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一道山梁,遙見平穀中有幾間茅草房。門前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搗藥,忽聞惡臭撲鼻,忙掩鼻而起,皺眉四顧。我笑道:“童兒還認得我嗎?”那童子定睛一看,喜道:“原來是顧大哥啊!你,你懷裏抱的是什麽人,這麽臭,你聞不見嗎?”我苦笑道:“這就是你想見的白姐姐啊。”童子愕然道:“白姐姐?她,她怎麽……”童子本想上前,終於禁不住那逼人的臭氣,俯身嘔吐起來。

“醫者父母心,哪有做郎中惡心病人的?去準備一口大缸,把天字號葫蘆裏的藥泡進去。”介未休一麵訓斥童兒,一麵疾步走了過來,切了白無瑕的脈,對正在刷洗大缸的童子說:“再添兩錢紅草粉,一錢金龜子,三錢硼砂。”介未休瞄了眼我,眯著眼笑道:“你終究還是帶著她私奔了。”我無心與他說笑,把晉州的事簡要一說。

“他到底還是回來啦。”介未休噓歎一聲,頓了下又道,“真是天理報應絲毫不爽啊。他自己配的藥,卻害了自己的妻女。離地三尺有神明,害人終害己。”我驚問道:“原來老先生早知道她是東方前輩和白前輩的女兒?”介未休嘿嘿而笑:“天下除了你,沒幾個人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算啦,過去的事,不說啦,不說啦。”

小童將大缸刷洗幹淨,泡上了藥。介未休仔細檢查一遍,從腰帶上解下一隻小葫蘆,托在手心稍稍停了一下,便將裏麵的白色藥粉全倒了進去,用手攪了攪,吩咐小童:“預備兩桶清水。”又吩咐我除去無瑕的衣裳,將兩桶水衝洗了無瑕。時近寒冬,冰水刺骨,無瑕被水潑中竟毫無知覺。隻是在進入大缸的一刹那,被藥水一激,才猛然驚醒過來,手腳**,大聲慘叫起來。我又痛心又欣慰,伸手要去拉她,被童子攔住。

介未休點了無瑕的昏睡穴,用核桃木缸蓋將缸口封住,隻留了無瑕一顆腦袋在外麵。介未休吩咐童子將無瑕頭發剃光,用藥水將她臉上傷口洗盡。

我低垂著頭,不忍再看。介未休歎息一聲:“她命中有此一劫。”

我問道:“當日東方前輩說隻有到孤隱峰才能找到治傷的草藥,難道先生也無能解救?”老先生頷首一笑:“西隱醫藥舉世無雙,餘牙子號稱‘醫神’,鍾純子號稱‘藥神’,東方英正麽什麽頭銜都沒有,本事卻在他二位之上。‘噬魂丸’是他集大成之作,千古奇毒,老朽如何能解的?此藥能迷幻人的心智,中毒之人猶如魂魄出竅,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切都聽命於施藥之人。中毒後三日內服用解藥,並不傷元氣。過了三日沒有解藥,則毒素在體內淤積,先是皮肉潰爛,神情呆滯。最後全身膿爛可見白骨,一年後非死既癡,神仙難救。它的解藥配方其實很簡單,但其中的一味‘仙珠草’普天之下隻有孤隱峰的石壁上有。我方才用的白藥粉就是‘仙珠草’,可惜份量不足,所以隻能

暫時減緩她的病痛,卻不能根治。”

童子將無瑕剃光頭發,又將她臉上的傷口洗淨上了藥。無瑕臉色浮腫,皮膚暗紫,昔日的花容月貌已**然無蹤。

童子燃了幾根香木驅散了惡臭,回屋刷鍋添水,炒了一碟雞蛋,一碟竹筍,一碟木耳菜,一碟老臘肉,用竹筒蒸了兩筒白米飯,燙了一壺自釀的苦葉酒,把桌子端到竹籬外的上風口。我喝了點酒,吃了點飯,就覺出身體疲乏起來。介未休道:“她要泡一天一夜哩。”他勸我進屋睡上一覺。童兒領著我到後麵草屋躺下,頭一沾枕頭就入了夢鄉。

夢中,她白衣飄飄,正含羞走來……

一覺醒來,草廬外紅日西墜,天朗山青。我暗忖:“若她病好,能與她隱居於此,此生何憾?”想到無瑕的病,我的心又是一沉。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不去想,不去想。我振了振衣裳,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童子正彎著腰在給一具棺材上油漆。

棺材!我的頭嗡地一下,頓覺天旋地轉,立即暈了過去。

介未休用一根銀針把我救醒,望著我苦笑。我的淚刷地就流了下來,我說:“先生,你還救我作甚,讓我死了算了。”

