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小叫花子
蓮花燈被那少年一腳踢翻在地,琉璃燈罩裂成好幾瓣,錦言絞著手指站在路中間,直到那少年早已揚長而去,錦言也沒憋出一句話來,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這樣一鬧,錦心他們也走遠了,不知道去哪了,錦言看燈的心情全無,心裏悶悶的,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悠,忽然被一個老者攔下了,顫巍巍說:“小姐,買一個吧。”
錦言看那老者也像是進城逃荒的,原以為是乞討的,仔細看發現他身邊立了一個麻袋,裏麵都是手糊的白色燈籠,錦言才知他是自食其力做小生意的,軟語問:“老爺爺,這是什麽呀?怎麽跟蓮花燈牡丹燈不一樣呢?”
老者殷勤答道:“這個叫孔明燈,襄陽城的習俗,到了上元燈節這晚,都會放孔明燈,給親人祈福,保家宅平安啊。”說著,往漢江河堤遙遙一指:“您瞧,大家都買了到河堤上放呢。”
果然,天邊星星點點的天燈都搖搖墜墜地順著江水的方向飛去,江水的盡處是一輪渾圓澄明的滿月,這樣一看,倒像是一幅飛星逐月圖。錦言含笑:“我買兩個。”
提裙下了河堤,又是別一種熱鬧。
錦言看著別人如何放燈,學會了,便行到一個寬闊的地方,將孔明燈撐起,閉著眼睛合著手許了半天的願望,然後才點上火,雙手撐過頭頂,正好來了一陣江風,孔明燈就獵獵地往西南飛,雖是看著別人放得好,總還是比不上自己親手放上天的,何況竹泉村沒有這個習俗,錦言也是第一次見這玩意兒,難免興奮。誰知道,孔明燈好端端地飛高七八尺,忽然被風吹破了紙,火苗一下竄上紙糊的燈罩上,還沒等落下來呢,就燒得隻剩個竹篾架子。錦言的臉色從欣喜的紅潤變成一臉菜色,氣鼓鼓地踢了地上的灰一腳,到石頭邊上坐著生悶氣去了,也不肯放另一隻燈了。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不是?
“沒本事把燈放天上去,倒好意思發小姐脾氣。”聲音憊懶,拖音拐調。錦言沒好氣地一記眼神瞪了過去,果然就是剛才被錯認成小賊的少年。那少年講話是時候並未對著錦言,隻仰頭望著扶搖而上的一隻孔明燈,錦言知道他也在放燈,而且那燈放得極好,穩穩地飄揚上天空,越變越小了。
錦言酸溜溜地說:“你放得倒很好。”
少年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示認同,側目看了看錦言手裏攥著的孔明燈,輕嘲出聲:“沒膽子再放一次啦?”
錦言瞥了他一眼,沒好氣說:“反正我放不好,你要是喜歡你拿去放吧。”說著,拋給少年。
少年從腳邊撿起來,也沒好氣說:“小叫花子自然是撿別人剩下的玩啦。”
錦言本來想辯解沒有這個意思的,可看他油腔滑調,麵目可憎,還踢壞了她的蓮花燈,於是轉頭不理他。隻聽背後懶洋洋的聲音問:“你放燈是給誰祈福啊?”
“我娘,希望我娘……開心……”
少年這回倒沒說嘴,放走了孔明燈,一邊嚷嚷的:“好啦,就祝這位大小姐的娘親日日開心,每天笑得合不攏嘴。”
錦言趕緊回過身子,看見少年手裏的燈穩穩地飛上空中,和那片星海交匯,一齊飛向月亮去了。錦言才是笑得合不攏嘴,心裏想著小叫花子生性頑劣,嘴不饒人,心倒是不壞,於是軟了軟語氣:“你是給誰祈福來著?”
少年拍了拍身上,大大咧咧走到一邊的長石頭上躺倒,翹著二郎腿,冷言冷語的:“你是娘生的我就不是娘生的麽?”
