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流火,熔岩。

放眼前方,大地荒蕪,寸草不生,唯有一片片嶙峋嵯峨的岩石高低起伏,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熱氣。整個王域都似被這蒸騰的霧氣籠罩,不知盡頭,亦無去路。

白姝兒掠上一塊半丈多高的山岩,舉目四望,不由暗暗咋舌,不想這九轉玲瓏陣一旦發動,後果恐怖至此。如今這王域大地處處都是裂穀斷崖,參差猙獰,裏麵不是萬丈深淵,便是熔岩滾滾,曾經的宏偉王城早已不見,隻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域。這番情景,莫說是兩人血肉之軀,便是大羅金仙怕也要灰飛煙滅,說是毀天滅地當真一點都不誇張。

白姝兒仗著內功精純,在這火流峽穀之中趕了大半天路,此時亦覺有點吃不消,尋了個安全地方稍加歇息,方才往當初王城中心策天殿所在的方向趕去。路上深穀險壑,頗為難行,如此又行了大半個時辰,忽見一刃絕壁之上紅雲隱隱,如錦如霞,在這絕域死地之中迎風燦爍,格外醒目。白姝兒仔細看去,原來那上麵竟生著一片無邊無際的桃林,此時萬花盛放,飄浮雲間,端的是美不勝收,令人眼前一亮。她知道這或許便是婠夫人所說的陣法生門所在,才因一縷生機遺下此等奇景,不由心下微喜,剛剛掠至崖下,迎麵山岩之後突然轉出個白衣女子,攔住去路:“白姝兒?”

白姝兒一見那人,當即停住腳步,笑道:“謝天謝地,我等了多日未收到回信,還以為王後娘娘不肯來呢。若是如此,那我便隻好先顧著少原君,可顧不得東帝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王域毀滅之前,被子昊連同王師調去洗馬穀,從而逃過一劫的且蘭,此時她一身素縞,玉容消瘦,唯有一雙星眸仍舊透著沉靜美麗的光芒,顯示出聰慧柔韌的性格。她轉過岩石,上前問道:“你派人傳信於我究竟是什麽意思,信中所言又是從何得知?”

白姝兒亦前行數步,越過腳下騰騰霧氣,來到山崖之前,道:“我不過是查知九轉靈石中的月華石在帝都被毀之後重歸舊主,所以才傳書相請,否則我手中這一串幽靈石,可沒法子既送少原君往生,又救得東帝還陽。”先前她自婠夫人那裏得知陣法關要之後,與彥翎分頭尋找九轉靈石的下落,彥翎尋到那幽靈石,她亦同時查到月華石重新回到了且蘭手中,是以修書傳信,約她來此相見。且蘭素知此女詭計多端,原本將信將疑,但又恐一旦她所言是真,錯失良機,幾經斟酌,最終還是瞞著眾人孤身前來,此時聽她這般言辭,心中隻覺突突亂跳,跟著追問道:“你的意思當真是說,九轉靈石……可以救他複生?”

白姝兒看了看四周這幅景象,道:“你先別高興,最終靈是不靈我可不敢打包票。總之我從巫族那裏得到這消息還算可靠,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趕來試試,說不定老天保佑,叫我們做成了這件事。再者為萬無一失,我也需要精通奇門陣法的人從旁相助,確定此地生死之門、九宮方位,免得弄出差錯,想來想去,自然是王後娘娘最為合適。”

且蘭麵上流露驚喜,但略一思忖,複又問道:“你要皇非死,我並不奇怪,但你為何卻要救東帝?要知你當初害得王族與楚國反目,他若活著,可是對你絕無好處。”

白姝兒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現在王族沒都沒了,還說這些幹嗎?我這麽做也不過是為自己打算,東帝若真的死了,那九公主便做定了穆國王後,現在我想辦法成全他二人一段姻緣,讓他與心上人共結連理,縱不感激我,我也能得償所願,又有什麽不好?”

且蘭蹙眉道:“你說什麽?東帝與九公主二人可是兄妹,怎能共結連理?”

