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說了多麽了不得的告白嗎?”

安靜在一片死寂之中再次聽到了這個聲音,她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麵前出現了一條很常見的走廊,盡頭有一扇滑動門,她就站在門前。

這已不再是屬於方也的記憶了。那個存儲介質中內置的一個閱畢即焚的自動銷毀程序,在他們看完之後就把一切都抹除幹淨。那些記憶在一叢虛擬的火焰之中化為烏有,小小地本來被上了鎖的“信箱”變得像間門戶大開的房子,空如蟬蛻。

但是和那個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聲線卻真切地出現在了耳邊。她有些疑惑地回過頭看向聲音的方向——但這個動作並未能真實地發生,她隨即發現自己無法控製身體的動作。

然後滑動門打開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正麵出現了一扇麵向星海的巨大的落地窗,一整片星光毫無阻礙地撲麵而來,不給人任何退縮的機會。她的腳步停滯了一刻,抬起頭,在落地窗的漆黑背景裏看到了一個稍顯陌生的倒影。

——那不是她自己。

倒影中的人整齊地穿著北聯紅黑兩色的軍裝,身量比她略高一些,黑色的長發和窗外的星空融為了一體。

那是葉離。

她分辨不清這是夢境,還是某一片記憶浮於她的腦海。但她確實在第一人稱的視角上“看著”葉離的經曆,感同身受,卻又無法做出任何幹預和影響。這種近乎被囚禁於另一個時空的感覺令她慌亂不已,但毫無辦法。

跟在她身後走進來的人也對此一無所知。從窗戶的倒影之中,她看到方也的目光從她的臉頰滑落到頸側,對她做了一個含義不明的手勢。

“放鬆點,以你這種無論何時都牢牢扣緊所有領扣的習慣,沒人會發現我們新鮮的小秘密。”男人笑了笑,“也不用擔心這裏的安全性,雖然上麵確實想把你7×24小時地置於監控之下,但目前為止,還沒人敢於在我這裏玩什麽監視竊聽之類的小把戲。”

聽起來這裏是他的房間。燈光隨即亮了起來,室內的一切變得輪廓清晰,非常普通並且缺乏生活氣息的軍官宿舍,看上去絲毫不像是有固定主人的家。

“但我在這裏停留太久會給你招致非議,本來就是南北雙方的關係敏感時期。”葉離四下環視了一圈,並沒有繼續往裏走,“他們給我安排了別的住處。”

“不巧,那個區域停電了。”方也漫不經心地答道,“修複至少需要十個小時以上。——別這麽看著我,一個並不算複雜的鎖定程序,你有心去解的話也就是三五分鍾的事,隻不過對於其他人而言,它就像個纏成一團的毛線球,很容易繞進去。”

“你幹的?”

“假如餘忘書在這裏,就可以栽贓給他了。”方也並沒有隱瞞的意圖,“至少今晚,我不會放你去任何地方。”

他稍停了片刻後欺近了一步,“你不會以為,對我說了那種話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吧。”

那笑容帶上了些許危險的意味,安靜在一瞬間生出了想要立刻轉身逃走的衝動,但葉離默許了他的安排。她走進去,身後響起關門落鎖的聲音。她在窗邊停留了一會兒,方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沙發上坐下來,從這個角度,他們的目光通過玻璃的反射而交匯在了一起。

那眼神難於被定義,一如他們之間難於被定義的一切:關係、立場、久遠的回憶。一時間他們專注於對方在星海之中倒映的虛像,誰也沒有出聲。

最終還是方也先開口:“無論怎麽說,銀河還是比土星環帶的砂礫要賞心悅目多了。”

“因為距離足夠遙遠。”

“你說得對。”方也站起身來,從背後擁住了她的肩膀,“假如過去的十二年裏我們沒有隔得那麽遠……”

一個美妙得幾近殘酷的假設。葉離抿緊了雙唇。“或許我們已然形同陌路。”她接著男人的話說道。

“我確實不能肯定,哪一種才是更加幸運的。”方也收緊了手臂,“但你畢竟等了我十二年。”

他熄滅了所有的燈,周圍在刹那間暗了下來,葉離在他臂彎裏僵硬了一瞬,隨即變得柔軟。她抬起手來解開了第一枚領扣,接著是第二枚,脖頸的輪廓顯露出來,頸側新鮮的吻痕也一覽無餘,然後是鎖骨的柔韌線條。

安靜屏住了呼吸,她幾乎抑製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事實上她甚至以為自己真的這麽做了,但這個空間裏始終沒有任何聲音。葉離堅定地持續著這個動作,像是個沉默的朝聖者,一步一步地走向祭壇。

方也按住了她的手。“你總該留一些主動權給我。”他帶著半真半假的埋怨,把餘下的衣扣一枚一枚地解開。室內溫度適宜,但肌膚與空氣的直接接觸還是引起了難以抑止的輕顫。前襟全部敞開時葉離微微挺直了背脊仰起頭來,這個動作讓她胸口的傷痕更為清晰地倒映在窗戶上。方也將手覆上去,掌心密切地貼合在結痂之後無法複原的粗糙表麵。

“疼嗎?當時。”

