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沅州到弄洞府,千裏山路走了一個月時間。都是山環水繞,林密水急的險惡地形,進入大理國舊地,又見雪山綿延,杳無人煙。詩雲: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我扛著棺材在崇山峻嶺之間來回尋找。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孤隱峰依然蹤跡全無。

我頭發胡子一大把,衣衫被樹枝荊棘掛的破碎不堪,一日我臨水一照竟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渾身上下都似個野人一般。這日扛著棺材又在山間中穿行,忽見兩個穿著整齊的童子各挑著一擔泉水,在山林中行走如飛。這是我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人,欣喜之下急忙呼喊。兩個童子聽到有人呼喚,就駐步回頭,忽見一個野人扛著個棺材在朝自己招手,二人齊叫了聲“有鬼”,丟了水桶便跑,一晃就不見了蹤影。

我還當自己花了眼,使勁揉了揉,仍舊什麽也沒看到,若不是看見兩幅水桶,和一條人工開鑿的山路,真要懷疑自己見了鬼。山路沿著一條溪流修築,曲曲折折,走不多久,前麵傳來轟隆隆的流水聲,一塊斷壁上垂下一條瀑布來,狀如一條白龍相似。流水在斷壁腳下匯聚成一潭清水,水清澈透底。這山道到此也就斷了頭。

我心中酸楚起來,再有半個月就滿一年,再找不到孤隱峰,豈非辜負了她麽?我跪在水潭邊暗自祈禱:“天若憐見,就指我一條明路。”話未落音,對麵真的出現了一座山峰,直挺挺的如一根擎天大柱。我急忙揉眼看,果然是一座山。我大喜若狂,跳起身,拍著棺材叫喊:“你看見沒有,我們找到啦,我們找到孤隱峰啦!”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吹過,匪夷所思的事發生了:山峰突然不見了。

我大驚,一連揉了七八次眼,對麵一片霧蒙蒙的,什麽也沒有。我捶胸頓足道:“天哪,你真要害死我嗎?”正痛不欲生,身後忽有人說道:“看呐,就是這個猿人!”是方才的那兩個童子領著個布衣老婦對著我指指點點。

婦人看了看我,就笑著說:“童兒無知,他是人,哪是什麽猿人?”就大大方方走了過來,問:“你從哪裏來,來這做什麽?”我問她:“三位可是孤隱峰的人?又或者聽說過去孤隱峰的路?你們倒聽說過孤隱峰這個名字麽?”那婦人聞聽了這話,又把我看了一遍,就問道:“你與天山派有何淵源?”我忙說:“我……,我是來送無瑕治病的,哦,她複姓東方的。”婦人驚喜道:“那是四老爺的小姐,她回來啦?她在哪?”

待她看過無瑕的真麵目後,就叫過一個童兒囑咐了兩句,那童兒撒開腳沿著山道去了,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陣驟然就沒了蹤影,與方才竟是一模一樣。

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自在,就跌坐在地上,仰望著青山白雲,朗聲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啊!”

童子去了一刻鍾的工夫,帶回來七八個人,神態舉止與天山諸人近似,隻是多了幾分雍容。一個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聽了婦人的稟報,又揭開棺材蓋看了看,就皺起了眉頭,拈著下巴上的兩根硬須沉吟不決。

他身旁一個顏容俏媚的女人問他:“真是小妹呀?”男子點了點頭。又一個體態曼妙,麵頰豐潤的女人語

氣肯定地跟她說:“一定是小妹了,二姐姐你看看那眉眼,可不像神了東方師叔。”那婦人點點頭,說:“眉目是有些像,當家的,你看呢。”

男子默然點了下頭,跟我說道:“你請山上歇息。”我微感嵯訝,怔在那。麵頰豐潤的婦人就笑起來:“卻如何是好,長久不下山,什麽禮儀規矩都忘了。”

男子拍了下額頭,拱手作揖道:“在下餘瑜,論算是無瑕的堂兄。”又引薦了兩個婦人,顏容俏媚的是他妻子白飄飄,麵頰豐潤的是他妹子餘卿卿。

四名小廝抬了棺材,翻過一道小石坡,眼前是條水清見底的小河,有小廝撐著竹筏候在河邊,乘竹筏走了半裏地,就拐進了一個水洞。水洞寬闊深遠,頂上裂有一道縫隙,透有亮光,因而絲毫不覺得昏暗。

過了一處天坑,進入一處幽僻的小洞,斜著一轉,就是一座石碼頭。棄船上岸,麵前是一道小石門,一道石階盤旋向上。

拾階而走,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豁然一亮,如絲如縷的雲霧就將人整個兒的包了起來。其時人已懸在半山腰的棧道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我腦子裏嗡嗡一陣亂象,如此情形在舊時夢中不知見過了一次,沒想到世上竟真有這等所在。又想到這山峰如一根直上直下的石柱,崖壁光溜溜的無可憑借。孤隱峰隱居之人該是用了多少年才在這絕壁之上開鑿出盤山棧道。

棧道有七尺五寸高,四尺寬,因雲霧太大,一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偶然有強風吹過,濃霧散開一條裂隙,這時才見遠處連綿不絕的雪峰,隻一眨眼的功夫雲霧重新又聚集起來,四周重新一片混沌。身邊的濕霧濃雲伸手可掬,望遠處,霧茫茫了無邊際,人行雲端霧裏,飄搖搖不知身處何處。