真是……討厭至極!錦言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撿了幾顆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投到江裏玩,夜裏月光一照,石子落下的地方明晃晃幾圈漣漪。
那少年其實並不是故意要惹人討厭,隻是方才在燈市上一出事故,惹惱了他,即便錦言客客氣氣的,他也偏要冷語相對,以為這樣,錦言才不會小看了他。這會兒躺在涼颼颼的石頭上,微眯著眼,實際上卻在看錦言有一下沒一下的丟石頭,看久了,忍不住看女孩兒的麵容去了,出了一陣神。看她眼裏滿滿的哀傷神色,少年以為是自己方才惹著了她,磨磨蹭蹭提起一句話茬:“你跟家人走散了嗎?”
錦言執意不肯再跟他說話,默默望向對岸,對岸是一排長長的古樸城牆,城牆上也被裝飾了火紅的燈籠,城牆幽然靜立,對麵有人往水裏放荷花燈,順著波浪搖搖曳曳飄到這邊來,錦言拿著小棍撥拉了一個上來,荷花燈裏有一張紙箋,上麵有三排雋秀小楷:“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錦言默聲讀完,臉一燙,將紙箋放回原處,又將荷花燈推進漢江水裏。
看著江天明月,錦言從袖子裏摸出碧玉笛子,放在嘴邊輕輕一按,笛聲嗚然咽然,還是那首《春江花月夜》。這時的情境再適合不過了,江流宛轉,繞銜遠山,江水盡頭霧蒙蒙一片,隻有一輪滿月清明空淨。錦言想起阿娘,想起外婆,還有鄉下一群淳樸的玩伴,笛聲中又平添兩分淒涼之意。
“難聽死啦!難聽死啦!都吵著我睡覺了!”再靜謐的氛圍也有人搗亂。
錦言停下,本來要生氣,又瞧他悠然自得的樣子,心想他方才是也給他娘祈福,唉,無論他怎樣,他娘一定是很疼他的。默了一會兒,問:“你叫什麽名字?”
半天沒有回話,錦言以為他不肯理人了,也就不作聲了。一會兒,少年閉著眼睛悠然說道:“小叫花子哪會有名字啊,還不是走到哪裏胡亂取一個就是了。天上飛來一排鳥,我就叫大雁兒,我爬到山上去,就叫滕雲鬆,若是吹起風呢,我就叫一陣風,若是起了雲,我就叫一片雲。”說著,指了指漢江水,“我現在躺在漢江邊上,那我今天就叫小鯉魚。”
正胡扯著,河堤上忽然傳來喧嚷的聲音,錦言回頭看,嚇得繃緊了身子,少年也支著腿坐了起來,冷冷瞧著:原來是剛才那個商人打扮的小賊帶了一隊流氓打手來找少年算賬了。
那小賊一聲吆喝,幾個五大三粗的打手就把少年圍了起來,小賊惡狠狠說:“小畜生!”
少年翻了翻眼:“哪個王八蛋喊小畜生?”
“是我……”剛說一半,才知道少年占他嘴上便宜,趕忙住了口。
少年笑吟吟接了下去:“原來是你這個王八蛋喊小畜生。”
幾個打手早把他從石頭上拽了下來,扣著肩膀押到小賊麵前,小賊左右開工打了倆耳掛解氣,然後趾高氣揚道:“小畜生,喊我一聲爺爺,我就放了你。”
少年撇嘴一笑:“小畜生的爺爺,可不是老畜生!”
小賊臉色一變,其中一個打手一膝蓋撞在少年肋骨上,疼得他咧嘴彎下身去。小賊好不得意,也彎下腰笑說:“怎麽樣,還想見識見識大爺的厲害?”少年抬起頭,一口血吐在他臉上,完了還咧嘴笑道:“讓你嚐嚐小爺的口水。”小賊惱羞成怒,一揮手,幾個打手得了命,拳打的,腳踢的,都往少年身上招呼起來。
錦言哪見過這陣仗,心裏怕這群人會把少年打死的,於是壯了壯膽子,迎上前去,喝道:“你們做什麽?趕緊放手!不然叫我爹來抓你們!”
