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郭梓沁斜躺在**給古副省長打聯絡感情的電話,鹹鹹淡淡已經說了好長時間,要不是這時擱在他身邊的手機響了,他還得聊上一陣子。那邊的古副省長說,是你手機響了吧?又有事忙了吧?那就不多說了,梓沁,有空過來玩。郭梓沁說,好好古省長,回頭我去看您。放下話筒,郭梓沁坐起來,拿起手機,翻開蓋一看來電顯示,來電號碼半生不熟,努力想了一下,還是想不起來這個號碼的主人是誰。手機鈴聲還在頑固地響著,郭梓沁接聽了。郭協調嗎,我是河北管道公司老杜。郭梓沁聽出來了,道,啊杜經理,你好,在哪呢?河北管道公司的中標段,全在郭梓沁的協調區域內,近來因各種原因,工程進度處於爬慢坡狀態,曾被項目部口頭警告過,於是杜經理坐不住了,專程從河北本部趕來督戰。杜經理不到五十歲,矮胖,長臉,掃帚眉,能喝酒,前天晚上還請郭梓沁、任國田和鄉裏幾個幹部喝了一頓,用意無非是讓郭梓沁和任國田這些嘴巴上拿事的人,今後在一些事上多多關照他的施工隊。
杜經理說,我在槐家村工地,郭協調。我這裏出事了,一個焊工死了,我現在就在村子裏,還沒來得及報警,我這是第一時間給你打電話郭協調。郭梓沁臉色難看,他從杜經理說話的口氣,以及他現在所處的地點,初步判斷這件事可能與村民有關,於是問,杜經理,到底怎麽回事?跟槐家村有牽扯嗎?杜經理說,郭協調,那個焊工是我們從洪上縣臨時雇用的,他當時正在村子裏跟一個老鄉的老婆發生關係,被老鄉堵住了。後來據村幹部說,焊工跳窗逃跑時,在院子門口摔倒了,腦袋撲到了一把鎬頭上,鎬尖正好紮到了左太陽穴,焊工當場就沒氣了。郭梓沁嗯了一聲,問,死者多大歲數?對方沉吟了一下說,能有四十來歲吧。不過郭協調,不瞞你說,我覺得這裏麵有疑點,其一是我看到的現場,究竟是不是案發第一現場還不好說。再就是焊工到底是自己摔倒碰到了鎬頭尖上,還是被人用鎬頭襲擊了,從現場情況看,這一點也很難說清楚。郭協調,人命關天,我想還是報警吧。郭梓沁的第一反應是先不要報警,他說,杜經理,這樣吧,我馬上過去,下一步怎麽辦,等我們見了麵再說。杜經理道,這樣也行,郭協調,我等你過來。通話結束,郭梓沁在屋子裏來回走動,把剛才的第一反應,細化出幾個問題來思考。第一個問題是,杜經理的態度基本出來了,那就是要把焊工的死,定性為他殺。郭梓沁能識破杜經理的盤算,這件棘手的事,從第一反應上說,如果不及時推出去,杜經理賠償死者家屬一筆錢是小事,關鍵是他這個工段的零傷亡指標就無法實現了,而這個指標完不成,甲方所追求的安全優質工程也得跟著泡湯,按著承建合同規定,甲方這時要在經濟上對乙方進行處罰。話又轉到了錢上,但那點罰金對杜經理他們這樣一個施工單位來說,還是算不上什麽事,在這件事上最要杜經理命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在國家重點工程上死了人,而且還是這樣一個無光無彩的人,有損公司的形象,砸牌子,傳開了聲譽抗不住,往後還怎麽在市場上攬活?再一處是河北公司有可能被甲方中途換掉,相應經濟損失由乙方消化。當然了,在這個事件的最終處理上,郭梓沁也不排除杜經理可能還會有別的一些想法,諸如個人名聲和前途什麽的。
