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姝兒大驚失色,穿過桃林,全力縱身飛出。但子嬈此時死意已決,去勢何其之快,她縱有絕世輕功也趕不及相救,就在這時,忽聽有人驚叫一聲“公主”,一個碧色身影飛身撲上。

子嬈身子已然躍出半空,下墜之勢非同小可,那人雖拽住她衣袖,卻被帶得一並向下衝去。幸而崖邊一株桃樹橫空而生,那人猛地探手抓住,半邊身子掉出崖外,卻也生生阻住了去勢。子嬈身上的幽冥玄衣乃是一件刀槍不入的至寶,若非如此,早已裂斷衣袖墜下崖去。那抓住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離司,此時半身懸空,死死握著子嬈衣袖道:“公主……公主你快上來……我……我要抓不住了……”

憑子嬈的武功,這時隻要略微借力,便能輕而易舉地躍上崖去,但她心中早已萬念俱灰,回到這裏隻是為了確定子昊當真已不在人間,立時便要隨他而去,竟對離司的話充耳不聞。離司方才用力過猛,右肩已經脫臼,強自咬牙堅持,但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鬆,眼見便抓不住桃樹,兩人將要一並墜崖身亡,叫道: “公主,主上……主上有東西留給你……你上來……先上來啊……”

崖下風急霧湧,將離司的話吹得斷斷續續,子嬈似乎一動不動,毫無反應。“公主……主上有東西讓我交給你……交給你……”離司手下力竭,無奈閉上眼睛,忽然感覺左手一沉,身子便向下衝去,但跟著又有人在自己背心一抓,隨手一揚,將她送離懸崖。離司翻身落在桃林之中,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卻見子嬈站在崖邊安然無恙,不由喜極而泣,叫道:“公主!”

子嬈原本一心赴死,但方才聽離司提到子昊留有東西,終還是想要親眼一見,又見離司舍命相救,不願連累了她性命,遂躍上崖來,將她救起。白姝兒之前趕到近旁,但見離司飛身救主,便也沒有上前多事,便對隨後趕來的且蘭微微示意,兩人閃在桃林之後。

子嬈和離司此時一人心傷意絕,一人險死還生,竟都沒有發現林中有人。子嬈在崖邊站了半晌,轉回頭來,對離司道:“他留了什麽東西?”

離司肩頭脫臼,方才拚了命阻止子嬈,倒還堅持得住,此時卻痛得滿頭冷汗,話都說不出來。子嬈冷眸相看,終是輕歎一聲,來到她身旁,伸手替她接上肩骨,道:“傻丫頭,你這是何苦?”

離司生怕她再行尋死,緊緊抓住她手腕道:“公主,主上吩咐我在這裏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一直守在這裏,如果你來,就把這個交給你。我已經在這裏等了幾天了,方才若不是下山取水,早就遇上你了。”

子嬈見她自懷中取出一個密封的小卷軸,伸手接過,隻見封口處用朱砂勾勒了一枝嬌豔欲滴的桃花。她撫摸那熟悉的筆致,心中一陣酸楚,輕輕揭開封口,展開卷軸,誰知卷中卻沒有隻言片語,入目之處是幾幅清簡的小畫。

子嬈凝眸而視,一陣微風吹拂,點點飛花落在卷上。

那第一幅畫中一片竹海碧波,風輕雲淡,一個白衣少年坐在林下撫琴,麵前長發少女迎風起舞,回眸相視,兩人目光交融,盡是默契歡喜。第二幅畫中隻見雲水濛濛,煙雨翠亭,那白衣少年坐在棋盤之前,手握書卷,滿臉無奈,長發少女自後捂住了他的眼睛,笑容嬌俏頑皮。第三幅畫卻是月下湖畔,深夜萬千燈火,那長發少女身披白裘站在橋頭,神情嫵媚,白衣少年替她燃起手中清燈,波光**漾,清雅眉目溫柔似水。第四幅畫上春光明媚,重重繁花錦繡,長發少女雲鬢微偏,容色含羞,那白衣少年將一枝並蒂桃花替她綰在發間,側眸含笑凝注……

歲月如水花開落,一勾一描、一筆一劃,無盡深情,繾綣如絲流淌。

卷軸在子嬈指尖徐徐打開,那些熟悉的畫麵一幕幕映入眼簾,這世上唯有一人之筆,能將她的眉目畫得如此傳神,也唯有一人與她一般,能將這點滴瑣事記得如此清晰。離司倚在樹畔,見子嬈手指輕撫卷軸,桃花影下,她的神色如此溫柔、如此纏綿,但是悄然墜落的淚水,卻徑自打濕了那輕盈的絲絹、飄零的落花。

離司不知主上在卷軸中寫了些什麽,為何會讓公主如此傷心,輕聲道:“公主,主上說你看了這卷軸,自然便會明白他的心意。他說這世上有很多人,但唯有公主一人最是懂他。主上他……他一定不想看公主傷心的。”如此說著,自己眼眶也已經微微發紅。

子嬈指尖掠過那些刻骨銘心的光陰,在那些記憶之後,他留下了一個個空白的畫框,一直到卷軸盡頭,仿佛是要告訴她,還有很多美好的時光在等待著他們,等待著他們一起將那些歡笑填滿,將那些畫麵完成,他會陪他生生世世,地久天長。

