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地亮了起來。日出之後破舊的窗簾已經擋不住逐漸攀升的熱度,窗外漸次響起氣溫調節設備壓縮機的轟鳴,宋朝暉卻隻覺得寒冷。他無法想象那一段旅程的後半程葉離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走完的,赴約抑或是赴死——而現在即使他想問,也無人可以回答他了。
安靜沒有再開口,隻是用有些擔憂的目光看著他,最終猶疑地伸出手來,試探著環住了他的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這個。”她說。她手臂的動作有點僵硬,似乎不確信該不該讓某一些部位踏實地觸碰到對方。但宋朝暉反過來抱緊了她,毫無顧忌地讓彼此緊貼在一起。
他們都從未如此依賴肢體的接觸和體溫的交換,那仿佛是一劑良藥,勝過一切言語蒼白的安撫。
“還有最後一段,繼續嗎?”安靜輕聲問。
宋朝暉點了點頭。其實任何答案都已經不再重要,但無論是在這邊陲的一隅,還是未來在這廣袤宇宙的任何角落,他想見的和不想見的也都隻存在於記憶的碎片之中了。
傾斜角巨大的暗色光線在影像中慢慢地顯現出來,照在一片草坪上。那是一片對於人工天體內部而言開闊得奢侈的空間。四周全無人跡,仿佛荒廢了許久,但遠處的建築看起來並不破敗,甚至很新。一座有著穹頂的禮堂矗立在草坪的盡頭,灰調的牆壁被光線染成玫瑰色。
它看上去頗像是軍校的那座中心禮堂,但規模略小,外牆的顏色更深,光線也和軍校內部仿照地球的日升日落有著截然不同的角度和色彩,橘紅色的光自身後射來,像是通過了一條入口狹小的管道,把長長的影子投到麵前。
方也的視線就順著自己的影子慢慢向遠處抬起,在那道細長的黑影盡頭,葉離的背影落入了視野的中央。黑色為主的軍服在視覺上將她的腰和腿都收束得很細,看起來像是要與地麵上的黑影連成一體。
方也加快腳步走到和她並肩的位置,抬起頭去看禮堂的穹頂。“怎麽樣,很像軍校吧,是不是勾起了一絲懷舊之情?”他的尾音一如既往地帶著些輕佻的上揚。
他走在前麵推開了門,光線透過透明的穹頂斜射在高處的牆麵上,給一座管風琴成列的銅管鍍上金紅色的光暈。穹頂極高,而他們仿佛站在一座深井的最底部。“這是什麽地方?”葉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曾經是個軍事基地,設計師和設計軍校內部建築景觀的是同一個人。2556年之前一直很熱鬧的,但戰後邊境共管區重新劃定、土星軌道周邊所有基地都被清空之後,這個位置的戰略價值就被削弱了很多,人員都被調往其他的新建軍事基地,這裏基本荒廢了。”
他的視線在穹頂之上環視了一圈。“那一年被你打了個半死之後,我在這裏休養了大半年,直到跟隨最後一批調離的人員離開。閑得要長毛的時候,就到這座禮堂來坐坐,戰後誰都沒有搞文藝的心情,這禮堂裏再沒有過演出之類,但偶爾也會有人彈彈琴。”
他停頓了片刻,讓視線回到了葉離的臉上。“沒有你彈得好。”
他好像試圖顯得盡量誠懇些,卻並不真的在意對方是否相信。他們都知道那毫不重要。葉離注視著他。“我已經忘記了。”她最後說,目光順著層疊的琴鍵依次滑下,落到自己的手指上。
“不會忘記的,那是種本能,和許多其他的本能一樣,當你重新摸到琴鍵,就會全部想起來。”方也輕笑了一聲,語氣仍然半真不假,“你看,我們已經快十三年沒見過麵了,你也沒忘掉我啊。”
“十二年五個月零七天。”
“是吧,記得那麽清楚。”方也走近了兩步,距離縮短到呼吸可聞,“那你一定也還記得那一年的畢業典禮之前,在那座禮堂裏,你從琴凳上站起來,踮著腳尖……”
這個角度看不出方也做了什麽,視野中隻有葉離忽然一凜的表情。她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道推出了幾步,背脊貼到了銅管之下的木座上。距離更近了些,她的目光仿佛失去了焦點,下意識地向側後仰起頭,急促的呼吸之中分開的薄唇輕微地顫抖著,視野隨即暗了下去,隻剩下衣料摩擦和唇齒糾纏的曖昧聲響。
