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榮華
往後的幾年裏諸事紛擾,賈環是個萬事不愛在心的,過後回想起來記憶有些迷茫,隻記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賈政的官職升了,賈政的官職降了,又升了。
寶玉開始有人提親,他和黛玉倆個憂心於壓力時常一時病了一時好了,一時希翼一時絕望反複累人。家下族中諸般醜聞禍事不斷,寶玉又遺失通靈寶玉又瘋了,元妃薨逝。
賈環靜靜佇立在廊下,冷眼看賈母心力交瘁,看王夫人悲痛欲絕,看闔府上下人心惶惶。這是賈府的悲哀還是元春的不幸,合族興盛的重擔寄托在一個以色侍人的女兒身上。
眼看他金玉良緣終成雙,木石之盟言猶在耳,林黛玉死的孤寂,這邊又混混沌沌中開始恩愛纏綿。
探春終於定了賈政的上司海疆節度使家的親事,聽聞女兒遠嫁,少根筋的老趙不悲反喜,去恭喜探春姑爺家比賈家更好,不想她和她女兒從來話不投機,不歡而散。賈環粗心不懂,直到她等探春出嫁後整天病懨懨的,拿來個點翠嵌寶的鳳簪子,很憂慮的說:“姨娘,這金簪子太重,你戴了能直起脖子麽?”
——恩,真好哄,精神的連藥也不用吃了。
大觀園裏鬧鬼的鬧鬼,撞邪的撞邪,道士和尚做法鬧得流言飛語。
這時,倪平焦急的來找賈環。
原來是他叔叔醉金剛倪二喝醉酒擋了京兆尹賈雨村的官轎,被投到監裏,他妻女求了賈芸說情,倪平覺得不靠譜另來找賈環。
賈環深知,倪二這樣做事不見光的流氓頭子睚眥必報,借了賈璉的名帖親自陪倪平去接倪二回家。倪二果然記恨賈雨村、不能出力的賈芸。
“賈芸小子忘恩負義,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事也不出力,那賈雨村也不是個幹淨的,我去和朋友說說那些倚勢欺人、盤剝小民的勾當,風聲鬧起來才讓你們知道我倪二呢。”
苦笑,果然如此……賈環斟酌著說:“這賈雨村不知道那裏冒出來的,說是我們族人,又沒有什麽明證,他又愛攀附上來,總被他打著族親名義來尋靠山,你知道我那父親為人是耿直的,光愛他文采哪裏肯信他的為人……”
倪二忍著牢獄裏挨的棒傷,有些煩躁:“環三爺你不必囉囉嗦嗦,你跟我們平哥兒交好又幫了我,我這人是個分明的,你很不用擔心。”
倪平在旁又不敢勸他叔,對賈環報以歉意的苦笑。
你懂個尼瑪,你都說在牢裏關著好幾個姓賈的犯官呢,再鬧大,連我都牽連進去了。罷了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賈環給幾個至交去信說,風大住所漏雨,暫不聯絡勿以為念。沈雁青等憑他性情了解,懷疑他又在家裏闖什麽禍了,嬉笑以為他在麵壁去。
獨有塗青楊收到話,覺得他在為家事煩心,有些預感不安。
如果說,從環三爺剛得知自己穿越到《紅樓夢》時的震驚,等於頭上被砸中了第一隻靴子,那等了十幾年到了現在,終於等來了最後一隻……
賈雨村停職查辦貪汙瀆職之罪,加上其他賈姓族人的牽連告發,寧榮兩府的後人也不能幸免。
榮國府男丁伏跪在地,恭迎西平王頒旨,錦衣府查抄寧國府、榮國府賈赦一房,其餘皆看守。第二天賈政又官位不動,祖產放還二房。
——環三爺蒙了,就這樣?他家老賈沒事?
不是全抄家了苦哈哈的,全家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差點兒全家死光光?然後他環三爺賣了巧姐兒才沒餓死?環三爺腦筋混亂了。喂!你就不盼著好的麽。傻了一般,他等抄完家才回過神。
啊?!!!麽死啦???磨事啦?
尼瑪!!!中國曆史上最大的坑王!!!!曹雪芹!!!!!