小賊見是剛才被偷荷包的小姐一行人裏的,心裏嘀咕起來,麵上還賠笑:“不知這位千金是哪個府上的?”
錦言正聲說道:“我爹是知府連大人,你們再不走,通通都要去見官。”
小賊賊兮兮的眼睛一轉,心裏有了計較,巧言道:“小姑娘,你說你是連府上的,可有憑證沒有?我可不會被你騙了,不如你跟我去連府走一遭,若你真是連府的,我就把小叫花子放了。”
少年一聽,冷笑兩聲:“你信他的鬼話!哪有做賊的上趕著要去官府的,他是想擄了你去,敲你家裏一筆銀子。”然後又對小賊說:“剛才你的模樣,她的家裏人可都認清了,她丟了,連太守翻了整個襄陽城也會把你找出來,到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虧本買賣你也肯做?連小姐的家人馬上就找來了,你們要是不信,就在這等著。”
小賊本也是一時起了歹心,並未仔細思量,被少年這麽一說,幾個打手換了換眼神,就把少年放了,轉頭要跑,又見錦言手上的玉笛子成色不錯,臨時起意想要搶走,錦言哪裏肯從,掙紮了兩下,笛子磕在地上,沿著河堤滾到漢江水裏了。他們見沒得手,也不肯耽誤,揮手走了。
賊人一走,錦言就趕忙對少年急道:“你能不能幫我把笛子撈起來?”錦言小時候溺過水,長大以後再不敢落水。
少年吐了口血水,看見眼前的女孩兒清新秀雅,嬌柔婉麗,更顯得他汙衣垢麵,一身粗鄙,又兼方才在女孩兒麵前被好打一頓,還是讓女孩兒出言相救的,自尊心作祟,心裏不痛快得很,聽得女孩兒好言求他,忍不住煩躁起來,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沒好氣說:“好啊,給我三百兩銀子我就幫你撈。”
錦言身上哪有這麽多,臉兒通紅:“我沒有這麽多錢……”
少年“哼”了一聲:“你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幫你去撈。”分明是模仿了錦心羞辱他的語氣。
錦言氣怔了,眼淚在眼圈裏滾滾打轉,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罵:“死叫花子!臭叫花子!”還沒走出三步,就聽到背後“噗通”一聲,轉頭一看,錦言氣結:“刀子嘴豆腐心的臭叫花子!”
臘月漢江水凍得刀子一般,少年上來的時候凍得直打哆嗦,一邊搖頭道:“江水急得很,早不知道衝到哪裏去了。”
錦言一聽,蒙著臉便哭了起來:“那是我娘留給我的……我娘……”
就聽那廂笑聲朗朗,錦言抬頭,一支玉笛子就在眼前晃來晃去。錦言一記眼神剛要回敬過去,忽然就愣住了。
江水把少年臉上的汙跡衝得幹幹淨淨,露出真正麵容來。長眉英挺,一雙眼睛狹長,隻這一副眉眼就讓人再轉不開眼了。薄薄的嘴唇輕抿,臉頰上現出深深小小兩顆酒窩。英氣十足的眉眼,卻配上頑氣十足的酒窩,本該自相矛盾的,卻渾成無礙。
少年擰著身上的水,見錦言陷入了癡呆狀態,咬牙切齒問:“你想什麽呐?”
錦言回過神,臉通紅,訥訥地從袖子裏抽出一條絲帕,遞給他:“給你擦擦水。”
少年一笑,接了帕子,忽然攥住她的手。錦言心緒大亂,掙紮地想抽出手來,聽見少年憊懶的聲音:“不要動。”
不可抗拒。
少年見她的窘樣,添了一句:“你手流血了。”倒是光明磊落的語氣。他用絲帕把錦言的手穩妥包紮,便鬆開了。因離得近,他抬頭時候看見錦言明淨的眼睛,心念一動,趕忙移開眼神,自嘲笑道:“小叫花子該去要飯啦。”
“你真的叫小鯉魚?”
少年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小鯉魚也好,鯉小魚也好,魚小鯉也好,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以後我小叫花不要飯到你家,你也再不會見到我啦。”