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離被下雪的聲音驚醒了。
那是一段黑沉無夢的睡眠,寧靜得令人生疑,如同過去的一小段時間被整個從時間線上切去,留下了一塊詭異的空白。她閉著眼睛回憶那段空白之前的經曆,並沒有察覺什麽異狀——和她來到南聯之後的每一天一樣,空氣在戰爭的前兆之中膠著,用令人窒息的方式推著她走向某個必然的選擇。
她睜開眼睛,雪的聲音消失了,像是某種逼真的音效被關掉了開關。視野中出現的並不是她記憶中最後所處的房間,屬於飛行器的小舷窗取代了基地內部建築常見的落地窗,散落在窗外的光點和稍遠一些的紅褐色大行星提示她,這是一架正在遠離木星的飛行器內部。
也就是說——她在全無知覺的情況下被人帶上了飛行器,離開了南聯的首都。從與木星的相對距離來判斷,這至少已經是10個小時之前的事。這絕非她慣常應有的警覺性,以她在南聯的身份和處境而言,這也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她試圖坐起身來時感到了不尋常的眩暈,很可能是中樞神經類的藥物。為了最大限度地維持評級水平,他們連接觸酒精和咖啡因都有嚴格限製,非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沒有任何醫生會讓她接觸這種藥物,也正是因此,她對藥效毫無抗性。
“以一場綁架而言,我的手段還是相當溫和的。”
聲音自床頭傳來,下一秒,方也的麵孔擋住了天花板,這個角度讓他臉上的光影頗為深重,表情吊詭,他用食指勾著一個VR眼鏡形狀的設備,有節奏地上下晃動。“但你最好再躺一會兒,我發誓我是完全按照說明書操作的,但你睡了理論值的兩倍時間。”
“……綁架?”
“或者潛逃、私奔、說走就走的蜜月旅行。隻看你更喜歡哪一種說法。”男人略顯輕佻地俯身親吻她的前額,蜻蜓點水一般淺嚐輒止,“我猜你沒有度過蜜月,雖然你在法律上早就已婚——這邊所不承認的北聯法律,南聯的新聞媒體會說,北聯甚至可以‘依法’建立嬰兒工廠,像流水線那樣生產孩子。”
這是個極易誘發冷場的話題,但葉離仍然一絲不苟地做出回答。“確實沒有。”她稍停了片刻,“也沒有嬰兒工廠。”
“——因為有違程隱川的美學?可他自己就是這種鬼玩意兒的奠基人。”方也笑了起來,“但無論如何我感謝他,各種意義上。現在我可以履行當年的承諾了,帶你去看看真正的雪。”
“地球?”
導航係統上什麽加密防護都沒有,葉離輕易讀取到了航路信息,終點確實是地球,但路線先在土星軌道上兜了個圈,非常奇怪地舍近求遠。“你要繞開南聯的主要軍事基地。”她在一閃念之間迅速做出判斷,“為什麽?”
仰躺的姿勢毫無威脅性可言,但她微微緊縮的瞳孔自帶威壓。她不相信這個男人會一時興起搞什麽綁架,尤其是在如此敏感的時期,綁架她這樣一個身份敏感的人。
他們對視了片刻,眼神互不相讓,最終以方也的投降告終。“我在想我到底為什麽要愛上一個聰明人呢,我們都不得不放棄很多單純的快樂。”他把手掌貼在葉離的臉頰上,若即若離,指尖沿著耳前的肌膚攀上太陽穴,慢慢插進她鬢角的黑發裏,“而且,總會引來很多人惦記你聰明的腦袋。”
葉離不解地望著他。“我們被當成什麽使用,你應該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說。
“但你對北聯仍有某種意義上的忠誠。”
“某種意義上。”葉離承認得很快,“我曾經以為我是自由的,直到我發現我能在係統中看到的線,其實充滿了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無處不在,首尾相連,交錯成網,沒有人能脫離它們。”
“我可以斬斷它們嗎?或者……你可以為了我而斬斷它們嗎?”