再說第二個問題,如果這件事處理不當,會不會影響到任國田什麽?按說在洪上縣境內,死個人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這件很正常的事,萬一在哪兒擦出火星子來,就很難正常了,因為火星子遇上風,很有可能飛到市裏或是省裏,落下來也很有可能引起一場火災,到時任國田有沒有能力去撲滅那些火?這個誰都說不好,因為事件的背景太大,水廟輸油管道工程,那可是國家重點工程啊,說沒事大家平安,說有事,到時誰都說不好會倒多大黴,況且區區一個縣太爺,輕飄飄沒分量啊!接下來讓郭梓沁擔心的是老鄉那頭。老婆叫人睡了,甭管老鄉殺沒殺那個焊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村民們,到時都會站在自己人這一邊,你若是處理不得當,必定招致嘩然,事情鬧大發了,說不定會有別有用心的人,趁機煽動村民聚眾上訪什麽的,到那時甭說任國田招架不住,項目經理部也不會安寧。至於說這件事對自己有沒有直接衝擊,郭梓沁認為自己不會受到株連,因為自己的身份是土地協調員,而乙方雇用的焊工睡老鄉老婆這個事,不論從哪張嘴裏倒出來,都不在自己協調範圍內,就算土地協調工作有一定的延伸性,可再怎麽延伸,也延伸不到村婦的肚皮上。此外郭梓沁還感覺到了一點,那就是杜經理現在對雇用焊工到底是怎麽死的,心裏也是沒底,他打來這個電話,就暗含了他現在舉棋不定和求助的雙重意思,不然他可以直接打電話報警,用不著往自己這兒拐。把幾個問題的頭緒清理出來,郭梓沁心裏穩當住了,坐下來抽完手上的半根煙,然後往任國田辦公室打電話。
任國田在辦公室,郭梓沁就把死人的事告訴了他。郭梓沁歇嘴後,任國田半天沒來話,像是被這個突發性事件搞亂了心,也有可能在琢磨對策。郭梓沁說,就這些了。任國田甩來一句,日他娘,雞巴腐敗問題,都跟三農掛上了鉤。郭梓沁差一點沒樂出聲來。你看這件事,能惹出多大麻煩?任國田問,口氣聽著有點煩。郭梓沁說,能不能翻天,全看巴掌往哪頭捂了。任國田說,你的意思是……郭梓沁道,不能拖泥帶水,當機立斷,施工隊……任國田說,那好吧,我也是往一了百了上想了。你馬上過去嗎?郭梓沁看了一下手表,時間剛到十一點,就說,我這就過去。任國田道,那你就動身吧,給你騰出點時間,好在現場周旋一下,之後我再給市公安局和鄉裏打電話,咱們隨時聯係。
槐家村離縣城很近,不過十幾公裏的路,加上賈曉緊趕慢趕,郭梓沁很快就到了出事現場。焊工的屍體停在院子門口,上麵已經蓋上了一塊破氈布,隻露出來一截鎬頭把。郭梓沁掀開氈子看了一下,致命處,確實在左太陽穴。死者臉朝下,泡在已經凝固的血漿裏。頭旁邊的鎬頭尖上沾著血跡。兩隻老母雞,在屍體周圍竄來竄去。看過屍體,郭梓沁的目光在打開的窗戶上停留了幾秒鍾,然後又在院子裏掃了幾圈。這時節幾個村幹部驚恐的目光,都在跟著郭梓沁的眼神轉。杜經理和他的幾個人,都沉著臉,站在院子門口。郭梓沁發現,在這戶人家四周,已經聚集了一些圍觀的老鄉。郭梓沁問村幹部,這家人呢?一個膚色油黑,正在擦額頭上汗水的村幹部,往前移了移說,咱村上把兩個人看管了。咱村大明,沒殺人哩,是他自己心慌,一頭栽到鎬頭上哩。另一個駝背的村幹部站出來,指著死者說,郭梓沁衝村幹部揮揮手,來到杜經理麵前。杜經理跟郭梓沁一交流眼神,郭梓沁就明白了,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就把杜經理引到了自己的車子旁。