介未休笑道:“你死了誰送她去孤隱峰?”我愣了一下,一躍而起。介未休領著我走到那具棺材前,笑嗬嗬地說:“這就是我百年之後的安身所。如何?”我說:“好,好材料,好做工,的確是好。不過先生無事擺弄它作甚。”他喟然一歎,道:“人有旦夕禍福啊。”說到這,他向我遞個眼色,領我到木桶旁,指著木桶上插著的一根竹簽,說:“三更末,來了一夥人,鬼鬼祟祟的,童兒出手驅趕,有人就射了一枚透骨釘,……雖然沒傷著人,卻將藥水泄去了不少。”我預感到不妙,心頭霎時響起了一聲悶雷,囁嚅著說:“他們是衝著我來的,是我害了她。”

介未休安慰道:“雖不會傷及性命,但縱然能解去體內之毒,隻怕也要留下疤癩,甚或容顏盡毀。”我說:“她這般要強的人,這豈不是要了她的命?懇求先生救她,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介未休擺手說:“你言重了。”卻仍遲疑不決,我再三懇求,他方吐口道:“辦法倒是有一個,隻是太過冒險。”我明白他什麽意思了,就說:“但能保她平安,一切後果由我一力承當。”

他沉吟良久方下了決心,對撅著屁股刷漆的童子說:“不必刷了,去把我的天字號藥箱拿來。”又痛心地說:“可惜了我的一幅好壽材啊。”

童子捧來了藥箱,介未休開始配藥,師徒兩個裏裏外外忙了一天,才將藥材配好。此刻棺材上的油漆也幹了,童子捧著個瓦罐,先在棺材底板上澆了層粘稠的黑藥油,稍稍風幹,又墊了層厚厚的草藥,再澆上褐色藥油,藥油稍幹再放一層草藥,然後又澆上藥油,如此反複五次,最

後鋪墊了一層金絲軟草。他要我將無瑕赤條條地從缸裏撈上來,平放在軟草上,雙手交叉在腹部,用一方手帕掩住私處。

童子在她身上撒了些軟草,澆上一層藥油,等稍幹再澆第二層,反複又三次,除口和鼻外,無瑕全身都被黑色的藥油覆蓋。

介未休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卻叮囑我:“每五日給她喂一次清水,每次喂三湯勺。藥膏不可以沾水,不可以讓陽光直射。若有一點閃失,便是個終身殘疾。”我已哽咽難言。他一擺手道:“罷了,罷了。算你們欠我一份人情。”說話時臉上顯出無盡的蒼涼,也不和我招呼,提起藥鋤就默默走出小院往後山去了。

我問童子道:“先生為何這般傷悲?”童子道:“師父費了千辛萬苦才采集到這些草藥,可保屍身千年不朽。西隱一脈輕名利,重生死。生前想盡辦法享樂,死後要屍身千年不壞,隻有這樣才能成仙得道。收羅了半輩子的東西突然沒了,你說他心裏如何能好受?”我趕忙往後山去找介未休。暮色蒼茫,哪裏有人影?

童兒追上來,嗬嗬笑道:“你何必介懷,等白姐姐的病好了,你們成了親,你也就是西隱一脈的人了。到時自然有機會報答他。”他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就解釋道:“昔日,師父給餘牙子做煉藥童子,做夢都想拜他為師,卻被拒之門外,這麽多年來一直耿耿於懷。你能幫他入門,豈不就還了他的恩情?”我點頭稱是。

童子又道:“我聽師父說孤隱峰常年隱在雲霧裏,即便到了山腳也難尋見,你要有些耐心。還有餘牙子這個人脾氣不好,人也固執,你小心應付才是。不過,他婆娘倒是個熱心腸,倒不妨求告她。”我謝過童子,帶著無瑕回到均州,買了輛馬車裝載棺材,為掩人耳目,我全身縞素,謊稱扶靈歸鄉。

行入江陵府境內,村鎮漸多,市麵繁華。每隔幾裏便有鄉軍設的關卡,盤查過往行人,說是抓捕蒙古人的奸細。

到了江陵城,我將車子停在飯鋪門口,進店去買幹糧,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等回來卻就不見了馬車,這真是見了鬼了,光天白日的有人竟連靈車也要偷。街邊一個算命老者傳話道:“車子讓劉將軍手下趕走了,要你去西大街楊柳巷取回。”我恨道:“這廝當真無禮!”遂甩開大步趕到楊柳巷,果見馬車停在一座大宅院前。

我正待上前查看,就見一個戎裝大漢從車後轉了出來,拱手笑道:“師兄,多年不見,還記得我嗎?”

娘的,是劉青烈,化成灰我也認識你。

我罵道:“裝神弄鬼,你做的是哪家的將軍?”他翹著大拇指神氣洋洋地說:“是咱洪湖派的大將軍,掌門師兄封的。”蘇清河這幾年在荊湖操辦鄉軍,頗見規模,他自稱大帥,封青烈、清泉五人為將軍,這些事我在落髻山就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