白姝兒唇角一揚,漫不經心地道:“兄妹又如何?這種事情你情我願,天地不管,上古伏羲大神與女媧大神也是兄妹,結為夫妻又有誰敢說半個不字?那東帝與九公主一個為卿赴死,一個為君癡狂,我看倒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更何況,那九公主的身世似是有些古怪,究竟她是不是王族之人可真不好說……”說到此處忽然猛地記起且蘭的身份,哎呀一聲,心叫不妙。想且蘭本是雍朝王後,自然情係東帝,心歸意屬,若知自己的丈夫所愛另有其人,縱不惱怒怨恨,也必然傷心難過,這月華石借還是不借,便成了問題。

白姝兒想到此處,不由暗怪自己大意,一時竟沒留心此節。且蘭因這一番話驚詫莫名,但心念稍轉,卻隱隱感覺白姝兒所言非虛。這念頭一起,回想東帝與九公主相處之時種種情景,竟當真是柔情蜜意,兩心相悅。隻是在此之前非但是她,恐怕任何人都沒往這方麵想過,在眾人眼中無論發生何事,也不過是東帝寵愛王妹,而九公主眷戀兄長而已。

且蘭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心緒激**難平。麵前桃花如雲,在眼前漸漸模糊,此時此刻她才知道,難怪子昊大婚之後始終不曾與她圓房,亦從來不曾召幸含夕。本以為他舊疾纏綿,病體未愈,如今卻驀然醒悟,原來那些溫存柔情皆非真心,他一人一心早有所戀,竟是從未給他人留過半分立足之地。九公主雖與他聚多離少,但隻要人在帝都,他便常常去流雲宮一待便是整夜,又或是她在長明宮陪伴君側,徹夜不歸。且蘭並不知自己與王族的真正關係,心中一時氣苦。白姝兒見她麵色發白,身子搖晃,伸手扶道:“王後娘娘……”

且蘭將手一抽,低聲道:“‘王後娘娘’這四個字,請你以後莫要再叫了。”

白姝兒縱使聰明伶俐,此時卻也不知該說什麽,隻盼她莫要一時想不開,否則一時半會兒到哪裏再去找一串靈石出來?不料片刻之後,且蘭情緒稍複,抬頭道:“走吧!”

白姝兒不知她什麽意思,道:“陣法生門所在可能是崖上那片桃林。”且蘭也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當先而去。白姝兒隨後同行,隻見她神情落落,沉默不語,一雙秀眸微微發紅,顯然有些神思不屬,雖有心勸慰幾句,又怕言多必失,還是先上山再做打算。

那山崖看似不遠,實際深峽淩空,極為險峻。兩人仗著輕功卓絕,倒也有驚無險,快到崖頂時,前方已無落足之處,白姝兒飛袖上揚,卷中伸出崖邊的桃樹,身子一輕,便如白雲般**起丈餘,飄然落下,隨即左袖卷住樹幹,複將右袖送出。且蘭在她袖上微微借力,便也落至崖頂,放眼一望,但見浮雲緲緲,江山盡在眼下,心胸霍然一清,過了片刻,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起初聽白姝兒說起子昊與子嬈之間的情愫,且蘭心中雖不說是驚濤翻湧,卻也的確極為傷心,但這一路上山,心緒漸平,此時身在絕頂,竟突然有種身心俱輕的感覺,仿佛有些東西終於可以放下,再也沒有什麽能夠束縛自己。

眼前雲在青天,滄海在懷,她驀然而知對於子昊的這份感情,原來一直都是自己心中最沉重的負擔。從開始到分離,她欽佩他、迷戀他、倚靠他,明知永遠都得不到,卻可能永遠都放不開。

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之苦莫過於此,然而這些痛苦究竟是源自他人,還是自己難以平靜的內心?