葉離不說話了,沉默本身是個冷酷的答案。但她的反應看上去沒有出乎男人的預料,方也再一次地微笑起來。
“想這麽幹的人不是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幹了點什麽。”他把勾在手指上的眼鏡型設備拋給她,“用這個東西‘切掉’了你的一小塊記憶,然後在它讓人昏睡的副作用起效的時間裏,把你劫持了出來。”
葉離接住了那件東西。“這是什麽?”她仔細地看了看,但一無所獲。
“林司辰的新發明,有人騙她接的項目,說是個醫用設備的開發。”方也伸出手去,“而真實的目的是針對你的:有人打算清洗掉你所有的記憶,再灌進一些別的東西,某些虛假的記憶,或者對南聯的‘某種意義上’的忠誠。用另一叢線織成另一張網,把你困住,誰知道呢。”
他攤了攤手,“但我總不能眼看著你把我忘個一幹二淨。”
“……有人?”
“最好別問我是誰,我懶得費口舌解釋他的動機,那會讓他聽上去像個悲情英雄。——所以我搶在他前麵綁架了你,希望你能喜歡這場……私奔。”
葉離錯愕了一瞬,一種難於定義的表情在她臉上變幻著,既不是欣喜,也不是悲傷,更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之後的如釋重負。她閉上眼睛,在方也再次親吻她之前伸手摟住他的後頸。她極少有那麽主動的時候,但男人期望之中的熱烈或深情的吻並沒有到來,她隻是把下頜抵在男人的肩頭,好像在享受漫長旅程結束後的甜美休憩。
“回一趟軍校吧。”隔了很久,她輕聲耳語道,“……既然總要路過那裏。”
這不是個可供商量的建議,在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之前,她就幹脆利落地操控係統更改了航路。方也沒有阻止她,隻是在係統發出確定的提示音之後收緊了手臂,偏過頭去,終於捕獲了她雪片一般冰涼的雙唇,然後用一個吻點燃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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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地球上堵截到他們之前,他們確實回到過軍校的廢墟,就像你們身上的那幅航路圖所顯示的那樣。”
舷窗外的小行星帶正在遠去,隔著大小不一的砂礫碎石,可以看到火星的赤色表麵越來越清晰。艙內的溫度莫名開始下降了一些,餘忘書遞了一條毯子給安靜,少女看上去還沉浸在震驚之中,並沒有伸手去接,男人用體貼的動作替她披上了。
“但他們進去後,出入口就被鎖死了,不是個普通的鎖定程序,而是強行突破就會徹底摧毀係統的那種……打個比方,就像是如果你往鎖孔裏插了一把錯誤的鑰匙,又強行去扭,鑰匙斷在裏麵,鎖就永遠也打不開了。”他收回手比畫了一個扭鑰匙的動作,“一旦變成那樣,即使握有正確的鑰匙也沒用了,我猜測那是葉離的手筆,方也從來不會做不給自己留退路的事情。”
安靜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她的腦海中出現的是那段在禮堂回應告白的記憶之中,葉離淡薄而又決絕的神情。
“所以這中間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即使他們離開之後也沒有人可以進去,最後當我在地球圈攔截下他們時,事情就已經是那樣了。他們迫降在北半球的高緯地區,一片雪原,葉離受了致命傷……我毫無辦法。”
他搖了搖頭,仿佛發自肺腑地喟歎著。“後來方也帶著你從地球上出逃,南聯的命令才變成攔截他,但是失敗了。我一直追蹤他再次回到土星軌道,然後他消失在了那座廢墟裏。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用什麽辦法把你送到了北聯境內,至於他自己……我個人而言,始終不能相信方也是會困死在那種地方的人。”
安靜用了幾秒鍾去理解他背後的意思。“所以,是你挑選了我。”她驚訝於自己的內心再無波瀾,“為了讓葉離以你所需要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費了點力氣。”餘忘書坦承道,“身體配型要求非常苛刻,所幸偉大的人類建立了足夠詳盡的醫療數據庫。剩下的就是一些執行層麵的技巧了,適當的時間和地點,發生一點適當的意外。”
安靜沉默不語。她曾經死於麵前這個男人的謀殺,但又以奇妙的形式繼續生存;她有關“自己”的記憶早已消失了,如果曾經有一個與她同名的大學生存在過,或許連她的前世也算不上。但她又確實是她,如果她既不是葉離也不是安靜,那還能是誰呢?