我這才明白自己三個月來近在咫尺卻尋蹤未果的原因,心裏暗暗一歎。繞著石壁走四五裏地,雲霧突然淡去,西天的晚霞正濃,斜陽的芒刺驅趕了洶湧的雲海,廓出一個青天碧海的新境界。眼前是清清爽爽的一座山峰,碧草萋萋,野花芬芳,發源於一汪清潭的小溪穿過一片地勢舒緩、野花芬芳的草地後,又拐了個彎向斷崖流去。它化作了一道迎風瀑布,飄飄灑灑掛在了天邊……

我正驚歎造化的神奇,就有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發老者拄著拐杖在一群男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餘卿卿疾步上前埋怨道:“爹,你怎麽出來了?小心身子。”老者道:“我的侄女回來了,我能不來瞧瞧嗎?”老者巍巍走到棺材前,隻看了一眼,便頓足咒罵道:“庸奴糊塗,庸奴該死!”嚇得眾人大氣不敢出一口。

老者發了一通脾氣,忽然又歡喜起來:“咦,這庸奴還有些手段,到底沒白跟我。”他喜一陣怒一陣,就拖著木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嘴裏仍嘰嘰咕咕說個不停。

我的心也隨著他的喜怒潮起潮落,等到他轉身離去,我的額頭全是汗水,望著他躑躅而去的背影,心裏卻又想,世人傳說的神仙一般的餘牙子卻是這麽個糟老頭子。

我剛剛發出一絲苦笑,餘牙子突然回過頭來,問餘卿卿:“那後生是什麽來曆!”

餘卿卿大聲回道:

“爹,他是無瑕妹妹未過門的夫婿。姓顧,叫顧楓。”餘牙子怒道:“我聽的見,你不用那麽大聲!”使木杖撥開餘卿卿獨自往前躑躅而行。餘卿卿陪著小心,不即不離地跟在身後。

白飄飄笑對我說:“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都變回了小孩的脾氣。爹今年一百二十一歲了,行為說話越發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了。”我心中驚歎不已,又想:餘卿卿是餘百花的親姐姐,少說也有七十多歲,看她樣子卻像個三十出頭的少婦。孤隱峰與世隔絕倒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一道綠草青碧的小坡後是汪碧清的湖水,倒映著青山白雲,沿湖散布著大大小小十幾座宅院,花木繁多,算不得名貴,修剪的十分用心。一群孩童拿著木片刻製的風車在街巷間、花叢下穿行嬉鬧,惹得一群狗兒也跟著吠叫。

我們來到湖邊一座長著一棵歪脖子鬆樹的院落前,餘牙子的發妻章夫人坐在輪椅上迎候。我受寵若驚,忙跪地行禮,章夫人笑盈盈問道:“你就是老三和老四的女婿吧?嗯,是一個好少年。”我說道:“前輩誤會了,晚輩和白姑娘隻是朋友。”章夫人道:“什麽叫朋友?男女之間哪有做朋友的?”我靦腆一笑道:“東方前輩隻是命晚輩照料她,再說她也沒點頭呢?”章夫人笑道:“到了這就由不得她了,我做主了,等她病好了你們就成親。”

餘卿卿小聲提醒道:“娘,三師叔才過世,怎好提婚配的事呢?”章夫人道:“那要怎樣?還要等上三年嗎?女兒家老得快,再過兩年,還能生幾個孩子?”

白飄飄賠笑說:“娘說的是,二姐姐真是糊塗了。”她雖這樣說卻不見得餘卿卿有絲毫不高興,想來二人這樣一唱一和哄老人已經習以為常了。

哄了一陣子,見章夫人氣消了,她又小心進言道:“無瑕妹妹可傷得不輕呐,又被介未休用錯了藥,隻怕就是救過來,也是容顏盡毀。我看不如這樣:她傷若好的通徹,他們就成親,若是留下了殘疾,也不要耽誤了顧兄弟的好前程。”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在試探我嗎?果然是試探倒也罷了,否則,真是小看了我。我忙說姐姐關愛之心小弟心領了,不管無瑕的傷能否痊愈,是否毀了容貌,小弟都心甘情願陪伴她一生一世。

白飄飄說:“你別誤會,我是為你著想,夫妻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開始兩年或許還能忍受,但常年累月的,隻怕你就忍不住了。”

我說:“我與她相識多年,雖多坎坷,到底心心相印,我今日說這話不是賭氣,一片誠心唯天可表。”章夫人看我說的慷慨,就瞪了眼白飄飄,說:“難得他能這樣想,你們做姐姐的就別多心了,好好想想怎麽去撮合人家吧。”

白飄飄笑道:“有您老做主,那小妮子還能跑了不成?”

我洗漱完畢,餘卿卿送來一套新衣服,我穿戴整齊出來,驚的餘卿卿雙眼放光,笑道:“金童玉女真是一對絕配。”忙帶來見章夫人,惹得眾人一陣誇讚。當晚設宴,隻是一些鬆子,蘑菇、幹筍之類的山野小菜,做法也極其簡單,少油少鹽,多半是半生不熟。餘牙子隻用了一小盅米飯便離席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