那一段烽火連天的歲月,他用微笑俘虜了她,其實也早已親手替她打開了感情的枷鎖。他在生命的最後一日將整個王族的力量交給她,他沒有留給她花前月下的想念,卻給了她更加寶貴的東西,那些智慧與武功、眼光與機遇,足以讓她在今後的海闊天空中任意翱翔。

何謂無情?何謂有情?

他或許是天下最無情的君王,卻亦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或許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懂她,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麽,想要的又是什麽。

且蘭眼中忽然悄悄流下淚來。白姝兒在旁看著,終於忍不住道:“其實東帝雖對九公主有情,但心中未必就沒有你,他昔日對九夷族的維護,也當真可謂仁至義盡。”

且蘭閉上眼睛,輕輕搖頭道:“你不知道,他不是皇非,亦不是穆王,像他那樣的男子,若是心中有了一個人,就絕不會再容下第二人了。九公主何其幸運,能令他傾心相待。”

白姝兒凝眸打量且蘭,見她雖麵帶淚痕,頗見憔悴,但一身雪衣清雅,麗容無儔,當真也是人間絕色,不可多見,不由歎道:“說實話,我還真不知你有哪裏不如那九公主。不過這種事誰也勉強不來,說來總是緣分,你也別太過難受。”

誰知且蘭微微一笑,轉過頭道:“我自然不比九公主差,隻不過姻緣定數,那人並不是我的真命天子,他既無心我便休,這一點,我還看得開。”

微風之中,那美麗自信的容顏看得白姝兒一愣,片刻後她揚眉笑道:“早聽說昔日九夷女王乃是女中丈夫,如今見其後人便知一二。當世女子恐怕無人能有這般胸懷氣度,我白姝兒向來不太服人,今日倒是要說一聲佩服。”

且蘭淡淡地道:“人生苦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緣,他若能與心上人得償所願,我縱然與他無緣,但替他高興,便也是自己的福分。”

白姝兒美目轉了一轉,笑而不言。其實在她心中,若是當真愛上一個男子,那定要千方百計與他在一起才好,即便他另有所愛,她也必要設法讓他愛上自己。隻是她心機頗深,知道此時在且蘭麵前,這話是萬萬說不得,便笑道:“那我才是真正放心了,時間不早了,我們不如先尋陣法方位吧。”

且蘭點頭答應,二人隨即往桃林中行去。且蘭此時定下神來,心中默算,確定這桃林果真便是陣法生門。白姝兒將婠夫人提點的兩個方位說出,且蘭本是仲晏子入室弟子,又曾經子昊悉心教導,於奇門五行之術已是頗為精通,當下依先天八卦推算六十四方位,先尋出了陣法上離下坎的“未濟”之位,指著一處山岩道:“便是這裏了。”

白姝兒依言掠上那處岩石,方一落足,便覺周圍似有某種氣流衝湧,若有若無,玄妙難言,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將那幽靈石取出道:“以靈石封印此處,斷了生息之途,任那皇非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生還此世。”

且蘭想皇非昔日也曾於自己有恩,兩人同門一場,並非毫無情義,如今要親手送斷他生路,心中倒頗為不忍。白姝兒卻當即破指取血,尋了岩上隱蔽位置,不惜以真元精氣引動靈石,並按照婠夫人指點的法門在四周書下血咒。那靈石幽光重重流動,透地而入,瞬間向著整片桃林擴散。白姝兒掠下岩石,扯了且蘭向後退開。

兩人一直退出數丈,隻見岩石周圍靈光如幻,雲水一般傾向地下,即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仍讓人感覺陰氣繚繞,寒意刺骨。如此連綿不絕,一直過了一盞茶時分,那光芒才漸漸收斂。兩人上前查看,知道封印已成。且蘭感念皇非舊情,遂搓土為香,傾身三拜,心中默默禱祝一番。

白姝兒與皇非雖也淵源深厚,但卻隻恨他生,不惜他死,此時親手斷了他歸路,才算除了心中一大隱患,但見且蘭叩拜,隻在旁冷眼相看。且蘭祭拜完畢,摘下隨身佩戴的月華石道:“東行六十四步便是‘歸妹’之位,第二串靈石便應安放在那裏了。”