杜經理壓低聲音說,郭協調,這個現場你看了,你感覺這裏麵……要不我報警吧,回頭讓法醫鑒定出一個說法。郭梓沁說,縣公安局的人,馬上就會到。杜經理抬起頭,異樣地看著郭梓沁。郭梓沁說,杜經理,最終定論要不是他殺呢?到時你怎麽收場?杜經理啞口無言。郭梓沁又說,在這件事上,你可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杜經理抿了一下嘴,顯然是沒領會郭梓沁話外的意思。郭梓沁盯著杜經理迷惘的兩眼說,你想想,杜經理,就算是他殺,這個結果又能怎樣呢?好,判他死刑,一槍崩了,可是死者家屬這頭,能就此了事嗎?所以說,他家屬調過頭來,還得找你們說事,你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杜經理抬起右手,撓了撓右側腮幫子。郭梓沁直了一下身子,把話說下去,雖說他是因為玩人家女人送的命,死的不光彩,可他死之前,畢竟是你們雇用的人,換個角度說,也就是焊工是死在你們手裏,這一點,他家屬心裏不會沒數。
唉——杜經理靠到了車身上。郭梓沁把腳邊一個土疙瘩踢開,接著說,至於說意外死亡嘛,我想死者家屬恐怕就不會理直氣壯了,占不住理的花花事,他家屬哪來的鬧騰勁?你們這時再拿些錢出來,意義就不是賠償了,而是出於對死者家屬的同情和幫助,才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家屬要不是缺心眼那類人,對你們的同情和幫助,理應有所表示。這樣下來,問題不就沒問題了嘛。杜經理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天空。郭梓沁搓了一下手說,不過杜經理,這些都是我個人的想法,這件事最終怎麽處理,還得你自己拿主意。至於說地方上司法部門,我這個中間人,到時多少可以幫你們說上一些話。杜經理操起手,琢磨著郭梓沁的話,下意識點了幾下頭,一臉喪氣地說,隻要能把這事順當解決了,錢不算個事呀,郭協調。郭梓沁道,那還有什麽算個事?杜經理蔫頭耷腦說,這倒也是,隻要死者家屬不折騰,擺平這件事,也用不著使出吃奶的勁來。郭梓沁道,杜經理,出門在外,福禍難料,攤上這種倒黴事,也是沒法子,隻能破費幾個錢了。不過你們既然不在錢上犯愁,那我這個中間人,也就好兩頭說話了。杜經理看了郭梓沁一眼。囁嚅道,郭協調,如果是意外死亡,你們項目經理部到時還會罰我們嗎?郭梓沁說,我說杜經理,你怎麽又把話轉回來了?我們考核你們的零傷亡指標,指的是你們在冊的正式職工。杜經理歎了口氣,拍打著腦門說,整天幹的是求爺爺的活,吃的是告奶奶的飯,受的是乞丐的罪,我們做乙方的,都叫事給折騰怕了。郭梓沁不軟不硬地說,你現在還有心思發牢騷啊,杜經理?杜經理意識到苦水吐的不是時候,就拍了一下腦門,找轍說,唉,你瞧,都把我急昏頭了郭協調。郭梓沁問,通知死者家屬了嗎?杜經理道,還沒有呢。郭梓沁又問,死者的家庭背景了解嗎?杜經理說,這個……我還沒來得及細打聽,不過我想他家裏不會太富裕,有好日子過,他能出來打工?郭梓沁點點頭說,死者家屬方麵,等一會兒讓縣局的人聯係吧。這之後不久,兩輛警車就開來了。