欺騙了老子十幾年感情,到底後四十回是怎麽寫的?
老子尼瑪穿的是電視劇是電影還是高鶚續本還是古人同人還是現代同人還是江南織造府舊事???
到底,他在神馬版本?
寧榮兩府中幾百上千人裏,隻有環三爺心情最無所謂。錢還在,房子還在,人沒受苦,丟了的那些也不是他的,也是他們自作自受不是麽。
環三爺腦筋短路,看到老賈兩鬢斑白老淚縱橫,苦逼的麵如土色渾身抽筋,上前一手扶住他胳膊一手拍拍他後背安慰:
“爹,爹,沒事啦,都過去啦,明天會更好!乖啦,不怕不怕。”
“啪——!!!”臉色鐵青的賈政一耳光刮過去,讓賈環眼冒金星,喝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嬉皮笑臉!”
老賈怎麽能不遷怒?
祖宗的功勳榮耀蒙塵,世襲勳爵革去,兒孫不長進,家產虧空,族人下仆恃強淩弱、違法盤剝,賈赦賈珍流放。這兩門重擔都在他身上,偏他不通庶務兩眼摸黑,已經高齡的賈母身體不禁打擊……
——子啊,我的苦逼你不懂。
禍事連連,享足夠了八十多年榮華的賈母壽終正寢,敗落的賈府眾人勉力也支撐不起老太君喪禮的體麵。
趙姨娘臉色很不好,賈母臨去前分私房,兒子侄兒媳婦孫女孫子重孫,連丫頭都分到了,獨獨漏過了賈環,閉眼前也沒看一眼。她是個心淺的,怨憤不免帶到臉上,被王夫人責罰在靈床前跪了一晚。
賈環說要請示讓趙姨娘留下看家,送殯不一起去了,卻沒想到趙姨娘想給賈政賣好堅持同行。賈環不知道她的心思,是家業縮水了怕賈環能得的更少,女兒是個不能指望的,抱緊老爺的大腿要緊。
在鐵檻寺安靈幾日,看老趙臉色似乎沒再有什麽大礙,豈知等臨了眾人跪拜辭別回府,趙姨娘想站卻站不起來,似乎是腿麻了,賈環連忙去扶,她卻呼的一下栽倒,等人扶起來景況明顯是不好了。
中風?腦溢血?……所有急症名詞一股腦湧進腦袋,賈環一片空白。
賈政正聽報家中進了強盜趕著回家,看也沒看一眼愛妾,草草交代先走了。王夫人說“留下人手,回城再派大夫來”,徑自離開。
賈環管不得那麽多,讓錢槐騎馬去附近找大夫,他和給賈母守靈的丫頭扶了趙姨娘躺下。趙姨娘神智逐漸不清,左等右等日過中天,錢槐才回來報,近處的村裏都沒大夫,不如送回城吧,比等大夫來還快。
可是家裏帶來的車都坐回去了,不得已,借了廟中的一輛破車載了病人進城。車小不穩,越想小心越顛簸,越想趕快越覺得慢。
哪裏出錯了?
哪個版本是這麽寫的?
賈環記憶已經模糊,他穿越來了,他好好的,都很順利,怎麽會這樣?
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
醫館大夫讓回家準備後事,錢槐隻好又趕車拉著賈環母子離開。眼看就要到了寧榮府街,一路沉默的賈環讓停下,接過馬鞭韁繩推了錢槐下車,說:“你自己回去,讓香兒把我娘的衣物都收拾好,你們悄悄的帶到別院,不用給上頭知道……”
錢槐愕然,楞在路上看他趕了車出城去。
怎麽會這樣?
眼看就要實現讓她過一過當老太太癮頭的生活了。
他不喜歡她,煩她說話,覺得她不如前世的媽媽好,可他真的想過以後會好好的奉養她;喜歡錢就送她一箱子銅板,讓她數著高興,反正她識數不多;喜歡金子就給她打個超重的金項圈,讓她戴不出門,反正是讓她做一個俗氣貪財的老地主婆。
可是,沒想過老趙是不長壽的。
死了?就這麽死了?
