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枕風入夢
等找著錦心他們,時候已經不早了,天上又飄起了雪籽兒,錦心少不了一通埋怨。回了府上,婆子丫鬟們早焦心侯在門前,一看小主子們都回來了,趕緊各認各的。陳嬤嬤給錦言圍上一個大紅鬥篷,拉起她的手,關切問:“冷不冷?手這是怎麽了?”
自從知道陳嬤嬤的身世,錦言對這個把她帶大的嬤嬤多了兩分敬意和依賴,這會兒也不想讓她擔心,隻輕描淡寫說:“磕著啦,無礙的,我從外頭買了好幾樣剪紙畫,嬤嬤挑幾樣帶回去貼窗戶上,添一添喜氣。”
“唉,今早上我去小姐的房裏,凍得站不住腳,看了一轉,丫鬟們也沒配齊,這般行事,難道是大家規矩麽?”言語間不免氣憤。
錦言把鬥篷攏了攏,心裏透亮:她雖是連家嫡長女,可連府裏裏外外上百個下人,還不都是看人下菜碟。連家的話事人是誰?父親一介儒生,嫡母喜好清淨,家中的大權盡落在老祖母的手中。祖母再能耐,年紀也上去了,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能幫襯著的,一個就是徐姨娘,再一個就是老祖母親手提拔的文姨娘。祖母不待見錦言,是人人都看得明白的,把她安排在枕風閣,又遲遲不配好下人,這是故意要她難看,誰要是幫她說一句好話,那都是明擺著跟祖母作對。徐姨娘自然不會去做這個好人,巴不得她難看呢,好顯得錦心嬌貴,即便是文姨娘這個老好人,也不大好忤逆祖母的意思。
不過錦言畢竟是多活過一世的,很多事都看得更開,麵上做得再好看有什麽用?尤其是她現在腳根還未紮穩,這些麵兒上的瑣碎事情免不了是要忍的,這時候她要是急赤白臉地爭這個,祖母一句年下事忙就能打發過去,別人還會覺得這個新來的嫡小姐小家子氣。倒不如將將就就一段時日,反正也不可能一直就這麽下去。府裏的明眼人,也都會說錦言沉得住氣,有大家風範,等時間長了,誰看不出錦言受了委屈?到時候,就說不清到底是錦言丟臉還是祖母丟臉了。風言風語一多起來,不用錦言開口,自會有人解決這個問題。隻要不碰著根本問題,別的嘛……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能博一個好讓不爭的名聲。
陳嬤嬤見錦言半天沒言語,心裏暗歎:“這怯懦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啊?”轉眼,卻看見月光下錦言的眼睛沉靜清明,似在思慮什麽,那沉著的眼神,又讓陳嬤嬤迷惑起來。正好,錦言搖著她的手臂,笑說:“嬤嬤,明天幫我把這個送去漪蘭居吧。”說著,晃了晃手上的八仙過海花燈。
“漪蘭居?送給你母親?”陳嬤嬤微微訝異,忍不住小聲道:“你那位母親,可是個不好相與的……”
錦言微微笑道:“哪裏就那麽厲害了,隻不過性子冷清些。”
“可是太太是和你沒有血親關係的,不像老爺老太太,再怎麽,也是血脈相連。更何況……太太又是個沒有實權的。”
錦言輕聲地歎了口氣,說:“我知道嬤嬤心裏在想什麽,我並不是要巴結討好母親,她是聰明人,我要是故意巴結她,你當她看不出來麽?以她的脾氣,也不會給我好臉子看。隻不過,今天看錦心錦音都買了花燈送姨娘,立遠也在街頭買了塊玉給嬸娘,唯獨我,沒什麽可親近的長輩,漪蘭居也是最冷清不過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這一段話淒傷悲憐,就連已過花甲的陳嬤嬤也心頭一動,隻覺得這話如何也不該出自一個十二歲女孩兒之口。錦言是陳嬤嬤看著長大的,她的性子陳嬤嬤最了解不過的,跟她娘沈子鈺如出一轍,都是千年的石佛像——老實人一個。沈子鈺若是個有謀劃的,當年也不會被逼得一走了之,最後落得氣死在娘家的下場。錦言在沈家,不是被舅母數落,就是被表妹排擠,每一次受了欺負,都是躲在暗處哭一場就算了,陳嬤嬤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沈老太太在臨死的時候也還在操心這個怯懦的小外孫女,生怕錦言跟了她娘的後路,被人踩著脖子敲腦殼也忍氣吞聲。不過如今看來,這個大小姐倒像是個有主意的,全不像在沈家的時候,許是……許是真的長大了吧。
第二天清早,是個難得的太陽天,光線從窗子灑進來,落得一地淺金。錦言抱著被子在床榻上滾來滾去,任阿棠怎麽撓她癢癢,她都耍賴不肯睜眼。
“好累啊。”錦言如是說。
“我的大小姐啊,都是在鄉下的時候沈老太太把你給慣壞了,每天早上都是這樣,現在咱們可是在連家,小姐也該規矩一點才是。”阿棠才不給她情麵。
錦言這才悠悠醒轉,眯著眼睛,說:“眼睛疼。身上疼。”
阿棠點了點她的腦門:“你呀!又想偷懶。”阿棠之於錦言,更像是個嘮嘮叨叨的大姐姐。
錦言隻覺得眼睛困乏,身上纏綿,艱難地勾了勾阿棠是手:“好像真的病了。”
阿棠看她臉上紅悠悠的,不像是裝出來的,趕緊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說:“哎呀,可真是!怎麽回事啊?”