白姝兒點頭道:“但願逆行法訣能夠有效。”當即在前先行。兩人轉過山岩,忽見眼前兩間竹屋隱於花下,碧竹盈盈,落花淡淡,竟似這絕域之中出現了一片世外桃源。且蘭心下驚異,上前推開屋門,卻見這竹屋裏麵一片嬌豔柔美的喜色,桌案幾榻一應俱全,榻前錦帳如煙,案上流蘇輕垂,竟然是間布置精美的洞房。原來這片桃林便是曾經琅軒宮所在之地,子昊將陣法生門留於此處,王域變故雖大,千裏之地麵目全非,但這竹屋花林卻是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

且蘭見那案上一對翡玉合歡杯,認得是昔日長明宮中之物,似乎隱約明白了什麽,打量這一室美景,撫案悄立,不由心潮起伏,一時竟是無法平靜。白姝兒四處查看一番,發現這屋中一塵不染,竟似有人打掃一般,走回榻前道:“你推算的方位可是這裏?”

且蘭收攝心神,走出屋外環目四顧,點頭道:“沒錯,上震下兌‘歸妹’之位,正是在這竹屋之內。”

白姝兒道:“這靈石事關重大,我們不如還是將之埋入石下,這樣便絕不會有人發現。”

且蘭道:“也好,此地雖說人跡罕至,但如此更加穩妥。”說完方要入屋,白姝兒卻突然站住,凝目遙望,眉尖微微一攏:“奇怪,有人來了。”

且蘭亦轉身看去,隻見半山崖上雲霧籠罩,有道縹緲的身影若隱若現,徑直往這崖頂而來。來人輕功身法不在兩人之下,在那峭壁上微一借力,身子便飄然上升,如仙似魅,待到崖頂拂袖借力,淩空落下。迎麵山風激**,吹得她衣發飄舞,風姿出塵,白姝兒輕聲道:“是她?”一拉且蘭進入屋中,“莫要出聲。”

且蘭此時也已看清,那來人竟是九公主子嬈。白姝兒不知子嬈是否已經恢複記憶,不願在此與她撞見,若有誤會恐怕解釋不清,便拉著且蘭躲入帷帳之後。且蘭知她二人素有過節,未免麻煩,便也隨她。外麵半天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便聽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推開,子嬈緩緩走了進來。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屋中複又沒了聲息。過了一會兒,且蘭忍不住透過帷帳縫隙向外看去,卻見子嬈孤身立在案前,癡癡地看著這滿室輕紅,目光既是歡喜,又是痛楚,片刻後她閉上眼睛,唇畔浮現一縷淒然的微笑。

且蘭在帷帳後悄悄看著,隻覺那笑容雖美,卻是哀傷至極、悲涼至極,令人望之魂斷心碎。她雖性情通達,並不怨恨子昊心有所愛,麵對子嬈卻也並非全無芥蒂,可眼前見她這般目光神情,胸口就像刺入一把鈍刀,竟也是說不出的難過,正猶豫要不要出去相見,告知她九轉玲瓏陣之事,卻聽子嬈輕聲道:“子昊,你好狠的心,你怎麽忍心這樣騙我?你為什麽不給我一杯穿腸的毒藥,也好過此時讓我受這樣的痛苦!”她抬頭環目四周,滿室喜色映她形單影隻,卻越發顯得淒涼,“什麽洞房花燭,什麽永結同心,什麽生生世世……你根本都是在騙我,騙得我好苦。不過沒關係,你騙不了我一輩子,這一次,你再也攔不住我了。”

且蘭聽她如此說,不由心頭一驚,方要出聲叫她,卻見子嬈身影飄動,掠出門去。白姝兒哎喲一聲,叫道:“不好!”兩人皆想到她恐怕要為東帝殉情,雙雙追出屋外,遙見花林之中玄影一閃,子嬈已奔到懸崖盡頭,淩空向那絕壁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