這段黑暗像是曆經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再次亮起來時方也已經退開了半步。從這個距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葉離被解開的衣領之內,側頸上浮現出一個新鮮的紅痕。呼吸聲又重又亂,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已重新找回了焦點,漆黑的瞳孔像一潭深水一般澄澈平穩。
“我記得這一切。”葉離說。她伸手去觸摸剛剛被吮咬的地方,垂下眼瞼像是思考了片刻,然後毫無保留地迎麵平視過來,“我記得那時的期待,遠比一個吻更多。”
她選用的措辭遠比語氣本身要熱切,聽不出什麽惋惜或者遺憾。方也再次擁抱了她,視野之中隻剩下越過她的肩頭所能見到的近在咫尺的銅管的光澤。“我倒並沒有太多的期待。” 他帶著慣有的嘲諷重複了一遍,“真的不太多。不外乎幾種並無新意的選擇。我本來打算等你畢業了,一起去申請飛越冥王星的太陽係外探索項目;或者去地球,看看真正的雪。”
他停了停。“但從沒預料到,你會變成我最難纏的對手。”
視野淩亂了一陣,很長時間之內不再有確定的焦點,衣料摩挲的聲音時斷時續,他們不厭其煩地索求著彼此的體溫,仿佛唯有這樣才足夠填滿四千多個日夜的空洞。光線愈發暗了下去,就好像黃昏將要融進夜色的模樣,黑色的外套滑落在了地麵上,響聲很輕,迅速地和黑暗融為一體,白色的襯衫卻顯現出暗藍色,像是如今已經很少有人親眼見過的月暈。
方也伸手過去,指尖也在頸側的那個印跡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沿著鎖骨劃下來,更下麵的兩顆紐扣已經鬆脫開來,前襟敞開的V形之中露出雪白的肌膚。
“嗯?”手指忽然停住了。隨著視線的下移,胸口正中的一塊傷痕出現在視野中。露出的部分隻有拇指大小,辨不清真實的顏色。
“背後也有,在右肩胛下麵。”葉離微閉著雙眼,“整十年了。”
襯衫的下擺被從腰帶之中扯了出來,懸在腰線的上下,方也應該是在她的背上摸索。“貫穿傷?”他的聲音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從胸口斜穿至右肩胛的貫穿傷沒有致命簡直是個奇跡,但他的驚愕並非僅僅來自於此,“——十年前……是我弄的嗎?”
“我不知道。程隱川拒絕向我描述當時的場麵,我隻知道他救回我的時候,把那根碎片也帶了回去,但直到今天,以北聯的技術水平都無法對它進行切割分析,無疑是南聯的造物。”
這一回方也沉默了很久。“我們也是直接啟用了測試期的武器,兩邊都很孤注一擲嘛。”他停頓了一下,“按照地球時代的老習慣,我是不是該去給救死扶傷的程醫生送個錦旗什麽的啊?不過,難道連他都沒有辦法消除這個傷痕嗎?”
“他說那在技術上很簡單,是我決定留著它。”葉離注視著他,“那時我以為,這就會是你留給我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視野又短暫地變暗了,像是無法承受她的目光,方也閉上了雙眼。“……我沒法說我是無意的。”
“我那個時候也是真心實意地想要你的命。”
葉離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但沒有半分遲疑。在重新恢複的視野之中,她的輪廓看起來一如既往的犀利而決絕。
“你怎麽想的啊……那時。”男人歎了口氣,“覺得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嗎?還是迫於什麽命令?”
“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擋得住你,所以也沒有想更多。”她的表情柔和了下來,“當時真的覺得會死在那裏,但想到是和你一起死,就覺得很平靜,就像當年在那座沒有燈光的禮堂裏,踮起腳尖在黑暗裏吻你時的感覺一樣。”
方也抬起頭來,穹頂上透進的光已經帶上暗紅色,落在眼底的光斑深刻得有如烙印。“這算是你相隔十幾年後給我的回答?利息還真多啊。”
他收回視線,視野劇烈晃動之後定格在管風琴之前空空如也的琴凳上,呼吸聲緊貼著耳畔,令人產生聽得見心跳的錯覺。
“——你知道你說了多麽了不得的告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