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記憶開始於一片昏暗之中,看上去像是夕陽繼續西沉,終於沒入了天際線,但從房間的輪廓來看,是和那間病房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場景。落地窗的外麵是無垠的星海,光線來自視野裏半明半暗的行星。行星大氣層呈現出淺褐色的斑紋,赤道以南有一個醒目的有如眼瞳的巨大紅斑,那無疑是木星。

以這顆行星為中心,南聯的重要軍政機構和40%以上的人口都分布在木衛軌道上,形成相當規模的衛星群。以相對位置來判斷,這很可能是木星高位軌道上的某個人工天體內部,也就是南聯的腹心。

“這是……”安靜遲疑著。如她之前所說的那樣,這些記憶的片段之間不但沒有順序,連間隔也不明晰。她本來轉頭想問是否需要暫停一下,卻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用力握緊了。

她回過頭,影像的光線很暗,但仍可以順著垂落的視線看清視野正中浮現出的一片**背脊,膚色很白,肩胛和脊骨有著清晰可辨的精巧形狀,視野的最下緣終止於柔韌的腰線以下,尾椎的位置有個淺淺的小窩。

一隻屬於男性的手虛按在右肩胛的下方,稍微停留了片刻,指尖沿著脊骨的方向劃下去,一直滑過尾椎,在那裏稍微下壓,然後消失在視野之中。肩膀輕微地顫抖著,一綹長發隨著低頭的動作滑開,露出半輪耳郭。

而在失去手掌遮擋的右肩胛以下,一個猙獰的傷痕顯露出來,大約半個手掌大小,在昏暗的光線之中呈現出不可名狀的深重顏色。

宋朝暉用手背掩住了自己的嘴,但這其實並無必要,他完全發不出一點聲音。那個傷痕一直埋藏在他的記憶裏。他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件軍服襯衫是怎樣從葉離的肩頭滑下去,黑色的長發是怎樣瀑布一般地垂下來,**的背脊僅僅一閃而過,那傷痕則像個深埋地底的秘密。

而現在它就這樣坦然地敞開在麵前——方也的麵前,就像葉離整個人也向他敞開一樣。呼吸的聲音輕得不合常理,葉離向後仰起頭時頸椎和脊骨連成異常好看的曲線,微微向下沉去,舒展得毫無保留,像是個無聲的邀請。

然後方也掐住了她的腰,俯身去親吻了那個傷痕,視野短暫地黑了下去,沒有再次亮起來。

宋朝暉花了些時間才找回呼吸的節奏。“這是……”他遲疑地開口,卻沒能問出任何一個問題。

他自然也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安靜低垂著視線,皺著眉不經意地按壓了一下自己的額角。“你又想起了什麽嗎?”少年問道。

她遲疑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某種恐懼主宰著她,但恐懼的背麵似乎又是深藏心底的渴望。她隱隱害怕著、同時又或許是期待著——在這樣的記憶片段中看到自己。

在氣氛變得更難以言喻之前,她選擇跳過了一小段重新開始。木星的角度更近了一些,麵向落地窗的一麵已經完全處於晝半球,光線因而明亮了許多。

“南聯打算開戰。”

視線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去。另一側的落地窗麵向星海,葉離站在窗前,她穿著一件過分寬大的襯衫,後領滑下了一小截,長發被她從左肩撥到了胸前,脖頸的位置少見地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肌膚。窗外可以看到許多細小成簇的光點,組成有序的陣列平穩移動。

“實彈演習而已。”方也的聲音帶著慵懶,從視野的角度來看,他應該是靠在床頭。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外麵那些。”

“那麽你偷讀了我的郵件?你這樣的危險分子確實應該關起來。”方也笑起來,“不過也好,正好我也讀了你的,我們扯平了。”

“沒有。”葉離幹脆地否認了,她沒有回頭,但落地窗隱約倒映出了她的身影,略微散亂的發尾讓她看上去像是顯露出一道溫柔的裂隙,不複平日裏的無懈可擊,“也不需要。空氣和2553年的時候一模一樣。從交換監視計劃啟動,甚至更早之前開始,雙方就都在醞釀戰爭,隻不過是各自等待最有利的時機罷了。”

“始終是要打的。相對於人類想要的而言,地球太小了,半個太陽係也遠遠不夠大。隻可惜你不再是2553年的那個三年級學生了。”視野輕微地晃動著,方也在故作誇張地歎氣搖頭,“那時候多好騙,讓你吻我你就真的吻了我,聽話得讓我都有負罪感了。”

“我並沒有被騙。除了當時沒能察覺到你隱瞞了戰爭爆發的消息之外。”

“我總不能對你說,我們在變成敵方之前還有24個小時,來談個朝生暮死的戀愛吧?” 男人笑了起來,走過去從背後擁抱住了她,將下頜擱在她的肩頭,“那個懷表呢?”