支離破碎的記憶不能給她以任何答案,邏輯擰成了一條首尾相銜的蛇。唯一能夠界定她是誰的男人已經失蹤了,除了某種難知緣由的眷戀之外,不曾留給她任何訊息。她忍不住想象他們短暫地待在一處時的情形,盡管沒有任何成型的記憶能作為她的依憑之物,唯一殘存的印象隻有那雙煙灰色的眼睛。
“看著我。”他說。但他期許的並非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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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我。”
方也將一條手臂抬起來,臂彎裏仍然殘留著某種因為擁抱而產生的充實感。那個陌生的少女——現在或許可以算作熟悉了——比葉離更纖細也更脆弱一點,但地球的重力令她沉甸甸地壓在他臂膀上,帶著冰雪和涼意和屬於人類的體溫。
她不常醒來,即使在短暫地擁有意識的時刻也從不抗拒他的觸碰,甚至毫無阻礙地回應他的擁抱和親吻。但她的眼神總是一成不變的,色澤淺淡的虹膜裏倒映著他的身影,視線卻好像穿過了他,看到遙遠的、卻必將到來的未來。
就像那一晚,透過麵朝星海的落地窗,他和葉離隔著百萬光年的虛空所交換的凝視。這是她唯一和葉離過分相似的地方,也是令他日漸不可忍受的部分——已然無法尋回的東西在這世間不需要贗品,他卻漸漸開始產生習以為常的錯覺。
他看了一眼窗外,霓虹燈帶來的嚴重光汙染之中,星空完全不是置身宇宙空間時所能見到的瑰麗模樣,更像一塊泛紅的幕布,上麵虛浮地釘著幾顆鏽蝕的大頭針。
一個通訊就在這時不合時宜地接了進來。自製的通訊器像一團雜亂無章的管線一樣堆在房間的一角,但在他的控製之下卻可以精準地連接到聯盟之內絕大部分的通訊線網之中,隻是終端使用了一個如今隻有地球才保留著的顯像管熒屏,當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出現在上麵的時候,場麵顯得頗有些滑稽。
“別跟我裝蒜。”男人一看見他就沒好氣地開口,“以你的能耐混個順風車搭到西伯利亞還不是跟玩兒似的,最方便的發射中心就在那兒了,剩下的都在地球背麵,要不你樂意坐兩個月的海船到美洲大陸西岸也行。”
“我一個人的話混到月球上都沒問題,但另外帶著個人就太顯眼了。”方也側了側身,讓簡陋的攝像頭對準了**的少女,“而且西伯利亞不行,我就是從那兒下來的,現在應該都還有人在那兒挖我的座機。——幫忙幫到底,我知道你手裏有水上起降的飛行器,而我現在上天台就能看到太平洋。”
“哪兒來的姑娘,小情人?私生女?”男人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我沒聽說西伯利亞有什麽動靜。”
“餘忘書沒這個臉讓你知道。而且知道得太多容易早死啊老夥計。——好了,東八區標準時間明天午夜12點,我在舊維港碼頭等你,別帶任何人。”
“飛行員都不要?”
“有我在,要什麽飛行員?讓你的手下好好回家過個聖誕節吧。”方也眯起了眼睛,“作為報酬,我讓你在近地軌道上看場煙花表演。”
他切斷了通訊,回頭卻看到安靜睜開了眼睛,正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他苦笑了起來,一分鍾之前討價還價的自信氣場一掃而空。“別那麽看著我。”他放軟了聲音,用一種近乎祈求的口吻輕聲重複了一遍,“別那麽看著我,我會想帶你一起走的,但那不行。我得先找人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你去哪裏?”
少女也有著像雪片一樣冰涼而柔軟的聲線。
“很遠的地方,冥王星柯伊伯帶的更外圍,超過目前人類已經涉足的疆域。”他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加重了否定詞的力度,伸手撫上少女的側臉。“但我不能帶你去。”
“——因為那不是你應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