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岔開話說:“你把棺材擺在門口,就不嫌晦氣嗎?”

青烈哈哈大笑,說:“不過一所宅子,明兒就找個人賣給那知府老爺,讓他晦氣晦氣。”他拽著我的胳膊不讓走,說:“你攜白姑娘歸隱山林的消息早已傳遍江湖,卻瞞著小弟,是何道理?”我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走江湖難,歸隱也不易啊。”

本意進去喝杯茶就走,孰料一盞茶的工夫,竟有幾撥小校進來回事。我問:“蘇師兄經營鄉軍也有六七年了吧,有一萬人沒有?”青烈嘿嘿一聲冷笑:“師兄也太小瞧咱們荊湖軍了,我江陵就有一萬八千人,其他各處加在一起不下十萬。還有十萬洪湖弟子不在此列。”劉青烈雖然不是那種亂放炮的人,但說蘇師兄麾下有十萬廂軍我還是將信將疑,我問:“這麽多人,就不怕官家猜忌?”他說:“咱幫他趙家守江山,他樂還來不及,豈會猜忌?再說,襄陽的呂大帥和咱師兄好的就差沒穿一條褲子了。”

這時一個身材妖嬈,模樣標致的錦衣丫鬟來報:“夫人從海寧回來了。”

青烈一躍而起道:“在哪裏!”大步就要往外走,忽覺失態,就尷尬地笑了笑道:“師兄不要取笑我,她若是得了白姑娘的病,我也會千裏送她治病的。”

聽說朱雨菡來,我就起身說:“我還是走了,免得大家尷尬。”青烈也不願再提當年天王莊之事,便取出一枚令牌交給我說:“憑此在江陵境內暢行無阻。”

那晚我宿在江陵城外臨江的一處茅店,飯後打坐運功,忽覺窗外有人窺探,隻做不知,打坐畢,便和衣而臥。不多久有人向屋內吹迷香,我假意昏迷,兩個蒙麵人撬門而入,潛行至床前,舉刀便砍。我一個翻身捉住一人手腕,一拉一推,二人便撞在一起,“撲通”倒地,二人武功既差,膽量更小,頓時跪地求饒。

我鄙夷地喝問道:“為何行刺我?仔細說,但有不實,定取爾等性命。”一人道:“你敢殺人滅口?我等可是拭劍堂的人。”我不覺好笑,喝道:“還敢唬我,拭劍堂有你們這般膿包嗎。”另一個叫道:“我等真是拭劍堂的人,我們有令牌。”說話時他還真的拿出了一塊令牌,我用劍挑過他的令牌,仔細看過,心中疑團重重。問道:“你們隸屬那個盤口?”拭劍堂在各地的分堂俗稱盤口。一人答道:“我們屬慶和堂。”

我冷笑道:“果然是在唬我,拭劍堂兩堂三十二盤,哪來的什麽慶和堂?”

我剛說到這,門口閃過一道人影,一人笑道:“顧右使這句話就顯得孤陋寡聞了。慶和堂與內外兩堂平起平坐,奉太後諭旨創設,如何是假?”說話的是個身段妖嬈的女子,我見過她,她是朱雨菡的貼身侍女,名叫凝玉。

二人一起嚷起來:“大姐救命啊。”凝玉喝道:“蠢貨,慶和堂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還不快滾下去!”二人如聞大赦起身便跑,我說:“我讓你們走了嗎?”二人慌忙又跪了下來。凝玉哭笑不得,喝罵道:“沒用的東西,你們怕他作甚?”說著一拍巴掌,四下裏頓時衝出二十多名軍漢,都蒙

著臉,穿著洪湖鄉軍的號衣。

我輕蔑地一笑,驟然起身,在人群中穿了個來回,他眾人就一個個手僵腳麻,丟刀棄劍站立不穩。凝玉這才慌了手腳,閉著眼,把手中短劍在麵前一通亂揮,顫聲嚷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能殺我,殺了我你就……”

我劈手奪了她手中短劍,當著她的麵折成兩段,丟在她腳下,嗬斥道:“好端端的拭劍堂被你們搞的烏煙瘴氣。你膽敢再跟著我,我必取你性命。”凝玉恨得眼淚在眼圈裏隻打晃,卻不敢再吭一聲。

趕走眾人,我生了陣悶氣,趕來到渡口。船家忌諱棺材不吉利,雖有重金也不肯出船。一個打魚的年輕人譏諷眾人:“棺材棺材升官發財,大吉大利的事,你們卻不懂,可見愚蠢。”眾人反唇相譏:“你說吉利,你去載好了。”年輕人不甘示弱,笑道:“隻要客人願意,這活我便接了。”我大喜,出重金酬謝。

年輕人一路唱著漁歌,船到江心,卻突然縱聲大笑,小船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我心知有變,抓劍欲擒那年輕人,卻是慢了一步,年輕人一個猛子紮入水中不見了蹤影。我心知不好,持劍護住棺材,心中暗忖:任你有何手段,隻要敢露頭,我便一劍取你性命。

四顧白水茫茫,卻再無他的蹤影。

我正驚疑時,忽然發現船底開始滲水,仔細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填充木板縫隙的膠末被人用刀撬開,膠末本是用木屑混合油脂製成的填充物,性質柔軟,用刀撬的時候不會發出聲響,這也是我雖全神戒備仍舊沒有發覺的原因。