自從進城那天在雪裏行走,恐怕就落下病根了,又在這漏風的枕風閣住了好些日子,若不是錦言身體底子好,恐怕早病倒了,昨夜去看燈會,半夜著了風,這才觸動了病根,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好呢。阿棠轉身浸了帕子給錦言敷額頭,邊交待:“今天別去給老太太請安了,好好躺一天,我去跟老太太說,再讓他們請個大夫來看看。”
錦言早把被子拉到臉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總算可以睡個懶覺啦!
阿棠繼續絮叨:“要我說,罪魁禍首還是這枕風閣,要不盡早搬出去,病好了也沒用。”說完喚來一個三等丫鬟明雁照看著錦言,自己趕緊去了茗秋堂找老太太。
明雁怯生生地插著手指:“小姐……我給您端盆水?”
錦言揭開被子一看,就是個**歲的小丫頭,還沒換好牙呢。錦言揮了揮手:“去玩吧,一會兒有事再喊你。”
明雁答應了一聲歡快地出去了,留了錦言一個人枕著胳膊躺在**尋思著什麽。阿棠說的不錯,這枕風閣是不能再住下去了。老太太選了這個地方給錦言,倒是仔細思量過的。除了這裏風大難居以外,還有別的因素。
一來枕風閣南邊就老太太的茗秋堂,老人家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任你連錦言是個無法無天的孫悟空,在老祖宗的眼皮底下也翻不出花樣來。二來,枕風閣的東邊挨著徐姨娘和錦心住的鳴玉軒,老太太有看管不到的地方,徐姨娘樂得效力。三來,枕風閣離連明甫的書房還有虞氏的漪蘭居都很遠,要想告狀,還得過關斬將。
錦言翻了一個身兒,覺得骨頭都在疼。心裏暗想:得想個法子搬出去才是,身子骨一定要打好了,不然像阿娘一樣,還沒打仗呢就撒手人寰,剩下敵人樂得逍遙。本來腦子就不太夠用,若再加上一條身殘誌堅,那就是和尚頭上盤辮子——空繞一圈了。
正想著,阿棠喘著氣跑回來了,進門就急得跺腳:“明擺著欺負人。”
錦言倒不意外,問:“搬出去的事兒沒求著?”
阿棠秀眉一擰:“搬出去的事兒還沒開口呢,我剛說了一句,小姐病倒了,老太太就數落小姐故意偷懶,眼中沒人,我急得都快哭了,老太太才鬆了口,說後日正好有大夫來給老太太請平安脈,到時候順便讓大夫到枕風閣一趟就是。你說說,這是什麽話,病還能這麽拖麽?”
錦言心裏一涼,想這祖母比她預料裏更狠心,原本隻以為祖母是跟她鬥氣呢,看這架勢,說是玩命都不為過。
阿棠又道:“出門的時候,文姨娘追了上來,悄悄塞給我幾個小瓶子,我走遠了打開一看,原來是些成藥丸兒。”
錦言點了點頭:“她倒是個有心的。”
阿棠取了藥來給錦言喂了,語氣鬆了一鬆:“剛才經過鳴玉軒,聽兩個小丫頭嚼舌根子。今早啊,鳴玉軒鬧了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