日頭斜下去,餘輝水流一樣淌過來,老窯街上刮著涼爽的小風。季節已至夏末,這裏的早晚溫差,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等到夜幕忽忽啦啦扯開的時候,這會兒刮著的涼爽小風,就會變成冷嗬嗬的小風了。老窯街落在四仙鎮南頭,是一條很能彰顯地方特色風情的小吃街,碎石街麵狹窄,彌漫著久遠的氣息。老窯街上的小吃,多是傳統風味,燉牛頭、砂鍋牛舌,油辣牛尾、辣烤牛腱、白水羊頭、醬羊排、扒羊蹄、紅燜羊臉、老薑羊寶、窯坑全羊、地鍋柴雞、串串肉、四方大燴菜等都很誘客,尤其是羊雜碎湯,更是遠近聞名,家家都做得地道,肖明川和劉海濤,時常來這裏吃羊雜碎湯,油汪汪,熱乎乎,一碗未淨,一頭汗就出來了,爽勁從裏往外透,很過癮的。在這條小吃街上,名氣和人氣,都爭得頂尖的要屬大窯篷,在街的北頭。大窯篷招客,招在鄉土氣息和祖傳的手藝上。大窯篷不是什麽古宅老院,甚至都不沾簡陋房舍的邊兒,就那麽一頂打了補丁的碩大氈篷,支得兩人多高,且無門無窗,四處透風見亮,得進得出。篷內東北角上,幾口燒木柴的大鍋,從早到晚熱氣騰騰,香氣不絕。這裏的桌子也很個別,都是長條木桌,每桌配兩長兩短四條木凳,桌和凳,一律油光鋥亮,年頭滾得不淺的樣子,卻都結實。
這時在大窯篷內西南角那張桌上,郭梓沁欠起屁股,指點著剛端上來的油辣牛尾和扒羊蹄,一臉暈死的表情說,噢——郭梓沁曾來老窯街吃過一次,僅那一次,他的胃就給油辣牛尾和扒羊蹄拿住了,今天他是專程趕來享受這一口的。酒也要了,是那種本地的土製燒酒,當地人叫嗆燒。嗆燒聞著並不衝嗆,隻是入了腸胃,熱辣即刻就成了你身上最真實最奔湧的感覺,寒天身上得此熱辣,想必是舒服至極吧。嗆燒盛在泥壺裏,喝時倒泥碗裏喝。肖明川不止一次想,古鎮、陋篷、老桌、土灶、泥壺、泥碗、嗆燒、祖傳的製肉秘訣,大窯篷的獨道鄉韻,一下子就從這些散發著懷古氣息的東西上自然流淌出來,呼呼地往城裏人鼻孔裏鑽啊,不容人不受用,也難怪郭梓沁那次來,請他喝洋酒沒喝出名堂,看來這個擦邊球還真是得意這口,不然就這種地兒,能招得他的屁股下落?路過時看一眼怕是都懶得。肖明川讓劉海濤搞點啤酒,劉海濤挺樂嗬,問賈曉要不要也弄幾口啤酒,賈曉還有路要趕,就說你小子害哥們呀。劉海濤把嗆燒倒進兩位領導的土碗裏,然後就握住開了蓋的啤酒瓶,靜等肖明川甩出開場白後,嘴對嘴吹喇叭。