葉離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那並非痛覺。”她說,“更像是一種全然不可抗拒的下墜感,想抓住什麽都一無所獲。”

方也越過她的肩頭去親吻她。“你不會墜下去的。”他在唇齒摩擦之間模糊地出聲,“我在這裏。”

與他們漫長的分別相比,這個吻顯得過於平淡了,既不激烈,也不綿長,像個普通的晚間問候,仿佛他們僅僅分開了一個冬日裏的短暫白天。方也的手指沿著那個傷痕緩慢上行,在心髒的位置微微使力。

“給我吧。”他說。

然後他扯下那件敞開的襯衫,俯身去親吻右肩胛之下的傷痕。被他拘束在兩臂之間的軀體顫抖起來。

“一直是你的。” 用這句話把自己交付出去。

然後視野變得一片漆黑,或許是她閉上了眼睛,安靜感到自己被壓到落地窗的玻璃上,涼意透骨而來。再次睜眼時麵前全無依憑,仿佛下一秒就會撲入漆黑的深空,被那永恒保持沉默的巨大存在所吞噬。

無數記憶的碎片又泛起了波瀾交錯的穿插,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此時本不該看見的角度——**的背脊在微光裏顯得白皙異常,肩胛和脊骨有著精巧的形狀,微微下沉的腰讓尾椎之下顯出淺淺的弧度。

方也將她禁錮在自己和落地窗之間,“看著我。”他說。簡單的音節仿若咒語,目光仍透過玻璃的反射而交匯。這種神奇的方式讓彼此互相凝視卻又避免直接相觸,他們都慶幸於此。葉離一直緊緊地扣住環在腰間的手臂,在上麵留下許久都難以消退的印痕。就好像那是她與萬劫不複的深淵之間唯一的格擋。

“明天你還會在這裏。”仿佛為了確認這一點,他把臉埋進了葉離頸後的長發裏。

“會的。”葉離答道。她的嗓音全然沙啞,但語調平穩而令人安心,“後天也會,大後天也會……直到這虛假的和平終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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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終於醒來時,天色看起來已經臨近黃昏。宋朝暉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麵前展開著一幅全息星圖,銳度過高的白光映在他的側臉上,讓他的表情看上去茫然如石像。

“夢見什麽了嗎?”他回過頭來問道,“你一直睡得很不安穩。”

安靜搖了搖頭,少年看了她一眼,沒有繼續追問什麽。他默默地遞過來手心裏一直握著的堅硬的小東西,安靜接過來放在手心裏,是那個已然空無一物的存儲終端。那裏麵曾經裝著的無人知曉的過往已經煙消雲散,如今隻存在於他們兩個人的記憶之中了。巨大的失落感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繭一般同時包裹住了他們,像是為他們締結了某種分享秘密的共犯關係,比任何誓言都更加牢不可破。

但那張全息星圖仍然懸停在房間的一角,一條代表航路的綠色虛線在用黃色標識的眾多移民基地之間蜿蜒。

“這是什麽?”

“這個存儲終端裏的一個隱藏文件,在那些記憶影像被自動刪除之後就展示出來。”少年揮手調整了圖像的角度,讓它正對向安靜。那是一張看上去很普通的南聯宙域星圖,包括了從地月係的外圍直到土星軌道的全境,一條代表航路的綠線從木星周邊規模龐大的衛星群中出發,仿佛為了避開什麽而選擇了十分不合常理的繞行路線,最後從木星遠日點方向進入土星軌道。

“這是什麽時候的航路?”安靜問。但她沒有等待回答,文件創建時間是一目了然的明碼,“2566年11月……去年?”

“就是他們失蹤前後。”宋朝暉簡單地答道。

安靜把畫麵放到了最大,這樣可以看清,航線在與土星赤道平麵成一定角度的高位軌道上繞了半圈,掠過極點附近的上空,在與赤道平麵相交時變軌進入土星環縫。全息影像忠實地呈現出航路終點的風景,從環縫之中的視角看去,仿佛漂浮在深淵的正中。

“這個地方看起來很熟悉。”她說。

“你見過嗎?”

“可能並非我的記憶。你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麵時你問過我的問題嗎?我在追尋那段記憶時陷進了碎片反噬的漩渦,後來它就被抽走了。”

她取出了自己的那塊存儲終端,用了點時間找到了那段記憶,然後把它呈現在立體影像中。那是個相當詭異的視角,視野之中是一顆距離極近的行星,左右兩側稍高於地平線的地方,無數大大小小的砂礫、冰晶和宇宙垃圾匯成一條灰黃色的河流,延伸向視力可及的遙遠盡頭,在行星的背後連接成環。預示著巨大風暴的六角形斑塊在行星表麵無聲地翻卷,而大氣層則呈現出奇異的亮藍色。

“……這確實是土星。”隔了許久,宋朝暉低聲說。

“但土星不是淡黃色的嗎?”

“如果從更近處看,它的大氣層是亮藍色的。”

他的話音緩慢、堅定而又小心翼翼,像是要從久遠的記憶裏描摹出某種滿載懷念的輪廓。 安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不由自主地開口接著說了下去。

“——射電望遠鏡無法告訴你這點。你必須要自己走到它的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