那些□□擄掠的沒死,那些貪贓枉法的也沒死,她什麽也沒做過呢……
他最後的、唯一的親人——沒了。
錢槐帶了父母親人和香兒,來別院料理後事。他不敢告訴賈環,賈府裏忙的現在也沒顧上請大夫去鐵檻寺。
就算說了,賈環也不在乎。如果現在回去,隻能依妾禮薄斂,還要被他們埋怨死的不是時候來添亂。反正都不能入祖墳,他把她當正經老太太自己厚葬。
葬禮不需要熱鬧,隻有老趙的兩房親戚家人來了,倪平消息快也來幫忙。
環三爺給老趙燒了很多紙錢,這個她喜歡。
“老趙啊,你運氣不好也不壞了。你也是喜歡老賈當上了他的妾,得償所願吧,到底沒真正窮過,就是投胎下回要去幾百年後就更好了。那時候你喜歡當大老婆就當大老婆,要是還想當二奶呢,就穿越去QY奶奶那裏吧……”
這說的是什麽話?鬼話。
環三爺也是半隻鬼。
悄悄來到的塗青楊聽的驚駭,慢慢到他身邊蹲下,偷窺著他神色幫忙燒紙,倒把環三爺唬一跳。
“哇靠!你……突然間冒出來,嚇死鬼了。”
塗青楊慢吞吞的問:“你,還好吧,節哀。”
“嗯?”賈環笑嗬嗬的,被人關心感覺不錯:“安啦,我這人神經大條,再說,沒準我們老趙穿越去了當什麽公主瑪麗蘇也說不定,哦,就是投胎,忘了你聽不懂。”
“……”怎麽越聽越怪異,有哪裏不對,塗青楊認為他真的悲傷過度了。看著賈環的黑眼圈,他想:還是等他休息好吧,明天再勸他回賈府,不然就這麽出來對名聲不好。
賈府裏的麻煩遠沒有個頭,等發現了賈環趙姨娘不見,已經是第三日後,又沒人有空去找。再等聽到他在外自己給趙姨娘發喪,深恨他荒唐不知事,仍然沒人有空理會。
賈環直等過了頭七,才晃悠悠的去看老賈。
這時,他完全拋棄了十幾年的乖兒子(?)偽裝,禮教神馬的浮雲啊浮雲。
“爹,我娘死了,恩,我就是告訴你一聲,不要太傷心啊。”他有些故意的用那鬆垮垮的態度說:“我知道家裏忙,就不添亂了,我自己把她厚葬了,算是我孝順她吧。——恩,我在家也幫不上什麽忙,我去給我娘守三年孝。別擔心,我會回來看你的。”——三年後就更不用回來了。
賈政喘不上氣,剛要教訓這個孽障禮儀人倫孝道,又被那孽障堵住嘴說:“老爹,我也愛你啊,別氣別氣,保重身體啊,我真不是壞孩子,我分居不分家的別著急啊。就讓我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真正的勇士要直麵餐具的人生。”也不管老賈有木有聽的懂,塞了包東西到他手裏說:“給您老的禮物啊,我去給太太請安去……”
從頭到尾都隻管自己說話,說完趕緊跑!賈政打開手裏的包裹,裏麵是兩根山參和一本——《煙雨重樓》。老賈的黑臉抽了抽,想到趙姨娘終究是病倒時他不聞不問才沒的,怕是這個自小脾氣就暴躁的兒子心裏對他有怨,暫時隨他去。
王夫人看到這個長的越來越象探春的庶子,無言以對。對忘了請大夫一事,鬧出來不好看,她心裏也怕丟臉,隻沒想到賈環仍嘻嘻哈哈的來問安了,態度輕鬆比往日有過之而無不及。環三爺如今即使敢對老賈稱呼老趙“娘”,卻懶得拿這個稱呼來刺激這位正房夫人。他留了二百兩銀子給憔悴的璉二爺幫襯家用,把往日整理的塗翰林的功課都給了賈蘭,再在家裏隨便轉一圈,揮一揮手說,我會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表太想我。
恩,態度很友好了吧,環三爺奔向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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