肖明川撓了幾下額頭說,先墊墊底再喝。來,郭處,吃吃吃。郭梓沁早等著下手了,肖明川的話音一落地,他就把一截牛尾抓到了手裏,一口下去,嘴唇立刻就油汪汪的了,嘟囔著好吃好吃。聽著從郭梓沁嘴裏冒出來的話,肖明川感覺那四個字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啃出來的,禁不住樂了一下,順手抓來一隻羊蹄子。見劉海濤要舉瓶吹了,賈曉急忙操起一隻羊蹄子,往啤酒瓶口上一碰,來來,咱們幹一個。劉海濤拿起酒瓶,看了看瓶口上的油漬,再瞅瞅賈曉那一臉壞笑,用手抹去瓶口上的油漬道,不用看,就能知道幹這種缺德事的家夥,百分之五百叫賈曉。賈曉捂著嘴直樂。胃裏墊下一層底,下來就該解決嗆燒了,肖明川端起土碗說,難得請郭處吃回飯,吃回飯還是頓土飯,不好意思。來郭處,喝一大口吧。兩隻土碗,碰出當的一聲,遊在土碗上方的四束目光,多少也有些較勁地撞擊了一下。雖說隻那麽一下,卻是在這短暫中,各自完成了某種情緒的宣泄。嗆燒落肚,肖明川和郭梓沁,嘴裏都滾出了撲嚕撲嚕的聲音。賈曉和劉海濤不知為什麽事抬起杠來,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往高上摸。郭梓沁放下手裏的骨頭,開口道,明槍好躲,暗箭難防,肖處,你可能聽說了,近來有人在拿我地段上死人的事,做我負麵文章呢。肖明川正在動著的嘴,停頓了一下,盯著郭梓沁看了好一陣子。郭梓沁毫無鋪墊地吐出有人拿死人做他負麵文章,這事肖明川壓根兒就沒聽說過。肖明川心裏動了動,意識到這家夥今天不單單是衝著風味小吃來的,牛尾巴和羊蹄子後麵,可能還另有企圖。這麽一想,肖明川心裏就加強了戒備,拿舊事找轍說,人心隔肚皮,那會兒在劉合子村,我不也是被人拿劉跛子的水窖,往死算計了一回?郭梓沁正了正身子說,聽你這話,你怕是多想了肖處,你說不管怎麽著,我能把你當外人嗎?肖明川摸著土碗道,是呀,我也沒有把你郭處當生人啊,我要是把你當生人了,我今天還能跟你吐苦水?郭梓沁歎了一聲說,看來,我們都是一些獵人的移動靶啊。肖明川說,獵物成了精,也會算計獵人,獵物總有一天會用獵槍打獵人的。郭梓沁笑道,照你這麽說,還真有必要去買件防彈衣穿穿啦。肖明川一聽郭梓沁的舌頭泥鰍了,也就往下滑去,說,等你買時,別忘了也給我捎一件來。
煩啊,真是煩,不扯用不著的了,壓抑。郭梓沁揮手道,來肖處,喝酒喝酒。
劉海濤又一次往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土碗裏添了嗆燒。劉海濤放下泥壺,正要坐下時,意外看見詹彌和一個小護士,正在那邊找桌,心裏旋開的一股喜興,不由得喜上眉梢,於是站起身來,抻著脖子,大聲招呼詹院長。詹彌和小護士的臉,機械操作一樣,齊刷刷側向肖明川這張桌子。詹彌和小護士都沒有換裝,穿著白大褂。劉海濤這一嗓子,把肖明川喊毛了,他顧不上再跟郭梓沁耍嘴皮子了,神魂一散,目光跌出老遠。詹彌還沒走到桌前,肖明川就站了起來,臉上雖說不缺笑,但細看會發現,那一臉笑,是從他拘謹的肉皮裏硬擠出來的。打過招呼,肖明川突然醒悟過來,忙把被他忘到後腦勺個把分鍾的郭梓沁,介紹給詹彌認識。
詹彌說,你好郭處長。郭梓沁這才起身與詹彌握手。劉海濤跟小護士一番眉來眼去,惹得賈曉在桌子底下直拿腳踢他。
坐下一塊吃吧,詹院長。劉海濤這麽說時,又溜了小護士一眼,小護士則偷偷瞟了一眼詹彌。
郭梓沁眼神飄飄忽忽地掃了肖明川一眼,接著劉海濤剛才的話茬說,詹院長,難得認識,方便的話,就一起坐坐吧。
肖明川掌控住了擺脫的情緒,側過身子說,要不就一起坐坐吧詹院長,我跟郭處是老朋友了。
