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你們要去那種死氣沉沉的地方幹嗎。”王九拿著半截牙簽剔著牙縫,“你們懷疑方也躲在那裏?軍校都關門十多年了,早就是一片廢墟,他想在那兒種土豆都找不到有機肥。”

“他留下的數據裏有一張去往那裏的航路圖,時間是去年的11月。”宋朝暉回答道,“這也是目前僅剩的線索了。”

“好吧,你們實在樂意去我也不攔著,當時我們分開的時候,他確實往土星的方向去了。但現在你們怎麽上去是個大問題。”

他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天色剛剛開始變暗,星光還沒能從橘紅色的散射光裏顯露出來,但一條由光點組成的狹帶從中天劃過,一直延伸向海天相接的地方。“近地軌道都被南聯軍機占滿了。我本來還以為是你們的行蹤暴露了,有人要搞甕中捉鱉,但後來一看,要是就為了你們兩個小東西,哪用得到這種規模的兵力啊。”

他習慣性地點了根煙,不過一口也沒抽,夾在指間燒得直往下掉灰。“在這麽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都是第一回見這麽大陣仗。調兵都能調到這裏來,邊境的形勢大概真的一觸即發了吧。”

“真的……會開戰嗎?”宋朝暉問。

“鬼知道。但你們最好祈禱不要在最近這段日子裏擦槍走火。”他伸出食指隔空點了點宋朝暉的額頭,“小朋友你畢竟是個北聯軍官,非法入境,被軍方攆著跑,萬一真被他們抓到了,要是平時還能假模假樣地講講人道主義,戰時狀態下直接崩了你都是合理合法的,姓餘的小子看著是一身溫文爾雅的書卷氣,但別以為軍隊裏能養出什麽吃素的善人。”

他眯起眼睛猛吸了口煙,然後把煙圈一個一個地吐向海的方向。“沒法子,看來隻好冒個險了。我帶你們去玩個心跳的。”他把煙頭摁掉,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浮灰,“小朋友,想不想開一回南聯的軍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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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航向趁著夜色一直向北,直到一座極高的發射塔出現在視野之中。四周的黑暗之中,它看起來像一線直指夜空的光束。王九帶著他們輕車熟路地躲過巡查和監控,從排水口進入了發射塔的正下方。“也是你們運氣好,碰到枯水期;漲潮的時候就隻能潛水進來了,我猜你們這些整天飛來飛去的年輕人絕對不會喜歡水底。”

“這裏是在海平麵以下?”

“準確地說來,是整個發射塔有五分之一都‘插’在水下。外太空機型起飛需要無重力垂直通道,重力發生裝置本身也得在無重力環境中運行,人工天體好辦,行星地表哪兒找這種地方啊,隻能放在水下拿浮力來湊合一下了。”

王九一手一個把他們推出內排水口,這裏看起來距離發射塔的最底部的停機坪還有數十米,安靜在懸空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但預想中的墜落並沒有到來,她漂浮在井型空間的正中,在一直望不到頂的垂直通道之下不敢稍動。宋朝暉知道她始終不大擅長在失重狀態下找平衡,飄過去摟住她的腰。

“咦,你們這些純種宇宙移民,居然還有怕失重的。”王九嗤了一聲,跟在後麵跳了下來,“快點兒,過了午夜,馬車都該變南瓜了。”

他們借助微弱的重力向下飄去,速度不快,但光線越來越昏暗,隻有垂直通道正中一根細細的軌道閃爍著銀藍色的微光,宛如呼吸的節奏讓它看上去像活的一般。宋朝暉感到安靜緊緊地攀著他的肩膀,呼吸急促而細弱。

他忽然想起來,在火衛二基地逃出那條商船時,她也同樣對這樣在深井狀的空間中下墜表現出難言的恐懼。

“你經曆過這樣的場景嗎……之前。”他輕聲問道。回音交織成輕微的嗡嗡聲。

“……或許。”安靜猶疑地答道,偏過頭看了一眼腳下。和某個記憶碎片中漆黑一片的無底深淵不同,地平麵近在眼前,隻剩不到十米的高度,可以看清地麵上巨大的南聯徽章和井然有序的機位線。清晰的視野似乎令她安心了不少,緊繃的身體也柔軟了下來。

“沒有重力是不會墜下去的。”少年慢慢地鬆開了一隻手,隻用另一隻手若即若離地托在少女的腰後,“你可以放鬆一些……”

他的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上方的男人爆了句粗口,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世界都忽然往下一沉,致命的重力驟然顯形,拖著他們向地麵直墜下去。

宋朝暉下意識地抱緊了安靜,下墜之中難以精準控製的大幅度動作讓他們的麵孔幾乎緊貼在一起,呼吸的聲音和觸感都被無限放大,在不到一秒的時間中,他隻看到少女的瞳孔中倒映著銀藍色的光點——突如其來的驚恐沒有讓她緊閉雙眼,她仰起頭盡力地看向上方,好像那上不見頂的通道盡頭有什麽在牽引著她的視線。

但那裏什麽都沒有。

下一刻,他就在背脊觸到地麵的衝擊之中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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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團光亮慢慢地有了清晰的輪廓,那是個小小的舷窗,不超過兩個手掌大小。隨著平穩中偶然出現的輕微震顫,原本占據舷窗全部視野的蔚藍色開始出現球形的邊緣,深黑色從周圍包裹過來,像是無邊無垠的海水被一雙無形的手聚攏彎折,最後成為一個渾圓的球體。

“好看嗎?”