我熟悉水性,即便落水也有把握逃生,但介未休囑咐過無瑕是見不得水的。事到如今,雖然說不上山窮水盡,但我的的確確是落盡了下風,還顧得上什麽顏麵?我站在船頭,抱拳四顧,問道:“是哪路朋友?可否現身一見?”喊了三遍,就見一葉孤舟隨風順浪飄飄而來,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盤坐在船頭,左手提壺右手執杯,自得其樂。

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連肉頭和尚也來欺負我。半年前,這廝曾來中州見我,勸我歸降刺馬營,結果被我嚴詞罵回。江湖上這種風吹兩邊倒的牆頭草多不勝數,值此風雨飄搖之際,為自己的前程打算,何錯之有?我與他昔日有舊,雖明知他成了刺馬營的走狗,卻仍不忍傷他性命,誰知我一念之仁放了他,卻被他誤解成我是“關係留一線,日後好想見”。此後他又幾番來找我,都被我拒之門外。

誰知今天,他要變本加厲。

他倒了杯酒丟了過來,看我抄在手中,不曾灑落一滴,就讚道:“顧兄武功愈加精純了。”我冷笑道:“你卻不如先前灑脫了,弄這玄虛是何道理?”他嗬嗬一笑道:“幾番邀請顧兄同赴大漠,都被顧兄拒絕,無奈,隻好出此下策。”我聽了這話反倒沉住了氣,冷笑道:“他們開了什麽好處,讓你出家人也耐不住寂寞了?”

和尚笑了笑:“老子活了大半輩子,總算弄清一個道理:天下大勢,如江河滔滔奔流。順水行則易,逆水行則難。不隨大勢,不順大流,難成正

果。想人生不過幾十年,何苦逆勢而行給自己找不痛快呢。”我鼻子裏哼出一絲冷笑。他尷尬地笑了笑,又道:“想顧兄曠世才華,卻不容於世。一腔抱負無處施展,你如今說要歸隱,我倒要問問你:你真能割舍的下來。”我仍冷笑不言。

他又說:“大元皇帝雖是胡人,卻是個禮賢愛士的好皇帝,像和尚這般粗鄙之輩尚且尊若上賓,何況顧兄大才?兄若去必是如魚得水,成就千古美名。”我冷笑道:“在下已決意歸隱山林,和尚今日注定是無功而返了。在下也奉勸一言:認賊作父非是大丈夫所為。”

肉頭和尚歎息道:“顧兄不為自己,也不顧她的死活嗎?”我怒道:“你究竟想怎樣?”他冷笑道:“你若真心對她,死且不怕,還怕擔個惡名嗎?”我厲聲嗬斥道:“人無名節與禽獸何異?你若還念著昔日的交情,就放她一條生路。”和尚忽而麵露猙獰之色:“你死了,誰還要這一坨爛肉?”我頓時無語,僵在了那。

江麵上忽然翻起一串水花,接著又翻出一團血水。一具裸屍浮了上來,正是先前為我撐船的那個年輕人。

和尚臉色一變,將一對月牙雙鉞抄在手中,凝神戒備,我知他武功不弱,擔心水下之人不是他敵手,便也扣了兩枚製錢在手,準備暗中相助。

水麵上又翻起一朵浪花。

我想那人該要動手了,就故意咳嗽了一聲,吸引他的注意力,肉頭和尚正凝神戒備,在他的身後,一個水鬼悄無聲息地爬上了他的船,挺一柄鋼叉刺向和尚後心。

我手中的兩枚銅錢猝然而發,和尚忙揮鉞磕擋。

水鬼的鋼叉趁勢紮入了他的後心,猛力向前一推,兩人一起翻入江中。水麵上掙起幾朵浪花,吐出幾股血水,一切就歸於寧靜。

片刻後,江上忽聞漁歌聲,一個頭戴草帽的健碩漁夫劃著一隻小船**過來,問道:“是顧先生嗎?”我點頭,那漢子道:“有人舍我五兩銀子渡先生過江,先生請吧。”我冷笑道:“好你個殷深道,在我麵前還裝神弄鬼。”那漁夫聞言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皙齊整的牙,拜道:“難得右使還記得屬下的名字。”

殷深道是李久銘舉薦的隴西總舵千葉堂副堂主,此刻出現在這,倒也不覺奇怪。自決心退隱江湖後,拭劍堂、梨花社和刺馬營各路人馬沿途阻截,李少衝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以他的性格,派人暗中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殷深道護送我過了江,便道:“前麵的雙魚寨隸屬滇黔總舵轄地,未有上命,屬下不方便過去。”我取出令牌道:“我有通關令牌,可暢行無阻。”殷深道說道:“雙魚寨的三個指揮中有兩個是拭劍堂的奸細,右使不可掉以輕心。”

雙魚寨設在兩山夾持的交通要津上,兵卒稅吏行為粗蠻,言語惡毒,對路人公然勒索錢財,稍有不從便籍沒財貨,拘押鞭打,惹得民怨鼎沸。我望著寨門上高高飄揚的宋國旗幟,心中不禁惻然:連肉頭和尚這樣的人都甘心投敵充做鷹犬,可見人心已散,如此江山還能姓趙幾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