人違背,全營的人馬抱著必死和必勝的信念衝向了二龍山。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沒費一槍一彈就衝向了山頂,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任何阻擊。

到了山頂,他們隻看到槐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地跪在馮山的屍體旁。聽到腳步聲,槐回頭望了一眼,轉過頭來,緩緩把槍舉到了太陽穴,喊了一聲,爹——

然後,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