隔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才得到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我把它留在了……那邊。”葉離說。她微微側過臉,距離已經近到超過了人類的晶狀體可以調焦的範圍,她的表情無從分辨。

“那這回不騙你了。”方也用耳語般的音量說道,“我剛簽了命令,調了一支不小的艦隊去土星軌道的內側待機,你大概也知道北聯派了多少人駐守在對麵吧,都等著擦槍走個火呢。本來如果林司辰那件小發明可以量產的話,主戰派還會更激進一些,戰鬥機直接從木衛軌道起飛去打擊天王星軌道的目標,很帶勁不是嗎?所幸——可惜,技術部門少了她之後,一半人的飯桶本質就暴露了。”

他把視線投向窗外,那些光點組成的陣列已經消失了,土星隻是深空之中一個小小的光點,毫不起眼的隱藏在滿天的星辰之中。在深空黑色的背景之上,麵前的落地窗像鏡子一般映出他們兩人。

這一次宋朝暉終於得以看清葉離的臉。一年左右的時間沒有給她的外表帶來任何變化,她本就是一個像生活在玻璃罩中一樣保持著自有節奏的人,但似乎又有些什麽說不出的地方變得不同。襯衫最上麵的兩顆扣子敞開著,這對於她而言可算前所未見,她再次開口時的聲音也因為前所未有的幹澀而顯得陌生。

“你想打嗎?”她問。

“我肯定不是主戰的,你知道。天真可愛的小林學妹是我親手送給北聯的,我可不想看北聯直播什麽花式弄死她的100種方法。”

方也仿佛把手臂又收緊了些,葉離的呼吸聲短促地一窒。“從頭就是個兌子計劃。我也沒想過還能回去。”

“真正的兌子計劃可不是這樣的。北聯一定覺得拿你換林司辰是個虧本買賣。”男人扯著她敞開的衣領邊緣又拉開了一些,低頭去親吻她肩頸相交的位置。呼吸如潮汐般交錯,視野短暫地暗了下去,然後他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在玻璃的反射中相交,“他們一定還想再要個添頭。餘忘書還是我?我猜是我,我一向對自己的價值有著精準的判斷。讓我再猜猜看,他們想讓你做什麽?”

聽來自負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毫無違和,葉離閉上了眼睛,她沒有出聲,也沒有任何承認或否認的示意,隻是手順著方也環在她腰間的小臂滑向他的手背,把五指插進他的指縫裏。

“我記得北聯的這條密令。”安靜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不,更準確地說,我這裏留存著一段關於它的記憶碎片。”

她在宋朝暉驚愕的目光中開啟了另一段記憶影像。視野裏同樣有一扇巨大的落地舷窗,也同樣麵對著行星上翻卷湧動的大氣層。但這一顆行星的表麵呈現出柔黃色,並且有著瑰麗的環帶——那是土星。

視線在那顆行星上停留了一陣,完全靜止不動,直到被身後傳來的電子蜂鳴聲所打破,那是通訊接通時的提示音。葉離轉過身,麵前黑沉的通訊屏幕上倒映著半顆土星,隨著上麵的影像漸漸清晰,那顆美麗的行星便看不見了。

“軍委會的最新命令已經以加密的方式傳到你的個人終端。”通訊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幹澀而冷淡,經過電子變調之後難以分辨是否屬於真正的活人,“必須承認,這是個非常艱巨的任務,但你在十一年前就創造過難以想象的奇跡,我們充分信任你的能力……和忠誠。”

葉離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這不是個必要的動作,便攜終端的顯示屏上沒有任何異狀,但她應該已對命令的內容了然於心。再次開口之前,她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土星,在這個距離上,那顆行星看似無比溫柔地注視著她。

“我希望軍委會準確地評估過此事的風險。”

“當然,請放心,北聯並不喜歡冒無謂的風險,更不希望付出無謂的代價。你自然知道你對‘那個人’而言意義非常,很湊巧的是,我們也有所耳聞。如果這一次仍然有人能阻止當年的戰爭重演,那一定是你。”

宋朝暉屏住了呼吸。他看向安靜,少女從他的眼中讀到了疑惑,葉離和方也這段隱秘的關係理應無人知曉,除非僅有的知情者謝旌向北聯透露過什麽。“是個無心之失。”她簡要而含糊地解釋道,“他為此一直自我放逐,直到把那段記憶交給我……你看了嗎?”

“看了。”少年點頭承認,隔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我信任他。”

“我們很信任你。”影像中的聲音抬高了一些,緊跟在少年未落的話音之後,再次響了起來。

“為什麽?”葉離問道。她的語調帶著一點非常罕見的上揚感,仿佛輕笑著,並不像是尋求答案,倒像是在故意反詰。

“不管你與南聯的誰有著怎樣的過往,我們仍深信你會視北聯為故土。”對方也輕笑了起來,“畢竟——這裏有你的家庭,以及至愛血親。”

宋朝暉感到心口狂跳了起來,他意識到這段記憶的時間了——就是在前去交換的路上,葉離獨自在通訊室中待到半夜的時候,那時的他與這個場景隻有一牆之隔。果然,在一段因記憶缺失而形成的短暫死寂之後,畫麵再次亮起來時,他看到滑開的門後出現了自己的麵孔。

葉離看著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後從外套裏側的衣袋裏取出了那塊懷表,放在他的手中。

“是要給父親嗎?”他問。

“你替我留著。”她搖了搖頭,視野晃動了一下,目光滑向虛空,畫麵變得模糊失焦,“不用給他,也不要告訴他。”

他再一次地回憶起那種喉嚨裏仿佛填著一塊冰的感覺,用盡全力呼吸也難以得到充足的氧氣。“所以……”他轉向安靜艱難地開口,“北聯的密令與方也有關?”

“假如戰爭難以避免,不計一切代價先殺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