桃花林中,笑語在耳,茫茫天地,人歸何處?他用一個無望的諾言,許了她一生一世的期盼。若是沒有他,那些空白又有什麽能夠填補?若是沒有他,又有什麽人能將這紅塵作畫,陪她共看人間歲月?子嬈強忍悲傷,微微閉目,唇畔卻有血色徐徐溢出:“你知道嗎?他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他若要騙你,你便是死也甘心的。現在他又在騙人,但我不會再相信他,絕對不會。”她抓住那卷軸不想再看,手底微一用力,卻覺心中痛極,猛地一口鮮血嘔出,濺得滿襟滿地。

“公主!”離司大吃一驚,急忙伸手相扶。子嬈身子搖晃,臉色蒼白若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離司心下害怕,俯身探她脈息,臉上忽然現出驚喜的神色,但跟著又隱露擔憂,扶著她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麽。子嬈聞言微微一震,移目看向她道:“你說什麽?”

離司柔聲道:“公主難道自己竟不知道嗎?就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若再這樣傷心難過,這孩子恐怕會保不住的。”

子嬈愣了半晌,手指緊緊握住畫卷:“孩子……你說孩子?”

離司微微點頭:“剛剛一個多月,也難怪先前都沒察覺,好危險呢。”離司的醫術已是十分精妙,絕不會弄錯這種事情。子嬈手撫小腹,心裏一陣歡喜、一陣難過,隻覺氣息激**,幾乎又要嘔出血來,待強自定下心神,怔怔地看著那片桃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離司輕聲問道:“公主,我陪你回穆國好嗎?穆王殿下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說了兩遍,子嬈才轉眸看她:“回穆國?”

離司道:“是啊,我陪公主一起,這樣照顧起來也方便。雖說穆王殿下一定會指派最好的禦醫給公主,但公主的飲食喜好還是我更清楚,親自照看,總是放心些。”

子嬈眼中透出奇異的神色,片刻後,低聲道:“這件事,先不要告訴別人。”

離司見她情緒似已平靜,暗暗放了心,聽她這樣吩咐,即刻點頭答應下來,心想此事晚些再說也不遲。子嬈轉過頭去,唇畔掠過一絲寂寥淡漠的笑意,便也不再說話。片刻之後,她自行閉目調息,精神略複,收好手中卷軸,站起身來,看向桃林深處道:“離司,你去幫我摘一枝桃花。”

離司不知她要幹什麽,回頭去尋花樹,不料剛剛轉身,隻聽風聲微響,頸後一痛,身子便軟軟地向下倒去。

不知過了多久,離司悠悠轉醒,隻見四周錦帳低垂,子嬈早已不見了蹤影,帳外有人坐在案旁,見她醒來,微微笑道:“你醒了。”

離司手扶後頸,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正躺在竹屋之中,而麵前那人卻是且蘭,蹙眉道:“王後娘娘……九公主呢?”

且蘭歎了口氣道:“她將你送到這竹屋之後,便自己走了。以後我也不是什麽王後娘娘了,這稱呼從此免了吧。”

離司又是擔心,又是迷茫,不知子嬈為何要將自己打暈,忽聽有人媚聲笑道:“人既然醒了,那我便不陪你了,這小丫頭留在這裏也不方便,你還是帶她一起回昔國那邊吧。”

離司抬頭一看,隻見白姝兒倚在門前,正笑吟吟地拿著一枝桃花在手中敲打,不由吃驚道:“你怎麽在這裏?”

白姝兒移步上前,目光在她臉上轉了轉,問道:“小丫頭,你剛剛和九公主說了什麽,怎麽她哭著哭著突然又不尋死了?”且蘭與白姝兒方才怕驚動子嬈,站的距離稍遠,是以並沒有聽到兩人對話。離司瞪了她一眼,道:“你先前害了公主一次,難道現在還盼著她性命不保嗎?當心穆王殿下不饒你!”

白姝兒撲哧一笑,道:“小丫頭嘴巴好厲害,不過也忒死心眼了,上次我想辦法讓她嫁不成皇非,她應該好好謝我才對,怎麽算是害她?這次我又費盡心思地成全她……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不跟你計較,反正看她那樣子,應該不會有什麽事了。事情既然辦完,那我先走一步,你別忘了我們的約定。”這最後一句卻是對且蘭說的。離司昏迷的這段時間,她二人已經將月華石安放在竹屋之中,為怕有人心存他念破壞陣法,遂相互約定無論對何人,哪怕是穆王與昔王也不能說出這秘密,以免多生枝節。

且蘭站起來道:“我知道利害,後會有期。”

白姝兒點了點頭,飄身而去。且蘭走出竹屋,山林光影漸漸消失,雲煙漠漠,西山斜陽已盡,更顯得整片王域荒如死地。但在更遠的地方,江山依舊如畫,多少英雄風流已成絕響,未來波瀾壯闊的歲月,這片廣袤的九域大地又是誰人主宰、誰人稱雄?

萬裏神州,山河無情,誰是棋局的贏家,誰又將風雲看盡?是耶非耶,幾番離合,故人悲喜,何去何從?且蘭手握浮翾劍,遙瞰山川浮雲,心中感慨萬千,許久後終是一笑,攜離司下山而去,東歸昔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