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確實是金發碧眼,卻形銷骨立,絕無圖畫上嬌美的容顏和妖嬈的身姿。她的皮膚曬的彤紅,像塊沒有放盡血的豬肉,渾身散發著難聞的腥臊味。她和其他一群環肥燕瘦的女子一起被從海盜船上押下來的。

棧橋下簇著黑壓壓的人群,有買主,也有看熱鬧的閑漢。兩者身份界限模糊,隨時可以轉換。我來這是為了當買主,從被人挑揀到挑揀別人,我隻用了三個月時間。我現在是仙山島廖家的護院管家。仙山島這個地方距離東瀛、高麗和大宋的淮東,蒙古人占據的山東,幾乎是同等的距離,島雖不大卻魚龍混雜。

廖家源出山東,因不堪蒙古人圈占他的地,而奮起反抗,殺官燒營,幹了好大的一票,無處藏身隻得避難在此。廖家家大勢大,在仙山島雖進不了四大家族,也算是有頭有臉。三個月前,我被一夥海盜從一個淒苦無人的荒島掠到這裏,像他們一樣被賣做奴隸。

做大俠不易,做奴隸更難,命運操弄於別人之手,你隻能默默忍受。羞辱,餓飯,打罵,甚至其他難以啟齒的事,我都一一忍受了,到仙山島時,我已經成了一個目光呆滯、懦弱可欺的可憐蟲了。

小刀花了三兩四錢銀子外加一匹粗布買下了我,小刀本姓刁,是堂裏派來接應我的黑子,他潛伏在島上已經六年了。當初他被賣到廖家作奴隸時,廖家的管家問他姓啥,他說刁。管家就翻著白眼望天,老半天想不起來“刁”字該怎麽寫。小刀就用手指頭在地上寫了個“刁”字,管家劈臉給了他一鞭子,罵道:“這明明是‘刀’字嘛,格老子的,你讀過書嗎?”眾人都哈哈大笑。

小刀就這樣改姓了刀,不敢不改啊,在奴隸麵前,管家就是王法。

我在伐木場砍了兩個月木頭,同去的六個人就剩我一個了,活重,折筋斷骨,吃的又極差,晚上沒地方睡,累了一天扒口黑黢黢發黴的飯,倒頭就睡,許多人睡下就起不來了。

像我這樣的一個奴隸市價大約在三兩左右,奴隸的來源主要是海盜掠來的漁民,南洋販來的鬼奴,或劫掠商船時俘虜的水手,再有就是從宋國、蒙古、高麗、日本拐騙來的農民,按說花三兩銀子買個奴隸和花點小錢搭個窩棚給奴隸們住以減少死亡,兩相比較的話,後者應該更合算。但廖家人卻不這麽看,他們認為做奴隸的人,都是不祥之人,都是倒黴蛋,倒黴蛋的身上都有股子黴氣,親近黴氣你能不倒黴嗎?

讓他們去伐木場、石料場吧,幹最苦的活,受最苦的罪,死了是他的命,活下來,是他福靈心至,轉運啦。如此才可以親近,才可以重用。小刀說過和他同進采石場的一共十六個人,最後連他在內隻活了三個,這三個人現在都是廖家的管家,替主人打理碼頭、石料場、莊園、魚行、伐木場的生意。

有小刀的照顧我也平安地脫去了黴氣。大管家問我願意去哪,我說去石料場吧,他搖搖頭說:“那不行,你呀,心太善。管不了他們,你還是跟著我在莊子

裏幹點雜活吧。”我就這樣成了他的跟班,幹些雜七雜八的事。他如此關照我自有他的理由,他要我保護她。初進伐木場時,有人要欺負我,我也正要立威,就跟他們好好地打了一架,打的他們頭破血流,跪地求饒。這件事讓小刀報告給了大管家,從那時起大管家就開始暗中觀察我了。

混江湖。十年稱大佬,百年是宗師。千年?那就是王八了。

我把她領到正在蘆棚下喝茶的大管家麵前,大管家撇撇嘴沒說話,四下裏就響起一片哄笑聲。強六就譏諷我說:“啃排骨,燉肥肉,不葷不素五花肉;不沾葷,你吃素呀,你說你弄這麽個貨來,留著惡心人麽。”一群人都跟著放肆地大笑。

在仙山島,女人都是肉,又黑又瘦的叫“排骨”,又肥又壯的是“肥肉”,不肥不瘦就稱“五花肉”。按此標準女人大體可分三類,細分又有許多種,譬如排骨:個子高的叫“牛排”,中等的叫“豬排”,再小是“羊排”,還有更小的“魚排”;肥肉一類按膚色又可分作“白肉”,“黑肉”,“紅棕肉”等三類。此外還有不在三種肉之內的其他肉,如:小肉(年幼的),老肉(年老色衰的),臭肉(有體臭的),香肉(操皮肉生意者),爛肉(有爛瘡者)。

蒙古人入主中原後,西域許多胡人遷居山東一帶,島上金發碧眼的女人漸漸多了起來,這些女人的身價往往隻有其他女人的一半,島上的男人認定她們非醜即賤,入不得眼,因此把她們排除在任何肉之外。他們管這些女人叫“鬼妹”,和那通體黢黑的“鬼奴”相並列。鬼奴也是遠隔千山萬水到這來的,雖體格強健耐操勞,卻因腦瓜子不靈光價錢倒比尋常奴隸還低,是奴隸中的最低賤者。