安靜眨了眨眼睛,向聲音的來處看去。柔和的燈光隨著她的視線偏轉而依次點亮,將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空間和人一起毫無保留地展示在她麵前。

這間艙室比她想象的要大幾倍,內部的設施看上去是一間略顯淩亂的實驗室和一間簡易的起居室拚在一起。一張老舊的長條沙發充當了二者的分界線,沙發上坐著個30歲出頭的男人,他把一支試管舉在眼前,透過裏麵無色的**,去看舷窗之外的藍色星球。

“最像地球的移民基地,我的故鄉。”

他晃了晃手中的試管,**之中有一些不易辨認的懸濁物。他頗為專注地看著它們,目光柔和,當他終於將那支試管移開時,安靜得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麵孔。

“……餘忘書。”

“是。我們又見麵了。”男人像是早有準備一般看向她,“雖然對你而言,我們應該是初次見麵,但是顯然你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認識了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可算是老朋友了。”

他稍停了片刻,把試管放回沙發背後的試管架上。“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也是,自我們相識至今,已經快要20年了。——葉離。”

“我不是葉離。”

安靜迅速而不假思索地答道。一直以來像個陰影般在背後追逐她的人現在出現在了麵前,看上去卻並不像是某種厄運的降臨。她感到一種仿佛走過了漫長的黑暗隧道,終於臨近出口時的愈加迫在眉睫的窒息。

“有人希望你是,有人畏懼你是,而我兩者皆非。”餘忘書的聲音帶著涼涼的笑意,他抬手看了看表,“在抵達終點之前,時間還很充裕,足夠解答你的大多數問題。雖然真相對你而言可能不會有什麽意義了,但可以當作是我給你的一點小小補償。”

他站起身來走近了兩步,在靠近舷窗的位置站定,安靜的目光追隨著他,抿緊嘴唇。“他們在哪裏?”她最終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就在隔壁。不用擔心,他們都沒什麽事。我的分寸還是會比那個人要好一些——這大概也是我唯一可以勝過他的地方了。”

“那個人?”

“方也。”

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名字,刻意忽略了少女表情的變化。“你對這種高空墜落的情景有印象,對吧?那就是出自他的設計。”

“他……你幹了什麽?”

“隻是控製了重力係統。對我們而言——包括你自己在內,這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就像點亮一盞燈,或者熄滅它。但當大家都身處深井型空間之中時,重力係統的控製權,就是生殺予奪的大權了。”

他微笑了起來,直視著少女的雙眼。“你應該不太喜歡像發射塔中那樣的環境,因為那會讓你回想起來,‘你’曾經那樣墜下去。”

“我不能回想起不屬於我自己的記憶。”安靜有些艱難地答道。她沒有說謊,但她清楚餘忘書所言也是千真萬確。她確實曾在某一個時刻墜下去,墜入一個深淵般黑沉的夢裏。

“我難以揣測具體發生過什麽。如果你還留存著對方也的印象,不管多少,你都應該知道,他是個完全無法揣測的人。我隻能告訴你我見到了什麽。事實上,自從他跟葉離一起失蹤之後,搜尋他們的任務也是我在全權負責。你可能很難相信,我最初接到的命令並不是去‘找’方也,而是去’救‘他。盡管任何一個人都會覺得這條命令十分可笑,但你應該知道原因?”

“我絕大部分的記憶都丟失了。”

這並不是一句完全的實話。餘忘書看了她一眼,安靜猜測他也並沒有完全相信。

但他很快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當時邊境的局勢已經十分緊張,我不得不考慮一種對於南聯而言非常災難的可能性:假如北聯有什麽謀劃,拚著把葉離作為棄子也要除掉方也,那會變成什麽局麵?畢竟司辰也還在他們手裏。”

安靜閉上了眼睛。餘忘書的陳述方式有一種能將所有的線索一網打盡的綿密感,她知道自己一句話也不用說了。

“當時南聯非常緊張,連續給我追加人手,前後一共投入了三個中隊,要求務必保證把方也毫發無損地帶回來。我們追蹤到他們出現在土星軌道,然後一路跟隨他們到了地球——這就是現在的傳聞中所謂‘南聯派了三個中隊去地球圈中立區抓人’的本貌。”

“但你們沒能抓住他。”

“不,我一度抓住了他,按照上麵的要求,毫發無損。這可能是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以來唯一一次贏過他,盡管手段確實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今後恐怕也不會再有機會了。”餘忘書搖了搖頭。他露出一種近似於苦笑的神情,“我在地球的同步軌道上伏擊了他,迫使他耗盡了燃料降落到大氣層內,連落點都精準計算過,預先派遣人手過去守株待兔。但我真的沒有想到……”

他的語氣讓安靜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忽然回想起那段視角古怪的記憶,在灰藍色的天空之下,一片雪白的曠野中,餘忘書也曾經用一模一樣的語氣說過“真的沒有想到”。

“你的人假扮了地球政府的雇傭軍。”她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撕裂開來,“你從他手中劫走了葉離。”

“是的。”餘忘書沒有否認,“……瀕死的葉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