詹彌幾經猶豫,紅著臉說,不打擾你們了,衛生院還有事,我們喝碗雜碎湯就走。你們慢慢吃吧,郭處長肖處長。
劉海濤一聽就泄氣了,而賈曉倒像揀了什麽便宜,衝著劉海濤搖頭晃腦。再往小護士臉上看,臉色也不像先前那樣滋潤了。詹彌走後,肖明川想,擦邊球這張嘴,必定要在自己和詹彌之間找點事,心裏就緊著準備對付的詞兒。然而郭梓沁在詹彌走後,就不再提詹彌了,牛尾啊羊蹄啊嗆燒啊,話都點在了吃喝上。設想的場麵沒出來,肖明川的心,一時間就落不到原位了,總有種郭梓沁會突然挑著詹彌卷土重來的擔心。天空上淡淡的暮靄,在肖明川和郭梓沁喝掉一土碗嗆燒這段時間裏,漸漸變得濃稠了,街的遠處,靜的房屋和動的人,這時也都影影綽綽。嘭——一團光亮,火球似滾進肖明川眼裏,搞得他渾身的神經都緊縮了一下。那團刺眼的亮光,是一盞剛給點燃的汽燈,肖明川知道,等會兒大窯篷內,也會點亮幾盞那樣的汽燈。
嘿嘿,咱瞅著像是你肖協調哩,肖協調。來到桌邊與肖明川搭話的中年男人,長得瘦瘦巴巴,背有點駝,煙灰色長袖襯衫看不出新舊。襯衫兜口上的開縫,給一枚別針別住了,讓人感覺那兜裏裝了多少錢似的。再看中年男人左腋下,夾著什麽東西,像是一雙鞋,後來肖明川借一股過往風,斷定他腋下夾著的東西就是一雙已經穿過的鞋,因為肖明川在那股風裏嗅到了鞋臭味。
喲,你呀!肖明川起身說,上下打量對方。陳跛子往桌子上搭了一眼,喉嚨那兒發出咕的一聲,磨磨嘰嘰地說,吃飯呢肖協調?肖明川看著陳跛子給別針別住的衣兜,笑道,我說老陳,那筆精神賠償費,你還沒花完啊?陳跛子一摸兜口,訕訕一笑。昔日有關陳跛子那個水窖的事,肖明川事後聽施工隊負責人說,那天散場後,陳跛子還是耍賴,隻是要錢的手法變了,咬死了說他女人給縣公安嚇破了膽,神經出了毛病,討要五百塊錢精神賠償費,負責人哭笑不得,就當過年賞給孩子壓歲錢,甩給陳跛子兩百塊錢,算是把事給了了。
劉海濤一看是難纏的陳跛子來了,緊忙給賈曉使個眼色。那眼色很特別,那眼色是石油人在水廟線上,對付某些村人時的專用眼色。賈曉的目光就不再往陳跛子身上投了,悶頭啃羊蹄子。郭梓沁呢,這時不緊不慢地點了一根煙。陳跛子的左手,再次下意識捂在了衣兜上,嘿嘿了半天才開口,咱今天領娃來逛逛,給娃買雙球鞋。說罷抽出腋下的東西,肖明川這就看清楚了是一雙黑布鞋,一股臭腳丫子味,直往他鼻孔鑽。陳跛子溜眼一看肖明川的表情,臉上就掛不住了,攥緊布鞋,脖子扭了幾下,目光就鎖定了目標,喊道,死小三,走丟你算球哩!肖明川看見在那邊的灶台旁,一個正麵對一口燉肉大鍋的半大男孩轉過身來,呆了片刻才往這邊走。肖明川剛想說這頓飯我請了老陳,卻是沒想到陳跛子看了他一眼後,就像是吃錯了藥,或是中了邪,忽一下衝出去,把半大男孩截在了半路上,薅住衣領子,二話不說就踢了幾腳,然後把小三子拽出大窯篷,眨眼間這父子倆就沒影了。肖明川坐下來,心裏不是滋味,因為他忽然明白,原來陳跛子也是個很有自尊的人。肖處你行呀,這鎮上村裏,你都混了個臉熟。郭梓沁邊說邊把土碗端起來。此時大窯篷裏一片明亮,而肖明川卻不知道那幾盞汽燈是什麽時候亮起來的。他眨著眼,神情恍惚地端起土碗,朝郭梓沁的土碗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