大管家喝完茶,問我:“今次船上沒其他女人了嗎?搞她來作甚。”我答道:“南莊正缺一個浣衣婦,狼多,‘肉’去了隻怕惹人爭鬥。”大管家就哈哈大笑,道:“到底是念過孔孟的,還是你想的周到。”

我不能不想的周到些,要是過不了他這一關,我此行的任務就徹底失敗了。這個金發碧眼的鬼妹漢名叫楊清,是天下第一大教天火教的八聖女之一。

天火教源於西域吐火國。太平興國年間,吐火國為遼國附庸石城所滅,國王與諸王被活埋,族人屠戮殆盡。長公主赫麗婭的駙馬莫洛通原是漢人,因領兵在外幸免於難,滅國後領親族、部曲千人避難大宋。石城向遼國求援,遼國遣使抵汴梁要人。宋廷發下海捕文告,指斥莫洛通和赫麗婭為西域邪教,著全體軍民一體捕拿。江湖門派遂群起而攻之。

赫麗婭和莫洛通從開封逃到川西,所部僅餘三百。江湖各派和官府仍不肯罷手,幸得九鳴山莊莊主陸河年網開一麵,才於百死之中覓得一線生機。二人輾轉來到落髻山,創立了天火教。赫麗婭改名楊元,是為教主,莫洛通改名楊天,是為首座。宰相為左使,大將軍為右使,文臣為春、夏、秋、冬(四使)值朝堂,諸將分東、南、西、北(四使)鎮四方。

楊天以首座之尊

統攝內外,引漢人入教。吐火族人實權旁落,不滿之心日甚一日。楊天病逝後,楊元極力抬高吐火族人地位,引來四方怨恨,楊元不思更改反一味打壓,終於釀成激變,變亂後吐火族人僅餘四十家,楊元被迫傳位於十五歲的楊曄,自囚於石室在孤獨悔恨中鬱鬱而終。

楊曄頗有謀略,她空懸首座之位,架空十聖使,遷吐火族人於落髻山西麓居住,革陋俗,興文化,吐火人得以存宗繁衍。楊曄晚年創立中宮監、風衣府、清議院和育生院,分別執掌內廷宗族、兵民財政、清議監察和生育訓導。一舉奠定了天火教興盛的根基。至靖康南渡時,天火教教眾百餘萬人,成為拭劍堂的頭號死敵,百十年來纏鬥不止、血戰不息,彼此都已精疲力竭。

你的局,我來破,我設局,你破局,大局,小局,局中局,百十年來,演繹了多少回?身為局中的一枚棋子,我隻需知道我應該待的位置即可,至於其他,管他去。

楊清是三個月前在高麗國遊曆時被海盜綁架,繼而當作奴隸賣到這兒來的。這當然又是拭劍堂策劃的一場好戲,花的代價有多大,幾乎難以想象。作為天下第一大教有可能接掌教主之位的聖女,她出巡時的警衛當有多嚴?況且,天火教與高麗國王室一向關係不錯,在高麗她除了貼身警衛,還有高麗國王的羽林衛隨扈。如此策劃一場天衣無縫的綁架案,天下舍拭劍堂絕無二家。

現在她叫蘭草,是南莊的一個浣衣婦,據我所知,蘭草這個名字在此之前已有不下於十個女人用過了。她們都是廚娘,死了,名字就由別人繼承,死了再繼承。上一個叫蘭草的女人是個高麗人,一個與人為善、行事低調的女人。一次因為熬湯多放了點鹽,被一直嫉恨她的廚師長活活給打死了。

讓她去南莊做浣衣婦是為了她好,因為南莊管家英叔是個厚道的老頭兒。我把蘭草領去見他時,他正躺在竹椅上曬太陽,午後暖烘烘的太陽曬在誰誰身上誰都覺得舒服。我悄悄地走到他身後,在他耳邊突然叫了一聲,他嚇壞了,一躍而起,就跌了個屁股墩。

他惱了,就罵我,他脾氣真好,罵人像唱歌,一毫也不難聽。我哈哈大笑,趕緊把他拉起了。他眯著眼瞅瞅蘭草,說:“你小子找了個鬼妹來,想惡心我呀。”

我說:“我還不是為你好麽,省的那幫臭小子爭食打架。”

他眼眯縫的更狠了,背著手,圍著蘭草轉了又轉,看了又看,說:“不錯,將養幾天還是個美人兒呢。”就抓起蘭草的手摸了摸她的掌心,卻是連連搖頭,歎道:“白白嫩嫩的,沒幹過活。能成嗎?”

我說:“怎麽不成呢,不就是洗衣裳嗎,用水泡泡揉揉晾幹不就完了。”

他嘖嘖嘴說:“那也是,都是泥裏滾,誰在乎呢。”於是就喊過賬房接收了。

我從衣袋裏摸出一包好茶塞給他,他飛快地接了,袖在袖中,兩眼骨碌碌亂轉。我說:“英叔。承蒙關照啊。”他說:“你小子眼光不錯,好說,好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